第十二章 往事
大地震发生时，李惟德还在教室里上课。他感受到屋子在那一瞬的剧烈晃动，惊慌之中，他跟着同学们，在老师焦急的呼喊中向楼下飞奔。他看到有人摔倒，有人去扶，却跟着被人群推倒，他下意识地去帮助，但空洞的大脑不允许他做出除逃跑外的任何事情。他只是在奔逃。
在他跑到二楼时，楼房彻底坍塌下来。
扬起的烟尘呛入鼻腔，李惟德剧烈咳嗽，接着被一整块墙壁压住，动弹不得。万幸的是，那块墙壁被一块凸起撑住，不然李惟德必然被挤压致死。
李惟德看到一旁的同学无力呼喊，从身上流出鲜红的血，他恐惧，以致于忘记了哭喊。这时，他想起一个人。一个曾经同班的女生。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她，但她仿佛成了他活下去的支撑，他想去救她，他幻想过很多次做她的英雄了，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
他没有想起将他从中原送到川地的父母，也没有想起从没有给过他好脸色的舅舅，亦没有想起和善待她的大姨，他只想起了她。
她很漂亮，是班级里最漂亮的，比南璐艺都漂亮。至少他这么觉得。她仿佛与生俱来有股气质，优秀的气质。她成绩很好，自信阳光，笑起来是世界上最美的。
他和她只坐了七天同桌，这七天里，他开心得无法自已。她很和善，整个班级只有她会主动对他说话，自卑的他只有在她面前才会表现得活泼一些，有一次，他明明看到后边的同学将他的凳子抽走，但还是故意坐空，只为让她展颜一笑。
被以影响她的成绩为由分开时，他注意到班主任嫌弃而不满的目光。
后来有一天，他课间趴在护栏上想事情，双手无意间伸展开，右手忽然碰到一个滑嫩的事物，他摸了摸，疑惑地转头，却看到她羞红的面庞。她没有说话，他却像被蛰了一样跳起来，从五楼直奔到一楼，呼呼喘气。但自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理过他。
还有，她穿粉白格子衬衫时，最好看。
李惟德被压在倒塌的墙下，活动空间极为狭小，他不知道过了多少天。饥饿感如潮水一遍遍袭来，甚至疲倦到睡着时也能感受到胃的抽搐，最后饥饿感居然消失了。别的孩子刚开始哭闹不已，只有李惟德一人保持了安静，他的眸子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像不灭的磷火。
最后，当救援队赶来，满脸汗水与灰尘地撬开墙壁时，他们看到墙壁下的五个孩子。这些孩子被压了近三天，全都一动不动地保持着扭曲的姿势。
救援队的人流着泪呼唤着孩子们，却接连四个都没有回应，当人们绝望时，最后一个孩子居然自己踉跄着站了起来。虽然他很快摔倒，救援队依旧惊喜无比，围着孩子，扶他躺上担架。
别的孩子被救起来之后大多呼喊爸爸妈妈或者老师，只有李惟德，众人俯下身听他说话时，他微弱的声音令人们困惑，他说：“粉白，格子。”
灾后失去亲人的孩子们被妥善安置，李惟德的舅舅一家几乎全部遇难，无力再抚养他，只是告诉了他父母的身世。
他是个意外的产物。亲生父母早已各自成立了新的家庭，放弃了他，并不承认这个儿子。
在孤儿院，李惟德遇到了前来领养孩子的教授。教授于孩子们中发现了离群的他，他走过去看李惟德，后者的那双眸子顷刻吸引了他。那种笃定，不是孩子应该有的。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教授问。
李惟德仰视着教授，没有说话。
教授笑了笑，不顾一旁人的疑问，说道：“你愿意跟我走吗？叫我爷爷就好。”
李惟德依旧只是看着教授，保持沉默。
“这不会是有毛病的孩子吧？”教授的家人皱眉道。
“粉白，格子。”李惟德忽然小声道。
“什么？”教授困惑。
“您帮我找一个人，我跟您走。”李惟德说。
“什么人啊？你的兄弟姐妹？”
李惟德稚嫩的小手伸出小拇指，说：“拉钩。”
“好好，拉钩。”教授也伸出小拇指，“到底什么人啊？”
拉完勾，李惟德说道：“我的同学。”
“同学？”众人对视。
几个月后，教授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他走入李惟德的房间，默默站着。
李惟德正在打电脑游戏，没有听到教授的脚步声。待他摘下耳机回头时，他察觉到了房间内的沉寂。他看到教授带着歉意的目光。
他立刻明白了。
“惟德，对不起。”教授说。
“她？”李惟德脑海中她的面庞忽然破碎，两滴眼泪从眼角溢出。
“失踪了。”教授摇摇头。
“失踪？”李惟德忽然大叫，“失踪？”
看着李惟德充满期待的目光，教授难以开口，但还是说道：“救援队已经放弃搜索了。你们那片校区，要重建了。”
