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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张莫问到底年轻,虚虚弱弱在床上眯歇了一会儿,又能起身,打水洗脸拭净伤口,抓一大把从客栈掌柜那里讨来的金创药敷在臂膀上。

  他叫了些酒水,一面吃喝,一面听窗外熙来攘往、喧闹声声,不禁恍恍出神。

  这一出神,饭也吃不下,水也喝不入,脸上黯然神伤,不用说,又想起了凌守月。

  他沉沉痴坐片刻,骤将箸筷往桌上一掷,不吃了,这就办公事去吧!

  张莫问换一身干净利落便装,拿一柄轻剑,向客栈租一快马,即往玉门关内东北方向驰骋。

  西凉之地,月色十分皎洁,大道延展,四野乍高乍低、灰灰绰绰的土陇丘岗拱伏千万里。

  他心中快慰一些,不消半个时辰,大概跑马到了玉门关和凉州城的中间腹地,远远望见一座黑凉凉的城寨孤傲横呈在旷原之中。

  这城郭高大坚固,顶子是翘角飞檐,高墙上亦有长长栈道。它青石砖瓦的质地,与边陲随处所见夯土城池均不相同。

  而这里是一座私城,足见主人家在当地秘而不宣、隐而不发的声势和资本。

  炼世山庄!

  张莫问策马,趁夜色前去拜会。

  他的任务,便是与凉州地方上唯一枭雄炼家,同心协力,将西疆边关一线,更为牢固的掌握在朔京手中。

  西面已经太松散了,松散得连凉州知府被何人在睡梦中割去了发髻都不知晓。

  这种事故,在炼世山庄前庄主,炼世本人还活着的时候,绝对不会发生!

  炼世这只老狐狸,连带着他的炼世山庄,可以说是今上储玄以从父亲永朔皇帝储由啸那里继承下的一笔极其烫手的遗产。

  国境北方,倚燕山山脉为屏障,东、南均是辽阔海疆,唯有西凉边界,大道通天,全走这边,军备自然庞大。历代守将权握重兵,怎不令京畿忌惮?先帝储由啸暗中扶植一股江湖势力——炼世家族,以此制衡边关内外。上到文武百官,下至西凉百姓,只知炼家内中很得家底,江湖上很有脸面,却不知炼家早在开山立柜当初已直通天廷。

  如今,边关大将军武长生已死,西凉官面上,再无英雄。

  天平一端若压上太重筹码,另一端必骤然崛起。没有将军府的约束,炼家一时如日中天,隐隐有遮天蔽日之象。

  还好炼世这老东西突然死了。但西凉至此亦无豪杰,空留下诺诺州府,寂寂炼家。

  储玄以很头痛,就好像律琴调音,这弦高了,下手整饬,却使得那弦又高出个八度来,心火燎燎要将那弦再回低去,“铮”的一声,各弦俱断,这琴废了!

  西疆之地,不可无好手可用,特别悬盒一事,至今未有个眉目。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狄烈和商公子都觉得,炼家,还可以抢救一下。

  张莫问这次便要以鸿胪寺四品官员的身份出马,给足了炼家面子,也不怕炼世之子,现庄主炼惊蛰不服,但炼惊蛰这人,听闻很难伺候。炼家根基深厚,内家就有十几房远近叔伯,外家联络着黑白两道、关内关外,他自己武艺又高,委实不能直接替换了去。

  都是父亲留下的祸害,储玄以总这么想。这个连商公子半夏都不愿去接的差事,狄烈只对张莫问吩咐道:“你一到凉州,先同炼惊蛰接触一下。”

  张莫问听出味儿来,若是炼惊蛰不愿与自己共事,自己便得打道回府。

  他心中想,炼庄主若不待见我,我也无能为力。皇上与内府既然需要一个往来联络之人,我尽自己本分便得,何时炼庄主将我赶发,我掀起铺盖就走,决不期期艾艾,叫人看扁了……

  这时候,张莫问正离炼世山庄二十多里。

  他再次坚定心念,纵马向前。

  忽然道边数丈开外,一处秃树石丛上方,闪起两盏亮黄灯笼,甚是醒目。

  张莫问急将马匹勒住,打眼细瞧,两灯交替跳烁几下,似向后方传递消息,如此便是遇上了炼世山庄的暗卡,因为贼匪断无胆量在炼世山庄的大门口弄出什么漂亮作为。

  他果断翻身下马,将随身长剑留在马上,牵缰头缓进。

  道旁亮灯处立时横站出两条人影,其中一人快步走上,拿声只道:“这位朋友,天色将晚,带只灯笼赶路吧。”

