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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血书沉琴 2


  三轮急鼓过后,石晷之上,针影又东移一寸,日头更炙了几分,树上蝉鸣似也愈发聒噪。赤膊的少年右手执起短弓,搭箭,张弦——日光下錾了金的鹿角扳指微微一闪,箭矢破风而去——直取靶心正中一点,毫厘未差。场内同族武士一声高喝,紧接着欢呼声此起彼伏。

  “扎克祖家的幼子,”老迈的川西伯缓缓点头,向场内那名少年致意,“扎克祖同我一样,本有五个儿子,也只剩了一个。六年前那一战,扎克祖是头一个率领全族男子响应我的人——若不是殿下驾临,我曾想过将阿密儿许给他这个儿子。”他望向少年的眼神中带着赞赏,而说起任靖舟同西炎的一场恶仗,语气也十分平静,“殿下和我最小的儿子同岁。他与他的哥哥们一起战死在六年前。我已老了,”川西伯道,“万万没想到在迟暮之年,在带走了我几乎所有儿子之后,神还肯赐给我一个女儿。如今我只剩这个女儿,今日便要将她交给殿下了。”

  “老国主尽可放心。”坐在他身旁眉目淡然的年轻男子微笑着,仍用“国主”的旧称,“阿密儿终有一日会坐上宓罗国主之位。”

  “国主之位么?”川西伯笑着摇头,笑容令他满布皱纹的面孔更显苍老,“听说中土嫁女,需要一份妆奁作为嫁质,妆奁越厚,女儿嫁到夫家越不会被看轻。如今我将厄古的一千人马交给殿下,当做阿密儿的嫁质,无非是信了殿下的承诺——最迟不过立秋,让宓罗重新得到盐井,另则也是希望殿下将来善待阿密儿。”同西炎北祁一样,宓罗贵族也熟识衍语,川西伯更是略带南音,此刻听来竟有些哀惋。

  暄心生感叹,“国主——”

  “殿下,”川西伯打断他,接着道,“幽酋多穆说自己是个懦夫,除非迎回王子,否则永世无法洗清自己的耻辱;其实,我才是懦夫,又或者,是个罪人。六年来反对我的部族众口一辞,说我是宓罗的罪人,助赵衍对抗西炎以致元气大伤。有时我也想辩驳,实情并非如此!可结果如何?世人只是看重结果——最后你们衍国人背叛了我们,在宓罗损失大半兵力之后,并未按许诺归还东岸的土地,如今更将盐井也据为己有,不准宓罗人晒盐卖盐。今日我同殿下结盟,得到盐井之后,方能依约襄助殿下出川勤王。并非心存疑虑,只是我的族人已不容我再败。除此,还有一事不得不提醒殿下——殿下功成之日,可负得起这暗通外邦的罪名?”

  “国主的忧虑,我已明晰。”暄淡然望向远处,最后一名射手也射出了手中的三枚羽箭,“言多无益,国主且看吧!”说着振衣起身,接过侍者呈上的乌臂短弓,缓缓走入射场。

  场边早已备好骏马,另有烈酒数坛,只等得胜者绕场驰骋一周,接受众人庆贺。走过之时,暄抬手抚了抚马鬃,原本有些焦躁的马儿便低下头来,不再轻嘶踏蹄。

  而场外,阿七的目光不停在周遭逡巡——暄向西而立,距他三十步开外,东向便是密林,除了这一处,南北皆有他的亲随——她唯恐错眼生变,可心内又十分明白,若真的横生变故,自己盯着又有何用!

  几名竞射男子扬声喊道:“方才诸位皆是三箭连中,不分胜负,待看宸王殿下如何另示绝技,力挫群勇!”看似助战,实则却趾高气扬,遥遥向暄示威。

  众人瞩目下,暄引弓将射,而在此时,背后突然传来几声长嗥,林鸟纷纷惊飞,转瞬间疾风席卷砂石自密林中横扫而来——阿七几乎疑心又是那巫士所为,可四顾一望,却见巫士仍静静立在场外石晷旁,花白芜杂的长眉之下,苍老灰瞳随众人一同望向密林。

  正要跃起,忽觉衣襟被人扯住,竟是阿密儿吓得扑进自己怀里——冰冷的链锁声渐渐清晰,血腥气也愈来愈浓烈——只听阿密儿小声哭着说道:“是厄将军,是狱狼,它们吃人。。。。。。”

  阿七心内一懔,可阿密儿两只小手死死攥着她的衣摆,拼命摇头,“不要去,不要丢下阿密儿!”

