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七年前，伦敦，金融街——
一只手拿着面包，一只手夹着文件夹，章天映身着一套沉闷土气的黑色套装穿行在伦敦金融城中。
上世纪便建立起来的金融城不似纽约曼哈顿那般高楼林立，充斥着现代气息。这里楼群密布，街道狭窄，最著名的几栋摩天高楼或许两只手就能数完。
为数不多的几栋高楼也毫不张扬。它们厚重，稳健，甚至有些灰暗，但是这里是全球最大的外汇交易市场。
毫无疑问，没有人敢小瞧伦敦的金融城。
章天映要去面试的公司，是栖身于伦敦金融区圣玛丽斧街31号的桥亚。
桥亚是伦敦金融区上的著名投资银行，也是当今世界叫得上名字的几家投资银行之一。
章盛秋说如果她能在金融城留下来，就满足她的所有要求。于是，她就风风火火打着飞的来了。
然而，当她规规矩矩地坐在面试官的面前时，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这里的人个个眼高于顶，拿鼻子看人，比如面前的几位面试官。
向来爱美的她没有穿上套装标配——土得掉渣的黑色高跟鞋，而是选择了一双同色系的高跟鞋来替代。
面试官自她走进屋便开始打量她，挑剔的目光简直要把她上下凌迟一遍，一双像刀匕一样的眼睛仿佛在说“你这种不按规矩来的人不适合我们公司”。
能让她换上这套老气得仿佛是从太姥姥的箱底里扒拉出来的黑色套装，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
章天映默默把鞋子往椅子底下藏了藏。
装饰艺术风格的大楼里，几何线条勾勒出冰冷的内部结构。空旷的房间里一边是三个面试官，两男一女。
另一边则是包括章天映在内的五个面试者。
三个面试官首先沉默了一阵，故意制造出某种紧张的氛围。眼神犀利得像老鹰猎食。
他们随后开始抽人问一些从简历上看到的感兴趣的基本情况，偶尔还会猝不及防地问些名词概念、量化算法和时事分析。
轮到章天映的时候，有人注意到她来自中国，便问她对于中国股市独具特色的停牌制度如何看待。
章天映站在中立角度很认真地回答了一遍，满面虔诚。
但对方心中早有预判，听得心不在焉，只在她结束后懒懒地抬眸扫视一眼，鼻尖里发出轻蔑的回应，似冷哼。
这是有意叫她难堪。
紧接着，面试官又抓住她的学历开始追问。
“章小姐，简历上显示你的本科专业是艺术史？”
章天映抿嘴思考了三秒钟：“是的，这是我的兴趣所在。不过我同时修了第二学位，学的金融……”
对方用手势制止她：“你为什么选了这样一个专业。”他颇为嫌弃，“你在同许多经济学专业出身的人竞争，而你本身毫无优势。你有认真地考虑过日后的就业问题吗？”
玩金融的似乎天生拥有优越感。
面试官咄咄逼人：“、EYCRAFT这些软件你都会用吗？”
章天映还没来得答上“会”字，就被他堵住了嘴：“我想这些深奥复杂的东西，一个只会拿着画笔的家伙是无法教给你的。”
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面试官很快把话头转向其他人。
章天映紧抿嘴唇，一动不动地僵坐着。
几分钟后，屋门轻启，一个身形朗朗的年轻人走进来，他黑发柔顺，眉目俊朗，长相带有明显的东方特征，却又有着极为深刻的面目轮廓，整个人浸在一层被玻璃窗滤过的柔光里。
屋内所有人都被他吸引了注意力，正在回答问题的面试者声音明显卡壳了一下，停顿好几秒后才接上。
刚才那个刁钻刻薄的面试官急忙起身，给他让出正中间的位置。
梁柏清眸色淡淡，只微微颔首以示礼仪便毫不客气地坐下，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领袖风范。
看来这才是老大。
章天映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要把他那双清澈的褐色眼眸盯出花来。
问完其他几人，面试官重新把脸转向章天映：“章小姐，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他看她一眼，那眼神好似在说“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最好马上取得我的欢心”。他问：“你为什么想来桥亚？或者说，为什么想成为一名投资银行家？”