  其实这刻天已全黑,张莫问听出切口,抚马缓缓答道:“不妨事,敦煌那里要下雨的。”

  来人眉头微皱,面上倏然现出一丝失望之意,却马上正色恭敬道:“贵客贵客,少侠请随我入庄。”

  “好说。”张莫问潇洒拱手一揖,继续牵马而行,那人领在前面,疾步赶回落灯处,便有人从石丛后给他递牵出一匹马来。

  张莫问打眼虚瞄,石丛后竟站了大约十几条人马,均是劲衣负剑。他心中早已嘀咕,这炼家今晚难道有什么事端,怎的二十里开外就放下哨口,仿佛急盼何种消息似的。

  “少侠,请吧!”那领路人纵马来迎,张莫问抚鞍上马,并不多话,跟随那人直去炼世山庄正门。

  跑得近了,看出山庄内灯火通明,高墙栈道间影影绰绰。

  此时城门洞开,内中大道上兀自走出一人,白衣胜雪,腰中配剑,站定灯火煊显处,自有一番冷冷孤意。

  “官爷,我家庄主来了!”前马上那人回头禀道。

  看来张莫问的身份,炼世山庄上下都心知肚明,也好也好,省得拉拉杂杂,一通介绍。

  果然城下,张莫问翻身离镫,炼惊蛰淡淡走上一步,抱拳称礼道:“张大人!”

  张莫问回身,两人相视一瞧,都是愣住。

  炼惊蛰正十/八/九/岁年纪,与那商公子半夏一般岁数。他父亲炼世亡故不久,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家。而眼前这位朝廷来的张大人,厅堂上四品的官差,私下里内府的协调,竟看着面相青涩,细究一种江湖味道,又稍带些书生气息,约莫年岁比我还小些?

  ……狄烈那边,又在玩什么花招?!

  张莫问这头也正想,我滴个天呐,这商半夏与炼惊蛰两人相处不佳,还能有什么别的原由?你看这炼惊蛰一双美目狭长,桀骜有神,那剑侠姿态简直清风秀树、轩雅倜傥,只他眉宇间透露一股深深冷寂,与商半夏不时现出的狡黠,泾渭分明,一望便知迥异。

  这两位公子,当真一个如冬日,一个若夏夜,完全俊美得难解难分了。

  电光火石之间,两个年轻人互相查看对方面相,各自心中乱七八糟暗暗研究感叹一番,张莫问拱手回应道:“炼庄主。炼庄主何必亲自出迎,在下夜间打扰,心中已是不安。”

  “张大人说笑了。张大人到访,敝庄随时恭候。大人请吧!”炼惊蛰回身邀入,依旧保持淡淡的语气。

  张莫问恭谦一下,随他几步穿过城门,听后方庄丁一拥而上,将大门关闭。

  炼世山庄诺大地方,迎面便是高天阔地一方空场,星月交辉,巨大的青石方板隐约泛出灼灼冽光。中道宽大,两侧侍列庄丁,服饰统一,整齐背手而立,全部剑客行扮。

  由此向前,直通山庄主堂大屋,夜色中,整个城寨竟如宫廷殿宇般肃穆气派。

  张莫问踱步缓入,踏上那空场,想这应是庄内子弟、门客、家丁习武练功的场所。

  炼家剑法,天下间排得上声名第次。炼惊蛰腰间所佩长剑,更传说是上古十大名剑之一的宝剑纯钧。然这把纯钧剑在炼世访到之时,已是一柄碎裂残剑,炼家将其修补归元,只有炼家家主,才可佩戴。古《越绝书》记载,纯钧此剑白身白刃,清利修长,现下看来,倒与眼前这位年轻的庄主十分相配了。

  “张大人何时到的凉州?”

  二人正走上宽大的石阶,炼惊蛰回身相问。

  “噢,今日刚到,但还未及去州府知会一声。”

  “张大人辛苦。”炼惊蛰便心中有数,这个张莫问,看来挺会说话,怎么,第一个就来看我的吗?

  其实张莫问若不是在凌家受了刺激,今晚自当在旅店横躺,养伤休息,哪会痴痴跑出来受这份罪?

  两位正说着,从石级上快步走下一位侍女,这小丫鬟嫰声嫰气向炼惊蛰禀道:“少爷,老夫人差奴婢来问,鸿胪寺的张大人可用过晚膳没有。若张大人不嫌弃,请同往花厅小坐。”

  炼惊蛰听了,面色略现难堪,他迟疑片刻,还是对张莫问道:“张大人,这便是我粗心,天色虽晚,却仍在饭点,不知大人可有此意?”