  四座少女们早有人吓得尖叫起来,侍宴的婢女亦已是花容失色——这犹豫的片刻,抬眼便见七八头巨狼拖着铁链跃出树林,而最近的一头,离场中那孤身男子不过数丈!

  阿七再顾不得阿密儿,当即将她向旁边女子怀中一送,劈手推倒丝屏冲了出去。

  哪知一步便绊倒在丝屏上,这才想起宓罗女的中裙下虽另有长裤,裙摆却极窄,心内暗恨,一骨碌爬起,撩起裙摆用牙咬住,拼力撕做两半,胡乱向腰间缠了,拔足便奔。

  赶至场边便被侍卫拦下。阿七急得就要哭喊出声,暄却静静回过身来,抬手示意她勿动。

  巨狼之后,一名须发浓密的男子现出身影,却见他骑在马上,负弓配剑,手握铜环,铜环连着八条铁索,而铁索另一头,自然便是系在巨狼颈上,隐在它们胸口如雄狮般密生的鬃毛之中。

  男子在马背上微微躬身,被须发遮住了面容,无人能看清他的神色,只听他沉沉开口道:“神示的危亡之际,哪怕是神的意图,哪怕是大祭司与国主的命令,也不能令厄古轻易顺从。殿下若要接下国主的礼赠,不妨就先接下厄古这一份——”

  一声低喝从厄古胸腔中发出,又仿佛从地底传来,咆哮不已的巨狼们匍匐下身躯,亮出森冷獠牙,伸出长舌贪婪的望向猎物,呼出的热气中散发出腐尸的恶臭。

  宓罗人无不为之闻声色变的狱狼,自古以来便是宓罗看守死囚的凶兽。

  宓罗武士们紧盯着厄古手中的铜环,厄古则看似漫不经心的拨动铜环,“如今我共指挥八部人马,分别来自八个部族,而今日也恰恰带来八头狱狼——想要多少人马,任凭殿下定夺。”边说着,第一枚锁扣自铜环豁口处轻轻滑出,落入厄古掌中,“扎克祖——”

  方才头一个上场的少年抬眼迎上厄古的目光,厄古便高声对他道:“扎克祖家的男人,哪怕只剩最后一个,也要挥刀疆场决不退缩!”

  场中的男子从容笑道:“好!”

  又一条锁扣滑落,厄古也再次开口:“毕摩——”这次是坐在川西伯下首的一名壮年男子,大笑着向厄古扬了扬手中的酒杯,“祁人总说自己最擅骑射,那是他们还没见识过毕摩的九百神弓!”

  暄唇边笑意更深,“多谢厄将军。”

  第三条链锁落下——每滑落一条,厄古眼底的杀气便加重一分,在场众人的心神亦跟着绷紧一分,每个宓罗男人都记得,西炎最勇猛无畏的“鹰主”幽酋多穆,当年也不敌三狼合围。

  “丹吉——”厄古眼神稍变,“公主尚幼,丹吉部由厄古暂领。”

  暄敛了笑,微微摇头。

  厄古的神色已十分冷峭,居高临下的审视着面前的中土男子,似在疑惑,又似在鄙夷对方的不自量力——正要说出下一个名字,不料只听对方先开口说道:“鄂莫里。”

  不仅是厄古,场外观战的兄弟三人也变了脸色——

  赫鲁最早看出了端倪,“莫非宸王是要以此立威——”

  穆速里满目阴鸷,“自寻死路!中土人怎会强过西炎鹰主?”

  赫鲁回身望了望川西伯,却见川西伯并无阻拦之意——不禁对兄长冷冷笑道:“即便他今日真能得逞,果若到了那时,慕南罂绝不会袖手旁观。且看吧,接下来必是一场好戏!”

  此时暄早已弃了短弓,将手缓缓移至腰间,握住佩刀刀柄,沉声复述自己方才的话:“最后一路人马,本王要鄂莫里。”

  厄古终是放声大笑,笑罢,带着一丝狰狞,低声对暄一人说道:“殿下可要想好——我长兄的三个儿子,虽个个勇猛,却也个个心比天高,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令他们宾服!”

  话音将落,不留给对方片刻喘息之机,厄古大吼一声长臂挥出,散落的铁索被抛向半空,等候已久的巨狼腾空跃起!