章天映愣了愣，她有自己特殊的理由。
她想和程笙在一起，章盛秋答应她，只要她能在金融城站稳脚跟，他就默许他们的恋情。
这就是她半路学修金融学，还没毕业就火急火燎跑到英国的原因。
但这个理由显然很不入流。
她需要一个正常的、符合常人思维的理由。
想了几秒，章天映终于找到一个无比伟光正的回答。
她说：“为了钱。”
几个面试者都侧目过来，梁柏清也抬头看向她。
面试官一愣，双手抱在胸前，面上随即鄙夷：“章小姐，这可不是一个好的回答。这是一份辛苦的工作，我希望你能在金钱之外有更好的动机。我们不鼓励唯钱是图的人加入这个行业。”
搞砸了。
面试官们问完基本情况，恭敬地询问梁柏清是否要说点什么。
几个异性面试者早已从短暂的沉湎美色中拔出神思，和男性同胞们战战兢兢地等待新一轮凌迟。
明白自己已经出局的章天映反而安定下来，她卸下双肩，身体向后倾，显出几丝坐在自家沙发上的自在来。
梁柏清却只是摇摇头，对为难面试者者毫无兴趣。
面试官装腔作势地清清嗓子，颇为“民主”地询问大家对桥亚公司是否有什么疑问。
这是一个攻守交换的好时机，可台下几人却只是互相交换眼神，无人敢说话。
一场良性的面试应是面试双方平等、自由地交谈。
换做其他地方，这些来自全球TOP50高校的顶尖人才绝对会记起这个道理，甚至早就牢牢占据主导。
然而此刻，他们并不敢在傲立于全球TOP10的投资银行面前造次。
片刻后，有一个男生壮着胆子开口了：“我想请问一下贵公司的上下班时间和薪资制度。”
面试官把这个棘手的问题抛给了梁柏清。
后者一边翻阅简历，一边开口。章天映听到一个清朗醇和的声音穿透自己的耳膜，她简直要怀疑大脑神经会自动把这声音归入到音乐的门类里。
他说：“首先，在桥亚银行里，报酬是个无法既定的数字。我只能这样告诉你，你们的报酬将与你们的贡献成正比。”
“其次，在这一行里，高于常人的工作强度是不可避免以致于近乎正常的。我们不会严苛要求职员们在公司里坐满多少个小时，但你若是只想坐够这几个小时便离开，我只能说，你不适合桥亚，更不适合在金融城、曼哈顿、法兰克福生存，你应该趁早换一个行当。”
梁柏清的浅色瞳仁将他的目光修饰得温柔如水，可眸底的光芒却无限逼人。他的视线在室内逡巡，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圆滑的银制钢笔身上摩挲。
在场的人噤若寒蝉，屋内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刚才提出问题的金发男孩被说得面色微红，可他毫无恼意，腰板撑得笔直，目光灼灼，充满炽热的崇拜。
“还有什么问题吗？”梁柏清低头看了眼手表。
他的嗓音宛如海上吹来的微风，轻飘飘拂过发丝，却又带了浩渺大海的深沉广阔，足以压下这一整屋子人的心气。
没有人敢说话。
半晌，章天映开口了，这是真正的死猪不怕开水烫。
“我想请问一下，贵公司为什么能够容忍一家印度集团成为公司最大的股东？桥亚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股东的道德形象问题？他们可能会使整个公司蒙羞，甚至波及职员的职业尊严。”
最近，与桥亚毗邻的哈斯比公司正陷入类似问题之中，其参与的一个跨国投资项目，因为南非当地的合作商大批征用童工和妇女而遭到人权组织的抗议。大批媒体蜂拥而上，对哈斯比公司进行了好一番口诛笔伐，迫使其不得不宣布撤出该项目。
跨国集团的交易伦理问题一时成为热议。
在这个时间点问出这个问题，尖锐且敏感，是明显的挑衅。
几名面试者倒吸一口凉气，身旁的人悄悄往外挪和她划清界限，用全身的肢体语言告诉面试官“我和这个人没有关系”。
面试官们的脸色陡然发青，眼睛里散发出危险的信号，吃人的眼神仿佛要把这个“出格的中国人”钉穿。
静谧之中，梁柏清再次为她抬起眼皮。
他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女孩，她与一屋子正襟危坐的人不一样，从刚才的坦率直言到现在的悠然自得，甚至还有点小得意。她是胜券在握，还是自暴自弃？
翻阅简历的手指终于停下，他低头扫过她的那页。
是个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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