  “炼兄哪里的话。”张莫问顺水推舟,笑说道:“小弟一人在外,吃饭一向胡乱扒拉几口了事,现下老夫人有请,何乐而不为,焉有不去的道理?”

  “那便最好,来,贤弟这边请。”炼惊蛰作个手势,小丫鬟机灵退走,他自己领着张莫问入到主堂大屋,向右,去往花厅。

  炼家当地土豪,虽偏居一处,仍手眼通天,而张莫问进门一路看过来,内中陈设布置却端的是低调朴质,丝毫不见奢侈娇气,倒给人一种不苟言笑的沉重感,就是那种莫名其妙便觉得喘气也不可以太大声的地方,想必家教甚严格。那花厅中亦不过雕花八仙桌椅,几件瓷器,几幅字画,与平常大户人家无异。至于那些瓷器与字画的价值,张莫问今晚恐怕无福观赏揣摩了。

  炼家老太君年近六十,正坐在上首,左右站着两个贴身丫鬟。

  老太太见儿子进门,身后让入一位英气勃发、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当即点头,缓缓笑道:“老了老了,怎么,这就是前来接手的张少卿吗?”

  她慢慢站起,由丫鬟们虚扶着,欲躬身施礼,张莫问自然向前一步,承住道:“老夫人请坐,小子初来乍到,以后全凭山庄上下照应。”

  “少卿客气,少卿客气。”炼老太君拉住张莫问手道:“少卿莫怪老身多嘴,不知少卿多大年纪,何方人许?我听少卿口音,可是南方江浙一带?”

  “老夫人,我今年将满十七,是苏省印天人氏。”张莫问扶老太太坐下。

  “唉……这才十七岁吗,你看看人家的孩子……”老太君坐回太师椅上,有意无意地长叹一口气。

  炼惊蛰一时尴尬,缓缓说道:“母亲,何必提些家事。”

  “唉,真叫我心烦。”老太君又道。

  张莫问一个外人,听得不明所以。但他去看桌上,这满桌饭菜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大概五六人份的样子,似乎已经放置了不短的时间。白浓浓的鱼汤上凝起金黄的漂子,米饭发干,没有一只碗中冒着热气。

  这可是在等着什么人吗?

  联想起之前入庄的景象,方圆暗卡林立,铺到二十里开外,全庄人影马灯走动,如临大敌一般。

  张莫问待老太君入座,犹豫自己是否应该坐下,而炼惊蛰立在近前,不再言语。

  那就是了,张莫问心道,这炼世山庄真正到家的,还是眼前这位老太太呐。

  “少卿坐吧。惊蛰,你也坐下。一个个光是站着,要如何吃饭?”炼老太君不紧不慢道。

  “母亲……”炼惊蛰自然不太愿意,然他话音刚落,花厅外又迈入一人,亦恭敬禀道:“母亲。”

  张莫问谦身去瞧,一位女子,身怀六甲,正微福着小福,兀自低眉凝立。她身后跟入的侍女,倒是向老太君和炼惊蛰各自微福请安后,便站回不动。

  这女子看着十分年轻,估摸芳龄二十不到。她妆容极淡,衣着极素雅,却散发雍容华贵的成熟气质。大概是将要身为人母的缘故,又有一种柔美的温情在眉目之间流淌。

  炼老太君不搭理她,她便继续站着,挺着微隆的小腹,身侧侍女也没说去扶一扶。

  “大嫂。”炼惊蛰打破厅中沉默,恭严谨肃喊了一声,上首的老太君才发话道:“行了,都坐下吧。张少卿远道而来,莫扫了少卿的兴致。”

  张莫问暗道,我本来就没什么兴致,现下更难有什么兴致,这家里还能再尴尬一些吗?

  而这女子当真乖巧,有礼有节,面无难色,竟是毫不介意。她盈盈又对张莫问施礼道:“张大人。”

  话音也是刚落,花厅外头门廊上一阵喧嚣。

  一位剑客家丁率先跨进门来,满头大汗启道:“老夫人!少爷!二小姐回来啦!”

  “不要你们管!我自己去见姐姐!”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娇嗔愤慨的女孩声音。

  “小姐小姐,厅中正有贵客!”哄乱的吵闹中,谁又无力劝阻一句,可人已经走进来了!

  猛一见,真看得张莫问头皮发麻。

  “怎么是你?!”那少女圆目怒睁,诧异更多,向前一步,将小腰一叉。

  怎么不是我?!

  我也不想是我啊!

  张莫问心惊肉跳,天雷滚滚,本能向后退却一步,整个人闷声直顶到饭桌边上。

  没出息啊没出息,什么命啊什么命,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刁蛮少女,几个时辰前,不是才将他在狂沙大漠之中狠狠暴打了一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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