李惟德还不太明白，他呢喃着：“放弃了？不找了吗，可还是有人没有找到啊！”
“惟德，别急，是不是名字报错了？”教授安慰道。
“不会的，她的名字我不会记错的！”李惟德怔了一下，忽然大哭起来，“我，我忘了她叫什么了。我忘了！呜呜……”
“惟德，没事的，”教授心疼地抚着李惟德的幼小臂膀，“会想起来的。”
待李惟德停止哭泣，教授走出房门，沉重地叹了口气。
又是几个月过去，依旧没有那女生的消息，李惟德每日无精打采，直到有一日，教授接到了李惟德原来学校的电话。
“先手，您好，我是华兴小学的校长室秘书，您前些日子一直询问的消息有结果了。”
“什么结果？”教授惊喜起身。
“哦，是这样的，我们核实了以前六个年级包括已经毕业的三届的学生名单，没有发现您要找的那个学生，那个学生根本就没有在本校注册过。”
“没有注册过？”教授眉头紧锁。
“对，没有注册过。哦，还有件事，您是著名的天文学教授，我们学校想请您来给我们学校的孩子做一次……”
教授打断了秘书的话；“真的没有注册过？”
“没有。”秘书道，“那您来我们学校做演讲的事？”
“我会抽时间去的。”教授挂断了电话，他轻呼口气，走进李惟德的房间。
“有消息了？”李惟德从作业中抬起头，而后睁着大眼睛问道。
教授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坐到李惟德旁边，和善道：“能给爷爷讲讲她为什么对你那么重要吗？”
李惟德小脸微红，小声道：“她很好。我，我能不能不讲啊？”
“当然可以，那爷爷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跟她一个班的时候你是不是一直没有同桌啊？”
“不是啊，我，我就，”李惟德哽咽了，“我就只和她坐了七天同桌。”
“这样啊。”教授闭上了双眼，明白了什么。
“爷爷，你怎么了？”李惟德红着眼眶道。
“爷爷告诉你个秘密。”教授突然微笑着，抚摸着李惟德的额头。
“什么啊？”李惟德大眼里冒出好奇的色彩。
“就是我们每个人身边最亲近的人，如果突然消失了，会化为天上的星辰，默默看着你。”教授说。
“你骗人，骗小孩子！”李惟德嘟囔着小嘴。
“没有骗你，孩子，”教授目光悠远，“我每天都拿望远镜看星星，你猜我在看什么？我在看你逝去的奶奶，你奶奶，在星空上看着我呢，我要是一天不看她，她就生气。”
李惟德这才相信了几分，但还是狐疑地看着教授。
“你想念的她就是化为了星辰，在天上呢，不信，你今晚看看？”教授说。
“好吧。”李惟德点头。
自从第一次用高质量的望远镜观察了星空，李惟德就沉醉在了其中。倒不是星空多么美丽，实际上，望远镜里的世界很单调，根本没有网络上星空图那样的美感，但李惟德沉醉在寻找星星的兴奋中，那种期待与忐忑就像即将找到她一样。
从此，李惟德的屋子里贴满了各种天文图片，教授也总是满足地笑着，直到谎言不攻自破的那一天。
李惟德上了高中后就很少回家，回家之后虽然也在研究天文，但不与教授说话了。教授以为是自己编织的童话破灭而对李惟德产生了不好的影响，但当他与李惟德敞开心扉谈论时，李惟德对他说他看到她了。
“你骗了我，爷爷，她没有失踪，更没有死。”李惟德平静地说，“高三时，她转来我们班了。”
教授有些呆滞，困惑的目光缠绕在李惟德身上。
“我会考上和她一样的大学的。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
教授没有再说话。
当老台长听完教授的讲述，他才察觉到自己的手腕已经握电话握得麻木了。他长舒口气，扭动了下身子，想到自己这一天已经被李惟德的事情吸引了这么长时间，不由眯了下眼睛。
“后来我带他去做了心理测试，测试结果很怪异，有一半的精神异常，只有一半，医生告诉我可能在爆发的临界点。”教授继续说，“还有，我从没有见到过他说的‘她’。”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老台长也想不明白，“或许是童年的刺激太大了。”
“谁清楚呢，不过你放心，这孩子没有任何恶意，只是有时候有些任性。”
“我懂。”老台长点点头，“晚了，电话挂了。”
“嗯。”
老台长顺着天文台路回家时，在路上看到了失魂落魄的李惟德，他赶忙走过去，关切问道：“怎么了？”
李惟德没有答话，抬头看了一眼老台长，踉跄着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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