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小说网 > 印天 > 六十三

六十三


  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天堂有路没走成,地狱无门拼命钻。

  说得就是眼前这幕惨不忍睹的重逢场面。

  张莫问全明白了,他来凉州之前,还是在狄先生那里做了一些功课。

  这面前的娇蛮少女,名叫千宁嫣。

  她的亲生姐姐,这位怀了炼家骨血的女子,名叫千宁姬。

  不过,张莫问所知道的,在西凉地区也并非何等新鲜话题。

  因为千宁家两姐妹当初来到炼家,可算的上一桩很大的是非。

  她俩人是从塞外之国——小宛,前来为质的。

  要不张莫问初见千宁嫣,就觉得她作派风貌有哪里独特,不似中原人氏呢。

  其实小宛已经破国。

  千宁姬便是一位末代的公主,或者说,是一位末代的女王。因她们的父亲,小宛国主千宁仲彦,膝下只有这两个女儿。

  当年先帝储由啸驾崩,死前曾密诏炼世家族从此强力遏制塞外邻邦。炼家老庄主炼世谨遵遗旨,在朝廷暗中支持下,阴谋阳谋,终于在关外挑起一场经年业火。

  千宁仲彦,血战到死。

  他庶出的长兄千宁伯祐,率族人向北出逃天山一带,屡屡想要复国,一直暗通西域各处,甚至北乌孙、南吐蕃地方,常久不得安生。

  千宁一族自称楼兰后人,在古国楼兰存世的附属邦国,乃至整个西域三十六国中,仍享有声望。一战未能斩草除根,到了储玄以的时代,帝王手段更加狠辣,千宁一族被越逐越远,无奈选择与炼世家族联姻,还有一方生存的土壤。

  炼家竟欣然同意,原来那时炼家也出了一桩大事。炼家新家主,长子炼冬至,在一场私人酒宴中被挚友刺杀。那所谓好友意欲抢夺宝剑纯钧,突然发难,一刀将炼冬至从左侧面颊劈伤到大腿。炼冬至抵命一搏,终将宝剑留下,而那凶手负伤跑了,再无音讯。炼冬至大难不死,却成了一个不能言语,终日卧床,要人时刻伺候的废人。

  炼冬至最像炼世,身高马大,为人豪迈洒脱,结交广泛,少年时便随父亲走南闯北,料理山庄内外大小事务。他使一柄宽刃大剑,剑术亦高,但不如弟弟惊蛰,他在外间就十分喜欢炫耀自己幼弟在剑技上的天赋与才能。

  长兄如父,炼冬至的凋零对炼惊蛰本人的影响不可言喻,但那时,整个山庄已无人在意他的感受。这个身经百战的家族坚信,炼冬至的事故,决不是抢夺一把宝剑这么简单。极短的时间内,炼家做出决定,炼世幼子炼惊蛰接任家主,炼家同时上表朝廷,接受与塞外流亡的古楼兰贵族千宁氏联姻。

  远远的燕山脚下,朔京城中。

  今上储玄以,或是那位神隐的当朝大太监曹公公,至此完美牵制各方。

  “宁嫣,不可无礼。”炼惊蛰沉声一句。

  “嫣儿。”千宁姬将妹妹轻轻拽到身边。

  那小女子气恨恨看了一眼炼惊蛰,再看回张莫问,更像看着仇人一般。

  张莫问不知自己又犯了这姑奶奶哪道天条,眨巴两下眼睛,真的十分无辜啊。

  “唉……”炼惊蛰心软下来,摆手让跟入的几位剑客庄丁退出花厅,转身对张莫问抱歉道:“张大人,小妹顽劣,说话冲撞一些,但想必是认错人了。”

  “我没认错人!都是他,害我的小马没了!”千宁嫣一听炼惊蛰在外人面前说她顽劣,当下委屈起来,眼中泛起泪花。

  “宁嫣!”千宁姬在旁阻止道。

  “姐姐!你就是帮着他!”小妹子气急道。

  “哎呀好啦好啦——!”炼老太君一人端坐堂上,这时开口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全都坐下吧!”她自己却站起身。

  “母亲。”炼惊蛰一见,寻问道。

  “唉……老不中用啦,老身先回房去,你们陪少卿说说话。”炼老太君缓缓谦身,便待转去。

  “是我打扰,老夫人随意,在下隔日再访。”张莫问拱手道。

  “少卿啊,老身忘了介绍。”炼老太君忽然侧身道:“这位是……”

  她欲指千宁姬,不想张莫问已然抢答。

  他对千宁姬恭敬作揖,朗声道:“公主殿下。”

  这一喊,炼老太君将眉一皱,炼惊蛰心中更是“咯噔”一声。

  张莫问啊张莫问,你之前不是挺会讲话,你明知我母亲不喜千宁嫣,怎可在这家中唤她公主?!

