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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张莫问从炼世山庄出来,回到玉门关中旅店,心情竟比早先出门时还要繁乱。

  好像把公事也给办砸了……

  唉,算了,即便以后不去同炼惊蛰打什么交道,西凉地区还有驿网上许多站点通路需要耐心监察培植,不如明早先拜访凉州知府那处,让事情一件件来吧!

  夜已很深,张莫问耷拉着,寻思多想无益,只是摇头。他又将臂膀上创口重新敷过一遍,便就吹灯入眠,真是人伤心更伤。

  哪知第二天大早,还没爬起床来,窗外楼下忽闻人声鼎沸,加之唢呐吹弹、锣鼓奏鸣之声,喧哗吵响,生生将他闹醒。

  这屋是个背间,瞧不到街上,张莫问披衣下楼,心道,这土城旮瘩能有什么热闹?

  “兄弟,这是干吗呢?”张莫问见街道两旁吵吵嚷嚷,站满了同欲一睹为快的各色人等,便挤走到客栈门口,正捡着一个店伙相问。

  玉门关,到底边陲塞外的第一道或最后一道口隘,此时路上,波斯、天竺服饰的旅人比肩而邻,蒙区与藏地的向导四面揽客,驼队、马队、驴队、骡子队竞相避道,争争闹闹,问问寻寻,好像世界本就是在一起的一样。

  “客官您不知道吧!”那店伙边伸着脑袋向外打看,边掰下一块烙饼馍馍扔进嘴里,嚼道:“今个儿十六是菩萨生日,长安通天寺住持这几日造访玉门关一线,犒劳边关军民,替守军将士祷福祈年呐!”

  “这才九月就祈年?”张莫问道。

  “嗨——!”店伙瞥了张莫问一眼,嘚瑟道:“咱观世音菩萨,一年统共过三次生日。第一次呢,是二月十六。这不行,这地儿太冷,冻得鼻子没啦!第二次呢,是六月十六。这也不行,这地儿太热,烤得胡子没啦!所以嘛,九月十六最好!哎呀秋高气爽,省得菩萨和咱们都受罪啊——!”

  “噗!呵呵!小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张莫问笑道。

  “对嘛!是吧!”店伙小哥见张莫问这人很客气,顺手从自己身前沾满面粉的围裙兜中拿出块粗巴巴的烤馕饼子递给他,道:“客官刚起?甸甸肚子……”

  “好,谢了!”张莫问笑纳,这时店伙指道:“哎!看!来了——!”

  转眼间,一行盛装红袈的僧侣沿拥挤长街,念诵行来。

  首位大僧端捧一尊观世音菩萨金身小像,以为奉持。

  前有鼓乐开道,队伍两侧亦有关中甲士护道,应是在向玉门关关口徐徐进发。

  张莫问嚼着炉饼,饶有兴致一一相看。早听闻长安通天寺收配武僧远盛于文僧,今日一见,果然师父们个个钢筋铁骨,看似铜墙铁壁一般。

  正想着,队列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面前晃过,张莫问差点儿一口饼子噎死。

  ……方小花?!

  张莫问只觉脑中嗡嗡作响,这街上就像再看不见别的人了!

  他定在街边店前,眼中猛然发热。

  下一刻,他将吃食往嘴里一衔,双手拨开人墙连跳带迸直往前赶。

  方小花,是我……

  是我啊!

  张莫问心中喊道,腮帮子一阵酸麻,险些就要掉下泪来。

  或因喜悦,或因悲伤。

  突然,有人在他腰窝间用指一戳,近身只道:“张莫问!”

  张莫问惊然回头,倒把身后的千宁嫣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千宁嫣本开心逗他,却见张莫问外衣斜披,口中叼饼,面色冲动,一双眼眸更是发红泛泪。

  “我……我咬到舌头了……”张莫问将口中面饼慢慢拿下,低头揉揉眼睛,平静说道。

  “噗嗤!”千宁嫣笑道:“你这人真是!没瞧过热闹吗?可惜了……芳宗住持前几日间,还应邀去庄上论经讲义呐!不过那时,你还没来!”

  张莫问默默向身后长街上望了一眼,僧队已经走远。

  也许现下,还不是相见的时候……

  大仇未报,我知道你有处落脚,便就心安。

  只求某年某日,你在顺顺坟前替我上一柱香,告诉她奸宦已诛的消息……

  我只求这天,赶快到来!

  “喂!张莫问!怎么每次我和你说话,你都心不在焉?!”千宁嫣嗔怪道:“没见过和尚吗?!”