  。。。。。。刺耳蝉鸣中,十数人马沿着狭窄山道一路疾驰。马是川内特有的栗毛矮马,最宜山路骑乘,可为首男子依旧耐不住连日来的颠簸,已几次因困顿不支险些掉下马背。

  好容易赶到月沉湖,却听得湖畔三鼓急振,鼓点落入耳中直如催命!恨不能将此人剜肉剖骨,可眼下却也只能盼他安然无恙——承恩印落在此人手中,但凡他出了闪失,权家百余年基业,便算是毁于一朝!

  驱马直奔射场而去,沿途宓罗侍卫也并不加以拦阻,待绕过密林,眼前的一幕令骑手们无不骇然——但见三头巨狼凌空扑下,其势迅不可挡,场中之人避无可避,眼看便要命丧狼口!

  宗秀即刻别过头,阖目长叹——日夜兼程,终还是来迟!

  宗毓则目不转睛的望向射场——狼生性狡猾故而多擅暗袭,但这些啖食人肉为生的恶兽早已狂妄的几乎失了本性,暴起时如猛虎般直取猎物面门!

  面对这汹汹来势,场中男子依旧执刀静立,腥风旋至,方见两道冷光,却是长刀脱鞘,一记横刀平挥,再一记反手侧劈,看似寻常无奇,而光弧划过处,鲜血已溅射开来!

  观者犹自惊愕不已,一头狼身前皮翻肉绽,刀痕竟深入胸骨,只落得逃窜惨嚎;另有一头更失了半边头颅,脑浆迸出,未及发出声响便倒地毙命。

  宗毓虽不曾习武,却瞧出了并非宸王膂力过人,而是所持兵刃极为独特,谓其削铁如泥也不为过,可一时也顾不得多想,只因场中险情犹在——最后一头巨狼因同伴大意伤亡,愈发激起了野性,非但如此,更后撤几步,伺机迂回偷袭。

  看似初战告捷,无论场外观者,还是场中之人,都深知此刻才真正身陷危境——人挥刀再快,也绝快不过警惕的猛兽!

  随从们纷纷拔刀,以备恶狼再度暴起之时冲入场中护驾,只因未得王令而不敢妄动。

  “叔父不如就此收手,让扎克祖和毕摩部去送死,”此时赫鲁压低声对兄长道,“倒也不错!”

  而众人只顾场上,唯独宗毓错眼一望,却见场边竟立了个挽弓女子,定睛再看,不是旁人,恰便是当日集市上的投壶少年!

  女子凝神引弓,一双箭簇如联珠般接连离弦,偏在这时,鬓边簪的明黄芍药忽自发间坠下,看得宗毓心底一沉——

  微风中花瓣猝然四散,未及落地,便听场内传来一声凶戾兽嚎,女子藉着满腔戾气,未作分毫停顿,手中第三枚羽箭已紧追而出,箭势所指,竟是厄古眉间!

  宗毓大骇,高呼:“厄将军小心!”

  恶兽被羽箭射中两眼,血涌如注,疾呼声却将众多视线引向厄古——宗秀这才如梦方醒,带部下冲进场去。

  恶兽究竟如何命丧宸王刀下,众人竟无暇顾及,但见寒光闪过,利剑出鞘——厄古挥剑格开了来势已然微弱的银白羽簇;而此时又听场内有人跪地称罪:“臣下护卫王驾来迟!”

  暄未应,却将长刀指地,眸光浅淡,看那血污徐徐流向刀口。

  宗秀手下倒有眼色活络之人,不消吩咐当即扯下头顶裹发布巾,毕恭毕敬呈了过来。

  将布巾缓缓拭净刀口,归于鞘内,暄方淡然开口:“充州榷盐使权宗秀大人么?”

  宗秀暗一咬牙,揖手道:“正是微臣——”

  “老国公近来康健否?”仍旧语气淡淡,也并不叫他起身。

  宗秀跪在地下恭声答道:“蒙王爷惦念,祖父大人尚安。”

  倒似诚心同他相叙家常一般,暄悠声又问:“权老世伯亦安泰?”

  宗秀恼恨之中反倒生出一丝无奈,“家父托庇亦安——”

  “那一位,”暄言语稍顿,目光越过宗秀,“可是毓公子么?”