  千宁姬亦是吃惊。大凡之前官员拜访,皆称她为“夫人”“少夫人”,哪有胆子当了老太君的面尊她公主的?

  唯有千宁嫣,她突然面露喜色,跳到张莫问面前道:“那我呢?”

  “我不认识你。”张莫问抱拳,冷静作答。

  “哼,坏人。”千宁嫣在张莫问近前低吟一声,竟全不作恼,看她又背手蹦跳到炼惊蛰身边,拿一双杏眼瞧着这位炼庄主,像在故意气炼惊蛰。

  “张大人,我早已不是……”千宁姬楚楚低眉,还未道完,张莫问对她身后那个侍女道:“丫头,你家夫人站着半天了,不知道搀扶一下吗?”

  此话出口,更使得厅中人人暗自吃惊。

  炼惊蛰当下变色,克制说道:“张大人,你怎管起我家家事来了……”

  那侍女本就端着一张臭脸,给张莫问一说,立时心虚收敛,只偷着斜看炼老太君那边,似在体察真正主子的心意。

  “采珊,张大人说的……难道有错吗?你先退下吧。”炼老太君清淡说完,头也不回,带着两个贴身丫鬟,慢慢向后厅踱去。

  那采珊不敢言语,低头矮身,退到花厅门口,炼惊蛰忽然道:“你以后不要服侍夫人了。”

  采珊一愣,继而微声反复应着:“是,少爷。是,少爷。”急倒出门去。

  炼老太君听到儿子的话,在后厅转角停步,但她只顿了一顿,便即抽身而去。

  花厅中,满桌干冷饭菜,留下张莫问、炼惊蛰与千宁姐妹四人,鸦雀无声。

  “二叔……”千宁姬扶住妹妹的手,喊了炼惊蛰一声。

  炼惊蛰兀自抬起头,有些失神对张莫问道:“张……贤弟。”

  “炼兄不必客气,时辰不早,愚弟告辞了!”张莫问抬手对众人一拱,果断迈出花厅。

  他要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这个家,和凌家一样压抑,一样无情,一样不可理喻。

  “贤弟,我送你吧!”炼惊蛰在后面道。

  “不要!你陪姐姐,我去送他!”千宁嫣将炼惊蛰衣袖一扯,人已嘻嘻蹦将出去。

  张莫问疾走穿廊,出屋,行到武场空地。

  外面庄丁们见他独自一人,面色不佳,个个心中莫名,犹豫是否上前阻拦一下,却看千宁嫣欢天喜地从主堂跟追出来。

  张莫问在山庄门口领了马,不置一辞,上马就走。

  这小丫头也怪,她说要送他,却不与他作别,只骑马在后,紧跟着他。

  黑灯瞎火,只有一朵月亮,张莫问跑出炼世山庄十里地去,忍无可忍回马,道:“你跟着我干吗?”

  “就许你跟着我,不许我跟着你?”千宁嫣娇嗔炫耀道:“我还知道你住在哪里哩!”

  “我跟着你是为你好,你跟着我又是作什么?!”张莫问暗道,这姑娘,水袋也给你扔没了,害我早时间在荒漠跟你一路,回到玉门关差点儿连人带马渴死,原来你也知道!

  “我愿意!”千宁嫣听张莫问口气不善,忽想起白日中的事情:“要你多管闲事!你也没得武功,突然奔马出来吓我,我一分神,让马贼把坐骑斩去了!”

  “我就是没有武功!我就要多管闲事!”张莫问陡然恼怒起来,心火一阵发作:“你武功天下第一又如何!我问你,你姐姐在炼家受着欺负,你怎能熟视无睹,成日逃出来自己玩耍!现在边关异动,你难道不知凉州知府被人睡梦中割去头发?!你姐妹二人在炼家为质,此时忽然失踪一个,叫人如何不去多想?!……”

  张莫问一口气责备到这里,一时心道,完了,我又要挨打了。

  哪知千宁嫣手攥缰头,一双亮眸中,竟扑扑落下泪来,她泪珠越掉越多,一捂脸,泣不成声。

  空旷的驰道上,张莫问任她哭泣。

  一切,都是孤独的。

  半晌,张莫问才开口道:“……我知道你委屈,你姐姐,总是好脾气的……她是在意你的,我想炼庄主也是在意你们的。你不要伤心,世间不是那么好,也不全然那么坏……”