  “你来,有什么事吗?”张莫问转过头,好声好气认真问道。

  千宁嫣反倒不好继续发作,只将轻纱的袖口卷卷撩撩,清清嗓子说道:“当然有事,我很闲吗?”

  “哦。”张莫问洗耳恭听。

  千宁嫣看他淡然外加木然样子,跺脚道:“嗳呀,也没什么事!那个……我告诉你一声,炼惊蛰正在客栈等你。”

  “什么?炼庄主在客栈?”张莫问一听,觉着玄乎。昨天晚上毕竟相当难堪,怎么今日一早就找上门来……我还有大事未成,可不能栽在这里!

  “同行几人?”他一时问得有些急。

  “嘻嘻……!”千宁嫣得意笑道:“就是怕吓着你嘛,我才提前赶来跟你说的呦!”

  “我才不害怕,我是怕你骗我。”张莫问道。

  “人家干吗要骗你!狼心狗肺,爱信不信!”千宁嫣娇怒转身,作势要走,又补上一句:“你顶什么用处,他一个人来,也可以杀了你。”

  “哦,那我逃命去了!”张莫问将外衣披正,两袖一穿,腰束一扎,手握馕饼,这就准备反身开跑。

  “欸——!张莫问你回来!”千宁嫣在后面叉小蛮腰叱道:“有没有出息!讨厌!你快回来!”

  张莫问远远站着。

  “不理你!他一个人来的,说要谢谢你救命之恩什么的……哼!你爱去不去,不去拉倒!我走了!”千宁嫣发完一通脾气,回身“噔噔噔”就走。

  张莫问追上去,道:“你去哪儿?”

  千宁嫣听了,站在街上又气了半天,半晌才道:“我回去了,我给姐姐煲了汤,叫人看着呢……”

  “张莫问……”千宁嫣轻声接道:“其实那天我不是贪玩,姐姐她丢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我想帮她找回来……”

  “找到了吗?”张莫问道。

  “找到了。”

  “那就好。”

  千宁嫣抬眼瞧见张莫问温暖的浅笑,害羞得蓦然转过身去。

  她兀自顾盼几下,露出笑嫣,便一个人行入复如平日的街潮人海当中。

  她还能见着他的,她一点儿也不担心。

  “客官,客官!”千宁嫣刚走,之前的店伙小哥追到张莫问身边,讪笑低语道:“哎呀!客官是炼庄主的朋友,怎么也不知会一声?照顾不周,照顾不周啊!”

  张莫问看着千宁嫣再次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不禁摇头轻笑,然后恢复正色对店伙小哥道:“何事?”

  店伙一把将张莫问手中馕饼夺拿下来,赧然轻声道:“客官怎么能吃这个,客官请,客官请!炼庄主大驾光临,正在二楼雅座相候您呐!”

  炼惊蛰单枪匹马,独自找到客栈中来。那客栈掌柜的受宠若惊,利落清空了二层整楼茶座,好叫两人说话。

  “炼庄主。”张莫问端正衣衫,走入茶厅,炼惊蛰正自长身站在花窗木格边。

  近手的桌案上,热茶两盅,更摆上几碟早点小食,是十分精致的酥制糕品了。

  “张贤弟,坐。”炼惊蛰十分出众,却总像淡淡的风。

  “炼兄,小弟昨晚多有冒犯……”张莫问抱拳谦身,深深一揖。

  “不说这些。”炼惊蛰示意张莫问坐下:“倒是我要多谢贤弟,从马匪手中搭救了宁嫣这个丫头。”

  张莫问轻笑带过,端起茶盏抿上一口,只等炼惊蛰切入正题。

  果不其然,炼惊蛰接道:“贤弟,几日后我山庄中有场夜宴,还请贤弟直往,不要推辞。”

  张莫问放下茶盏,谢道:“炼兄盛情,小弟感激不尽。只是小弟此次赴任西凉,明面上全是为着鸿胪寺在敦煌那边整理典籍、修拓壁像等等之类的事宜,不然,我也不会夜访贵府,尽量避人耳目了。”

  炼惊蛰听罢点头:“贤弟提及得是。若我说,我正有一房叔伯,几日后大寿宴宾,贤弟可愿来凑个人数?”

  张莫问笑道:“如此太好,到时广撒寿帖,炼兄可千万别忘了我呀!”

