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夜幕沉沉的压了下来，淮城中大大小小的街巷中举起无数火把，意图驱散黑暗。此地的宵禁已被神威焦大将军废除，许多衣衫半袒的汉子，三两成群，勾肩搭背的走在一起，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酒气。
“你们这是做甚！”
药店惯例，门外檐下挂着的牛皮灯笼彻夜不熄，以防有人晚上生了急症却摸不着地方救命。
一个窄袖青裙，头戴帷帽的妙龄女郎，急匆匆的自店里抓了药离开，还未转过拐角，便被一群年轻泼皮拦住了去路。
“这不是阿霞么？”为首的泼皮笑嘻嘻道，“这么晚了还出来，莫不是来寻哥哥我？”
阿霞咬唇：“家中长辈有恙，还请大哥们莫拦我去路。”
泼皮们见到阿霞姿态谨慎，纷纷嬉笑，越发污言秽语口无遮拦起来。
有个醉汉伸手去搭阿霞的肩膀，被对方躲开，登时大发脾气：“你若不听话，我兄弟便齐去神威大将军那边告你家为富不仁……”
剩下的话被生生吞了回去，泼皮盯着莫名出现在自己眼皮底下的长剑，一肚子黄汤全数化成冷汗，自背上涔涔流下。
阿霞怯怯抬头。
身高八尺的青年人半挡在她身前，着长衫佩宝剑，面若冠玉，背脊挺拔，薄唇抿成一线，斯文俊雅的脸上正流露着明显的怒气：“竟敢公然欺辱妇女，你们是自己滚，还是让某送你们一程？”
“你，你……”泼皮本想放几句狠话，字还没吐两个，青年的剑锋便已刺破了他的表皮，看样子还大有继续深入的趋势。
他用余光往四周一望，方才勾肩搭背的兄弟们已默默的退到了丈许开外。
泼皮僵在当场，他看着青年，慢慢，慢慢的倒退，等到和剑刃拉开一拳之距时，猛的转过身，朝街口撒开脚丫子狂奔，一路绝尘。
阿霞看着面前眨眼功夫就作鸟兽散的无赖们，小心的舒了口气，她偷偷将帷帽掀开一道细缝，让青年的身影更清晰的落在自己眼中：“谢公子仗义援手。”
橘红色的火光照在长街上，人影幢幢，或远或近的嬉闹声不绝于耳，青年慢慢将长剑收回鞘中，目光低垂的那瞬，流露出深深的疲惫之色。
阿霞屏住呼吸，她正在韶华之龄，实在很难理解，为什么一个人的眼睛里会出现这种又悲伤，又愤怒，又失望的情绪。
青年手中牵着缰绳，缰绳连着马，马后是一辆茶色布幔的小车。他走到车窗旁边，低声向里面的人说了两句什么，然后回过头对阿霞道：“夜已深了，恐怕姑娘一人有失，若不嫌弃，某愿护送姑娘回家。”
阿霞俏脸一红——她当然不会嫌弃。
月儿弯弯，恰似佳人的黛眉，淮城的火光过于喧嚣，难免令苍穹上的清辉减色，但阿霞却从未觉得那一天的月光比今夜更美，她的心已经分成两块，大的那块牵挂着家中，催促着自己不断加快脚步，小的那块却藏在暗处，不动声色的希望这条路能更加漫长一些。
“这里就是我家。”少女遗憾的停住脚步，她轻轻推开门，将身子藏了一半进去。
夜风荡漾，悄悄掀开阿霞的帷帽，露出如丝星眸。
“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青年扯了扯嘴角，似乎想对少女露出一个笑容，但总是带着难以掩饰的苦涩：“焦康。”
焦平的幺弟。
阿霞怔住。
焦康低下头，并不多看阿霞一眼，匆匆翻身上马，扬鞭远去。
小车的轮子滚过石板，路面缝隙中的野草纷纷低眉折腰，为青年送行，辚辚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再也听不见。
淮城中朱明办公处，门外的牌匾已经叫人掉了个个，背面是原本的“淮城县衙”，涂了大大两道红叉，正面则是龙飞凤舞的“神威大将军府”六字。
这字是义春书生吴达醉后所写，他少有才名，可惜得罪于魏天冠，久被欺辱压抑，难以得志，等焦氏兄弟私下寻来时，双方一拍即合，决定共同举事，如今他和原角山匠人钱铁山分别是这将军府中的第三，第四号人物。
第一和第二自然是焦氏两兄弟。
隔着半天长街，焦康就已听到将军府中传来的士卒鼓噪声和歌女的丝竹声，他头疼的揉了揉额角，将车从侧门驱入府中。
府邸中的视野意外的开阔——焦平嫌县衙原来的布局用起来不爽利，叫手下人推倒了半座府邸，留出空地来，然后在上头扎了营帐。
钱铁山看到这一幕时，足足愣了有一刻钟，倒是吴达，觉得此举十分合心意，值得佐酒痛饮一番。