  张莫问说道这里,胸口一阵发疼。

  他又想起谁,和谁,和谁。

  他们都去哪里了?……

  “……”千宁嫣轻拭脸颊,抽抽鼻子,伸出一手边抚摸马鬃,边低垂眼帘羞道:“你疼不疼?……”

  “什么……?”张莫问从自己忧深的怅然中回过神。

  “今天打了你,疼不疼……”千宁嫣又问。

  “大小姐……这还要问吗?!当然疼啦!快疼死啦!——”张莫问嚷道:“你也可以说对不起啊!——”

  他将马头一调,奔转道:“公主大人,末将我回去养伤了,咱们后会有期吧!——”

  “哎——!你叫什么名字?”千宁嫣挂着泪珠,破涕轻笑,向前方亮声喊去。

  “在下张莫问——!”马蹄嘚嘚,少年轻挥手。

  夜月中,率真意气,不曾远去。

  此时,炼世山庄。

  “宁嫣回来了吗?”炼老太君问道。

  千宁是一个最好不要被提及的姓氏,被拆开使用了。

  “是,母亲。她将张少卿送到十里开外,便返回了。”炼惊蛰站着,恭敬禀道。

  “这个张少卿,倒很特别……”炼老太君的语气中,听不出夸奖的意思。

  “母亲,这张大人,确与之前朝官不同。”炼惊蛰附和道,却又加上一句:“与那商公子也不太相同。”

  “你是说,只有张莫问不懂得讨好于我?”炼老太君看向儿子:“商公子可是很讨人喜欢呢。”

  “张少卿似乎,也不愿讨好我呢……”炼惊蛰平静说道。

  炼老太君深深凝看炼惊蛰一眼,未几似笑非笑叹道:“我累了,怎么答复内府,你看着办吧……”

  “是,母亲。”炼惊蛰退拜出屋,老太君的贴身丫鬟们正在外侍候着,见他出来,向他施礼,便一一入内。

  山庄寂静,有风。

  炼惊蛰站在母亲屋外院中,抬看月色清辉。

  他在此驻步片刻,便直径向自己的剑房走去。

  只有在那里,他还是他本来的样子。

  炼家二公子,闭门不出,终日在剑房挥洒,心无所扰,万事无忧,一生安宁快意……

  冷冷的皎洁中,他随意拿过一把流水长剑,剑花璨放,锋无可避。

  而那柄宝剑纯钧,则被供放在正首剑台,一方红木横架上。

  他不知舞了多久,最后大汗淋漓,呼呼喘着粗气,在剑房地上倒头就睡。

  夜里,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烈阳下,他在一座白色象牙塔般的庞大宫殿中迷了路。

  他追逐一只碧绿双眸的小兔,来到掩藏在舒爽绿荫后的青青庭院。

  兔子疾奔过去,奔入一个白衣女孩怀中,女孩温柔抚摸撒娇的幼兔,她身边又坐靠几只乖巧花兔,以及一个浅粉色衣服的小丫头。

  他心中平静下来,那粉衣小丫头突然回过脸,用大大的眸子瞧他,问道:“你会玩翻花绳吗?”

  炼惊蛰见她白嫰的小手拎着一根红色的细棉线绳,道:“挑绷绷?会玩,但我长大了,就不玩了。”

  “嫣儿,不要劳烦这位公子。”白衣女孩笑道,向炼惊蛰投来抱歉的眼光。

  “不要!总是赢了姐姐,好没意思的!”粉衣小丫头嗲声嗔道,走来将那系成绳圈的红线递给炼惊蛰,比划道:“那有什么?!教我玩翻绳戏的那个中原人,胡子都这么一大把了!他还玩呢!”

  炼惊蛰看着白衣女孩温暖的眸子,不知怎么就用红绳在双手指间打缠出一个花式,对小丫头道:“诺,你解解看!”

  “嘻嘻,姐姐,你看着!”粉衣小丫头很满意炼惊蛰的配合。

  人、兔全都席地而坐,小丫头左瞧右看,将炼惊蛰手中花样这面用小指勾勾,那面用食指挑挑,只道:“太难了!姐姐,你帮我!”

