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天光大亮，早晨的炊烟已经慢慢散去，成双成对的燕子在湖面上抄水远掠，东边的天际有层云堆叠，仿佛将要随着春风吹下一阵细雨。来郡守府叙述陈年往事的百姓和昨日一样络绎不绝，本地的官吏受到新上司的派遣，载着粮食出城入村，敲锣打鼓的安抚人心，宣告高绶的完蛋和建康公主的新举措。
沐浴在不算强烈的阳光下，假山，鲜花，林木，庭院，一切如常，今天的郡守府和昨天的似乎没什么不同，又似乎飘荡着一丝危险的气息，叫人难以安枕，恨不得立刻夹起尾巴逃离此地。
“纤阿的身体如何了？”
在郡守府的书房中，元孟冬正一眨不眨的盯着墙上的舆图，仰头负手而立，她听到有人正向自己走来，开口问了一句。
朝歌带上门，转身道：“尚可，小郡主刚刚喝了药，现在已经睡下了。”
“关于淮城三县，纤阿可有什么嘱咐？”
“全凭殿下决断。”朝歌回答，“殿下打算应战，还是稍避锋芒？”
元孟冬回过头，表情很是无奈。
“乱民在东，若要避，南下可以直接退回君子城，北上可去高邺。”朝歌一本正经道，“殿下以为如何？”
“君子城离的更近，我打算托顾老和澹台带纤阿去那边暂避。”元孟冬缓缓道，“同时再写信上京，请求援助。至于你我，自然是在此迎战。”
“小郡主不会答应的。”朝歌道。
“方才不是还说全凭我决断？”元孟冬反问一句，接着道，“纤阿体质荏弱，乱中恐怕有失。”
朝歌耸肩：“除非小郡主自己乐意，否则强行将她送走，只能起到反效果，殿下还是打消这个主意的好。”看着元孟冬脸上忧色，又加了几句，“当然，若是事态真的到了紧急之时，以臣的身手，至少能护着两位殿下安全离开，现在还是暂时将目光集中在眼前的事罢。”
“郑城总共有马八百二十五匹，其中成马四百一十二匹，又有官兵七百余，至于武器，少说能足够供千人使用。”元孟冬缓缓道。
“但为了维持后方的稳定，这些官兵不可能全部调出去。”朝歌补充，“就算有象理院的人在城中维持治安，最多也只能调五百人出去。好在粮草不是问题，从高绶以及何赵两家抄来的物资还剩七成，魏家是我们的人，剩下的张吕两家，听了焦氏兄弟的作为后，也表示愿意出力。”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元孟冬柔声道，“朝歌，不如我们主动带三百人先去淮城瞧瞧如何？”
“殿下所言，正是臣心中所想。”朝歌一笑。
郑城各营的官兵，今日有半数以上都接到了出城的通知，他们有些人只是在城外巡视一圈后便回了军营，还有些人，虽然目的地有别，却奇异的汇合在了同一个路口。
十五名着苍衫，衣角五音绣字的象理先生们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他们身后是堆积如小山的雪亮刀枪，和一堆不知是装了何物的麻袋。
象理先生旁边立着一名眼眸清亮，面容普通的青年女子——正是易容过后的越轻罗。
王力也领了一对人马，他看着周围接二连三出现的同乡，心中一动，感到似乎有什么大事已经发生了。
众人之前，元孟冬背脊挺直，腰佩长刀，面色庄严的高踞马背之上。
朝歌落后半步，陪在她身侧。
三百官兵已经全部集齐。
“今日有报，称淮城出现乱象，诸君既为我大齐将士，还请随孤前往一探。”元孟冬目光慢慢扫过眼前的士卒，一字字道，“贼人虺蜴乌合，窃城而居，破家毁户，田野皆赤，富者戮而夺其财，贫者迫而夺其子，假公正之名，行肥己之事。孤已致信高邺，并发函往南域诸州都督处，急调援军前来，我等且先行讨伐，制其手足，以防贼祸殃及家门。事毕之后，全体论功行赏。”
胁之以灾，动之以情，诱之以利。
众人齐应，三百一十八轻骑，覆甲提刀，人衔枚马裹蹄，掩向淮城而去。
……
菜市口被清出了一片空地，当中筑起了丈许高台，四角上火炬正熊熊燃烧。
原本属于朱明的那把椅子此刻被搬到台子北方，上面大马金刀的跨坐着一条大汉，面色天然带赤，他手上转着头盔，身前则插着一柄六尺环刀。
此人正是焦平。
“将人带上来！”焦平喝令。
“将人带上来！”伫立两旁的士卒纷纷呼喝起来，像以前县官升堂时令人以棍敲地那样，他们也将彼此的武器撞击在一起，发出响亮清脆的金铁之声。
在连绵的鼓噪声中，一位蓬头垢面，手脚不断颤抖的中年男子被人提小鸡一样提上了台子，扔在焦康面前。
“给老子抬起头来。”焦平冷冷道。
中年男子小心翼翼的抬起脑袋，战战兢兢道：“小人周富贵，拜见焦大将军。”
“大将军”三字明显搔到了焦平的痒处，他咧开嘴，露出兽齿般森森的白牙：“你是做什么的？”
“小人是贩药材的。”周富贵点头哈腰，“小人愿将家财通通献给将军，肯求将军开恩笑纳。”
话音未落，眼前的焦平却已瞬间变了脸色，他歪过头，声音里带着寒气：“商人就是商人，你当真以为老子和那个肥猪一样，能被你花几个臭钱买通？”
“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还不将将苦主请过来。”焦平打断了对方的话。