  张莫问来到西凉,第一件要紧的事务便得理清西凉地区人际脉络,要不一切活动都别作他想。刚才两人一唱一和,已将初会本地名流豪杰之事商定下来,以炼世山庄作寿为个幌子,好令张莫问先和这些人物打个照面。

  “那么贤弟,几日后我们山庄见。”炼惊蛰站起告辞,张莫问拱手相送道:“劳烦炼兄。”

  炼惊蛰走过空荡茶室,不久,只听他在门厅稍远处对那掌柜的说道:“今日,我未曾来过。”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掌柜的机警应道,便将炼惊蛰从一侧门边巷,恭送迎出。

  五日后,炼世山庄张灯结彩。

  这是给炼惊蛰一位远房叔伯炼锟作个四九的小寿,宴间气氛自然多有活泼而少显拘束。

  江湖上三教九流的人物皆来冒个头,出个脸。官衙那边,知府大人当然不便亲自到场,但早已差人送了贺礼。其它各位官员于情于理,于亲于友,七七八八,基本来得九九不离十,有的,就是炼家的血亲或姻亲。

  张莫问之前已去知府报过道,点过卯,又往敦煌鸣沙山石窟那边走访一圈,还真抱回不少碑石拓本,研看了一番。

  此时,酒过三巡,张莫问混在新科同事那桌,一边觥筹交错,一边对照名帖在流水席间将西凉当地大小人物先认过一遍。

  不论混迹官场还是江湖野下,待人接物哪是“讲究”二字就能说得清的?

  比如这场酒宴之后,谁的宅邸府上该去拜访,谁的不该去拜访,谁的帮派地头现在就得去拜访,谁的留到以后再去拜访,可全要靠张莫问与炼惊蛰两人悉心安排,搞不好就会生出误会,撞出矛盾,甚至横惹祸端,得须把众人的脸面、利害,尽可能一一顾及周正才算稳妥。

  就好像张莫问初来西凉,第一位造访的就是炼世山庄。外人不知便罢,若是知道,那耳聪目明、眼光雪亮的,定会对张莫问的身份径自盛产出许多可疑与猜想。

  现下正好,张少卿初至异乡,与同僚们一样,乍收请帖,来炼世山庄喝一杯寿酒,这才认识了炼惊蛰炼庄主的嘛!

  凡事小心一些总不会错。

  这时候,酒过十八巡,或许更多。

  张莫问酒量可不太好,未得张家真传,他假意解手,其实抽身游迹到杯场宴厅之外,醒一醒酒。

  若是早来凉州几日,也许就是在炼世山庄中遇到方小花吧。

  如果那样,就更不能相认了!……

  不如不见……

  张莫问酒劲上头,面色发红,在微凉风中无奈笑道。

  “你又一个人在这儿傻笑什么?”千宁嫣有些无处不在。

  “我喝多了。”张莫问也总是打发她。

  “你们这些人,喝来喝去,有什么意思?”千宁嫣娇声鄙视道:“欸!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不跟我来,一定会后悔的!”

  张莫问鼓足一口气,拍拍胸脯,正色凛然,慷慨呈道:“我张莫问一生,做人行事从不后悔——!”然后他傻不拉几笑道:“嘿嘿,不过你这么说,我还是跟你去看看吧!”

  “讨厌!发什么酒疯!快来!”千宁嫣好像略后悔,但就也气呼呼在前边带路。

  屋宇几重,月华如水。

  穿院过廊,张莫问随千宁嫣在炼世山庄中越走越深。

  不外乎楼阁小苑花花草草,张莫问也不知千宁嫣想怎地,但很享受这一派难得的静谧祥和。

  “到啦!”千宁嫣在一片树影前停下。

  张莫问驻步打量,见高丛遮蔽中有一扇颇不起眼的红漆月亮门,门扇紧闭。

  千宁嫣招手让他走近些,自己却已兀自上前将半扇门壁推开。

  一时间,门隙中隐约射出清明透亮的光泽,仿佛门內关锁的就是天宇那一轮明月!

  “这……”张莫问旋即闻到一阵幽长香气,重重叠叠,竟有一种迷离的甜薰滋味。

  “我不进去了!”张莫问道。

  “怎么,我还能害死你。”千宁嫣似乎料到张莫问还得在外边挣扎几下。她身先士卒迈入门去,有一瞬间,那种忽明忽暗的清辉笼罩在她面上身上,将她的双眸映衬得雪亮,她好像迈入传说中的佛国仙境,脸上现出欢喜像归家的霎那。

  “欸!宁嫣!”张莫问只怕她在胡闹,一个纵身抢到面前欲将她拉住,谁知门中景象直叫他错愕,如在梦中!

  真的像在梦中,一整座纯白象牙玉雕砌的异域花苑,内中奇花异草,宝色斑斓,状形皆奔放热烈,带着沙的气息,海的味道,没有一株是见过的,没有一簇能叫得出名字!