  炼惊蛰便将绷在手间的花绳举到白衣女孩面前。

  那女孩稍现羞涩。

  她轻放下怀中小兔,看了一看,才伸出一双娇手,前穿下缠,又在左边一绕,轻巧翻这红绳线戏到自己指间。

  “哈哈!你输了!”粉衣小丫头将小手一摊,对炼惊蛰道:“输了的人就得送赢的人一样东西。”

  “我还没翻回来呢!”炼惊蛰道。

  “不管不管!你翻回来我们再还给你就是了!”小丫头伶牙俐齿,坑蒙拐骗开来。

  “惊蛰!你这个小鬼,小宛的公卿大臣和各路使节全等着看你舞剑,你怎得在这里和小公主们玩耍起来?!”身后方向,父亲炼世拨开一丛矮灌,踏进最后一片清宁的土壤。

  “哈哈哈哈!不妨事,不妨事!炼兄虎父无犬子。这便是二公子吧?”小宛国主千宁仲彦亦走上前。

  他们还都那样年轻。

  “陛下笑话,这是小犬惊蛰,惊蛰那天生的,多动得很。”炼世一把拉过炼惊蛰的手,无奈道:“你看看你!小东西……打发你哥哥去找你,他自己也丢了!”

  “见过炼叔叔。”白衣女孩牵着妹妹站起身。

  “哎呀!两位小殿下,我可不敢当,不敢当,可不敢当呐!”炼世抹抹头上汗珠,畅然羞笑,对千宁仲彦道:“小公主们真懂事,哪像我这个儿子,只会惹事!叫人操心!”

  他瞪了炼惊蛰一眼,道:“走吧!”便将炼惊蛰往返回大殿的白玉石路上拖去。

  “等等……等等!”炼惊蛰挣脱父亲的大手,跑到白衣女孩身边,摘下腰间一枚翡翠玉佩,递到她手中。

  “下次输了要还我的!”炼惊蛰轻语道。

  白衣女孩面色绯红。

  “略略略略略略略略——!”小丫头见了,嬉笑着向炼惊蛰做个鬼脸。

  “还不走——!”炼世一掌打在他屁股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千宁仲彦朗朗大笑,拍着炼世的肩膀与他父子俩相携而出……

  他不应再记得这一切。

  那年九岁,朝廷百人使节团西出阳关,浩浩荡荡,父兄随列,炼惊蛰,亦随往。

  ……还有很多事不应该记住。

  比如小宛破国那天,神殿般的巨大城池在茫茫沙海中熊熊燃烧!

  月色惨白,黑烟滚滚万里。

  这是末世之战的尾声,人沸马嘶愈渐平息。

  斑驳火光里,炼惊蛰一柄长剑浸透血水,浑身染成鲜红。

  父亲呢?兄长呢?!

  他独自在战地徘徊往复,足踏碎尸残躯而行。

  猛然,他再次见到她,就如残酷不仁的血腥与麻木中吹来一抹清冽的风。

  而她,美得浓烈。

  微吊的眉梢,红的唇。

  长发如瀑,盘起的发髻不像中原的样式,依旧雍雅。

  炼惊蛰怔怔抖去剑上血水,翻手一掷,铛的一声,长剑入地的鸣音在这荒漠深处远远回荡开去。

  “你们走吧……!”炼惊蛰闭目,锥心叹道。

  千宁姬相看于他,无声落泪。

  “姐姐!走啊!快走啊!”千宁嫣拖住她的手,亦哭道。

  追兵转瞬即来,领头的高身剑客瞠目一望,诧怒喊道:“惊蛰!跑去哪里?!不是叫你后方待命?!如何走到杀场当中来呢?!”

  “大哥……”炼惊蛰凄然望向他。

  炼冬至纵马过来,抄手将炼惊蛰提上马鞍,回头见他两手空空,急道:“你的剑呢?!”

  炼惊蛰没有回答。

  炼冬至稍一打量,转马俯身而过,撩起地上一柄没地长刃,沉声问道:“前面可是还有什么人吗?”

  “没有。”炼惊蛰无力摇头。

  “唉……”炼冬至将长剑递回到幼弟手中,小声责道:“怎可使兵器脱手?……算了,莫要让父亲知道。父亲正在找你,我们速速归营去吧!”

  马蹄翻腾,听见城池轰塌的巨响。

  炼惊蛰不能回头,但他看见星月微光,只有黑暗正在狞笑中延烧……


  (https://www.xdzxsw.cc/book/6952/4766085.html)


1秒记住大众小说网:www.xdzxs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x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