他身边的亲兵带着一位最多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走到台子上，趋近叩拜。
“小人孙二牛，拜见焦大将军。”孙二牛恭恭敬敬道。
“孙二牛，你可认得此人？”焦康问。
“这个自然，姓周的就算化成灰，俺也能认得他！”孙二牛转头瞪着周富贵，他的目光像藏着刀片，一下一下的剐着中年男子身上的肉，几乎想要将其咬碎了吞下去。
“这位小哥，周某可不认得你啊。”周富贵哀声道。
“你竟敢说不认得俺，俺阿爷就是吃了你家卖的药，才去了的！”孙二牛双目含泪，“三年前柳树屯，孙家阿爷，姓周的你都忘了？”
“三年前……”周富贵喃喃，他仔细看着少年的脸，片刻后“呀”了一声，“原来你是孙老头家的。”苦笑，“令祖父当年都七十三了，我卖的又不是仙丹，哪能包治百病？”
孙二牛咬牙切齿：“胡说！俺阿爷身体向来硬朗，能喝的一斤大曲，若不是你这奸商卖药时以次充好，怎会误了阿爷的性命！”
“就是孙老头好酒，才喝出了事。”周富贵小声嘀咕，接着赔笑道，“令祖父得的是中风，这病十个有九个半是救不回来的，何况孙老头还一把年纪了……”
“呸！”孙二牛狠狠啐了他一口，骂道，“你不过欺负俺家没钱，俺没读过书，才编出这些瞎话唬人！”对着焦平叩头，“求大将军为小人做主！”
“好孝顺的孩子。”焦平让亲卫拉孙二牛起来，然后冷电般的目光在周富贵身上扫来扫去，“本将军以德治军，也不仗着武力欺你，就让周围人来评评，你该是个什么罪名！”
“杀头！”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鼓噪起来。
“抄家！”伫立两旁的士卒大声呼喝。
周富贵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立时吓得面无人色，两股战战，连为自己辩解的力气都没了。
“小，小人……”
他勉强说出的话立刻被更大的声音淹没，仿佛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小舟。
焦平笑着听了会，看见周富贵已经在地上瘫成烂泥，便挥手示意众人暂且安静下来：“老子本该杀你，可我兄弟心善，不爱伤人性命，今日本将军便给你个不见血法子。”他的眼睛中闪着灰色的冷光，像是冷血动物的竖瞳，“听说你还有个女儿？既然你误了孙二牛祖父的性命，就厚厚备一份嫁妆，赔个媳妇给他如何？”
周富贵脸色慢慢惨白，他不知从哪里汲取了力量，手脚并用的爬上前，死死拽住焦平的裤脚，凄厉的叫了起来：“孙老头的事当真与小人无干，若是孙二牛执意报仇，就请大将军取了小人性命吧，小女何其无辜！”
焦平略抬抬腿，便将周富贵踢翻在地，他不解的看着眼前的药材商贩，问道：“女子天生卑贱，到你这怎跟剜了心头肉似的，难道舍不得嫁妆？”想了想，“莫非是因为你闺女生的美貌，打算找富贵人家卖个好价钱。”
身边亲兵深知他家将军心意，一听此话，便着人将周富贵十三岁的女儿周云燕拖了过来，周富贵见女儿遭罪，翻起身便直冲了过去，力气之大，竟要两个士兵联手才堪堪扳倒。
亲兵怕他再惹事，便将周富贵五花大绑起来，又塞了一嘴马粪。
焦平打量眼前的小少女，肤色白净，眉弯如柳，虽无十分姿色，亦是楚楚动人，此刻那对泛红的双眼正闪着倔强的光，狠狠的盯着自己。
“这招子实在叫人讨厌。”自从得了淮城后，焦平身边便不缺美人，对周云燕这样的稚气少女提不起兴趣，便叫亲兵将她连着妆奁直接送到孙二牛家中，并对少年取笑道，“看着倒是个泼辣女子。”
“已做了人婆娘，要是还敢不听话，小人便狠狠揍她。”孙二牛蛮里蛮气道，他感激的看着焦平，跪在地上响亮的磕了个头，“多谢神威大将军，替俺阿爷报了仇，从今往后，小人愿意跟着将军，去战场上杀他一个痛快！”
焦平大笑起来：“好，这才是真汉子！”亲自扶孙二牛起来，拍着他肩膀对周围士卒道，“咱们今后又多了个好兄弟！”
士卒纷纷欢呼，孙二牛的脸因兴奋而胀的通红。
但这一次，周围围观的百姓却表现的有些奇怪。
有人小声咕哝了句：“周老板当真有说的这么坏么？”
他身边的妇人小心的四面张望，双眉倒竖，伸手在丈夫胳膊上掐了把：“黄汤灌不够怎地，胡訫什么！”骂了两句，自己也忍不住压低声音道，“云燕那丫头脾气犟了些，倒是个心善的伶俐孩子。”
在这对夫妇身边，有些百姓看着周家父女的下场，不知为何，总觉得“神威大将军”五个字喊起来比开始别扭了许多，他们被喜悦和兴奋充斥的大脑无端感受到了一丝凉意，还有些人，因为家中情况尚可，生怕重蹈周氏父女的覆辙，声音也不由自主的低了下去。
百姓的声音本就比士卒们小，又在最外围，台上的焦平并未察觉到有什么异样，微赤的脸上仍旧泛着粗犷快活的光彩。
“再带下一个！”
(https://www.xdzxsw.cc/book/34693/1920464.html)
1秒记住大众小说网：www.xdzxs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x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