  而这些已不夺目。

  张莫问痴痴走到千宁嫣身边,两人此刻站在一片幽亮花海之下。

  何以称为花海之下?

  抬头看,碧绿花株林立,拔地而起,竟能去到两人半高。

  每株花茎只顶一朵花苞,或绽放或含羞,足足有一人合抱那么大!

  这些脸盆子一样硕大的花骨朵,呈着粉粉底色,又泛出浅紫的荧晕,在黑夜中灼灼生辉。

  若你此时细看天际,空气中,花朵与花朵之间似相互联络着一缥缥浮华虚缈的青白光晕,莹莹流淌,如星河坠落。

  “不夜瑄华。”千宁嫣对张莫问轻声道,仿若不愿打扰这场神圣的仪式:“小宛才有的花卉,只长在昆仑山脉深处的宵魄岩上面……”

  “不夜瑄华……”张莫问凝眸屏息:“真美啊,世间……竟有这样的事物!……”

  人可以鬼斧神工,而自然之道亦无穷无尽。

  “可难种了……”千宁嫣低语:“也只秋夜里才开花授粉……”

  “是吗……”张莫问依旧怔怔看花只道:“不来真的会后悔……”

  “嘻嘻,不来便就不知道了,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呢!”千宁嫣笑道。

  “嗯……”张莫问点点头。

  “喂……”千宁嫣转而道:“其实,你说的对……不管旁的人怎样,炼惊蛰对姐姐和我……真的挺好。”她轻叹口气,在花海中展出手臂盈盈转个圈道:“你看这个地方,炼惊蛰当年怕姐姐想家,才建了这里。可不夜瑄华总是不开,我便将这里忘了……姐姐告诉我花开的时候,我当真吓了一跳,原来还没放弃吗,等一种花开……”

  “你会常来吗?”张莫问静静问道。

  “不了,我只带你来看看。我在梦里,总是见到她们的。”千宁嫣道。

  “对啦,你知道吗?”千宁嫣的声音又明亮起来:“传说不夜瑄华的果实有辟水的功效,食之可使人漂浮不沉,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果子!……但又有什么用呢,这里是茫茫黄沙大漠啊——!”

  “宁嫣?是你吗?”千宁姬的声音从花苑那边传来。

  “姐姐?!”千宁嫣正说着,听得,急走过去挽住千宁姬,欣喜道:“我当姐姐睡下了!”

  “花期这般短暂,怎好贪睡去了?”千宁姬宠爱看着妹妹,拍拍她挽上来的芊手。

  “公主殿下。”张莫问抱拳,恭敬行礼。

  “张大人。”千宁姬身子不方便,仍小福,道:“张大人总是这么客气。”

  “嘿嘿,公主殿下直呼我名便成。”张莫问挠挠后脑勺,抓紧时间套近乎:“宁姬姐姐直呼我名便成!”

  “没羞没臊!”千宁嫣叱道:“姐姐你别理他,他喝多了!”

  “为官哪有不喝酒的……”千宁姬柔声对妹妹道,她转而更低声说:“待会儿带张公子去茶厅醒醒酒。”

  “才不要管他!”千宁嫣表示很烦神。

  “嘿嘿,嘿嘿!……”张莫问只能呆笑几声,应应景。

  “张公子莫要见怪,我亦正要谢你……”千宁姬定是欲相谢张莫问荒岭救人之事,但同时张莫问眼光一紧,抬头往花苑西北角一看!

  树叶风响,一条轻捷黑影无声无息从苑墙上方“刷”一瞬疾溜过去!

  “护着你姐姐,我去看看!”张莫问盯住千宁嫣惊疑双眸丢下一句,抽身便走,一刹时已飞纵到苑角,攀垣伏壁,收身站上墙头。

  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炼世山庄!

  他打眼聚神一望,果然,后方三四处檐上已有护院掠步追来,而那黑衣人正自前方沿屋脊提纵,看身形架势,正像在发狂奔命一般猛冲,仍不落片瓦。

  这也是位高手,张莫问心道,可不能叫他藏匿了。

  张莫问踏步去赶,跑在众护院与那猎物之间。他已见那人左右顾看一下,知道是在找寻避形收影的地方,以便甩脱缀子,其后借机待时,摸黑混出。

  洞察心机,张莫问如此追得更紧,撒开大步,半刻后竟同那人跑在一间房顶之上。

  他感觉伸手就能触碰到那人后心,刚要出口一句:“兄弟歇会儿吧!”却瞠目结舌不得作声。

  惨白月色下,映出一张惨白的侧脸。

  那人,竟然是……商公子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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