  宗秀只得又接道:“正是舍弟宗毓。”

  身后宗毓垂首敛目,长揖到地,“草民权宗毓,见过王爷——”

  暄凝神望望此人,点头道:“不必多礼,都起吧。”

  这时川西伯率众迎来,宗秀宗毓等退至一旁。场上一时间呼声顿起,复又鼓号大作。

  满场喧腾之中,亲卫呈上一柄直背长刀,暄亦将与之制式相同的配刀解下,笑对川西伯道:“此两柄刀出自乐浪海东,一曰‘龙骨’,一曰‘斩狼’,想必国主已目睹了此刀的威力,今日就赠与国主、厄将军。”

  此语一出,在场人心各异——宗毓面上未动声色,心内却暗道不好!川西伯则赞不绝口,先赞过刀,再将人也极赞一番,末了却将话锋一转,“殿下勇武超凡,而夫人如此姿容,竟又能有如此箭艺与胆识——也无怪殿下对夫人这般看重了!”

  暄好似未曾听出川西伯的言外之意,坦然道:“世间姿容出众的女子多而又多,我看重的,不过是她的性情罢了。”

  川西伯也并不将话挑明,命人牵马,大笑道:“殿下请!”

  推倒的屏风早已被人重新立好,宾客们也纷纷归座。席间花香缭绕,丝竹盈耳,更伴着美酒珍馐,险情好似未曾发生——若说与方才有何不同,便是少女们望向场上的眸光之中多了一丝别样情愫。

  阿七悻悻然退回席末,看似无精打采,却竖着两耳听身后那年轻男子踏马而来,愈行愈近。

  一颗心突然狂跳起来,竟比方才突逢险境之时更觉慌乱。眼也不敢抬起,就那么直直盯着面前的酒盏——旁的女子杯中都已斟满了梅酒,唯独自己这杯,依旧空空如也。

  马蹄踢踏,听来格外清晰,日后再回想,那马蹄声分明就是砸在她心上,多久也不会忘。

  人影在屏上一晃,终究错身而过,未作片刻停顿。

  早料到会如此,却仍是一盏接一盏斟满,连连饮尽。此处的梅酒,比越娘酿的更淡——阿七暗自懊恼,何时再回京中,再痛饮一回北桂?上陵一场寥落花事,最后相陪的便是北桂;望雀楼上酒祭兄弟,亦还是北桂——唯有北桂那般的辛烈,香也香的肃杀,才能掩过焚心之苦。

  这样的苦,还要再尝几回?不妨就三回吧!恍惚中倒似拿定了主意,人也渐渐轻飘起来,对周遭的异样已浑然不觉,自顾将壶底半盏余酒倾入杯中。

  此时丝幕突然被挑起一角,而阿七犹不甘心,正起劲儿晃着酒壶,有人却一手执起那半盏酒,一手将她拉出屏风——

  她的目光同众人一样错愕,暄忍不住笑出声来,就那么笑望着她,将杯沿轻搭在唇上,他饮的极慢,这种薄而淡的梅酒,就该一丝丝缓缓入喉,如此才能品出真味——恰好比一幅轻柔川锦,图样素淡,沉心细看方知丝光醉人。

  他懂这杯酒,就如同懂眼前这女人——她性子总是太躁,酒品亦差,常常等不及,也总不肯多等一刻。

  鼎沸人声早已沉寂下来,只剩林间阵阵蝉鸣,时远时近,正应着乍喜还悲的心境。

  为何偏要瞒着自己?为何不早些同自己道出实情!

  明明想着决不能让他看穿,却哪知只能傻呆呆望着他,过了许久才惊觉自己要被混着梅子气的酒香熏得醉了——果然是醉了么?若不是醉了,为何这样身不由己?可若真的醉了,那她为何仍是笑不出,仍还觉得满腹委屈?

  被他挟在臂间动弹不得,到底还是恼了,直恨得牙关越咬越紧——他亦看出她眼眸中小兽一般凶光一闪,终于敛了笑,附向她耳边低声道:“分明就是你不叫我说,你可知,你说那话时,也像这般叫人恨得牙痒。。。。。。”手指扣着她的颌,唇贴在她耳上,言语中透着一丝恨,却也透着一丝快意,“你可知你,时常叫人恨到牙痒?”

  本想再惹惹她,这时却觉指尖一凉,料想该是眼泪。立时觉得悔了,有心松开她,却又实在怕她恼得失了心志,众目睽睽之下劈手甩给自己一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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