焦康停下车，小心的掀开帘子，扶着一名年约豆蔻，小脸又瘦又黄，眉目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小姑娘下车。
旁人皆道焦家罹经祸患，兄弟仅存两人，却少人知，他们父母还有过一个小女儿焦芊芊。
焦芊芊出生后不久便被爹娘送到了角山那边的亲戚家中，今日焦康特地出城，亲自将妹妹接了回来。
“芊芊还记得大哥么？”焦康柔声问。
焦芊芊腼腆的摇了摇头。
焦康微笑：“记不得也不打紧，横竖咱们一家人今后总在一处过活。”
焦芊芊拉着小哥哥的手，心中有些欢喜，又有些慌乱，焦康弯腰柔声安慰妹妹，两人正说话间，忽然听到前头传来一阵极响亮的笑声，迎面大步流星的走来一名外形与兄妹二人全然不似的赤面大汉。
“你若再不归家，哥哥就要带人去寻你了。”焦平拍着焦康的肩膀，笑声几乎要震破人的耳朵，他瞥了眼焦芊芊，有些吃惊，“就是这丫头？怎么长的跟豆芽菜似的。”
焦康不满的瞪了长兄一眼：“大哥莫要吓唬小妹。”
焦平瞠目：“一个丫头片子，你也这般捧着！”看着小弟瞬间阴沉，几乎要低下水来的脸色，他识趣的吞掉了后面半截话，换了个话题道，“今天你不在，没看到哥哥又做了足足七十九件好事……”
“什么好事？”焦康皱眉，“难道大哥又随意处置百姓了？我之前已跟兄长说过，贫苦人家未必没有奸猾之辈，富贵人家里也有良善忠厚者，岂能一概而论！”
“又有人寻你说情了？”焦平也露出不悦之色，“你年纪小，心肠软，哪里知道这里头的事。”
焦芊芊明显有些害怕，倚着小哥哥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着，焦康怜惜的看着妹妹，叫人先领她回屋休息。
“阿兄待会就过去看你。”
焦芊芊乖乖的点头，乖乖的牵住侍女的袖子：“哥哥辛苦。”
“小丫头还有三分眼力。”焦平道，转身勾住兄弟的肩膀，两人并排往里走，“虽然咱们离开时你还小，但有些东西也该记得。只说一事——村中成丁无论贫富，每人每年都有三十天徭役，但较起真来，有谁当真见过富家子弟来做这等粗活的？不过是咱们这些贫苦人家才会受罪罢了。”微微冷笑，“如今你我既有出头之日，便是老天要他们吃苦受罪。和咱们一起举事的弟兄都久受欺压，不出出气，怎叫人心归顺？富人生性奸猾，又善结社钻营，若不下几次狠手，委实消不得他们气焰。”
“城中已是人心惶惶。”焦康道，“我知兄长难处，但凡事过犹不及，若单以家中资产将人强行划为两类，实非使民戮力齐心之政。”
“怎么，仗着在外头读过两句书，便说教起你哥哥来了？”焦平笑骂道，却也不真的生气，“咱们如今虽然得了三城，但若不攻下整个邬郡，也不算真个有了立足之地。下面的郑城是高绶老巢，总得收拾齐家伙粮草才好将它打下来，若不向从富人身上刮油水，难道还能凭空变出来不成？”
“阿兄，你我昔日在家务农时，为这来年能有收成，总会仔细养肥地力。”焦康沉痛道，“收集钱财不是不行，但灭门绝户之举终非正道。”
焦平的笑容淡了。
“我答应随大哥举事，也是因瞧不惯咱们大齐现在的世道……”
焦平伸出手，止住弟弟的话：“你说咱们，大齐？”
大汉赤面深髯，身形遒劲，双目闪着坚硬的光，像极了来自西域的雄狮，他凑近自己的兄弟，一字字道：“大齐是大齐，咱们是咱们，在对姓朱的动手那刻起，朝廷再也便容不得你我了。”
焦康的脸色发白：“我知道。”他深吸了一口气，顶着来自兄长的巨大压力继续道，“还有一事。”
焦平叹气：“你继续。”
“人伦大道，素以男子为阳，女子为阴，阴极而阳生，阳极而阴生，虽有所别，实无贵贱之分。”焦康道，“我看兄长谕令，里面总是轻贱妇人……”
焦康第二次打断了弟弟的话：“妇人生无刚性，水性杨花，随波逐流，如何不令人轻贱？昔日在村中，若一家生尽是女儿，便要叫人瞧不上，当年爹娘不也把那丫头远远的送走了。”
“那昔年的景帝和虞元帅又该怎么说？”
“事出反常必为妖。”焦康冷冷道，他看着自己最小的弟弟，目光有些幽深，“但凡举事，总要有个大义的名头。当年齐武帝惑于妇人之言，强将皇女纳入继承人的范畴，才有了后头所谓的‘景帝’。此举看似延续国祚，实乃断绝帝室血脉，是以当今龙椅上头做的那位，从根源上说，本就不是名正言顺，要不然如今齐国怎会连年大旱，乱象横生，上上下下都被奸佞小人把持？”
焦平心中悚然——这却是他未曾想到的了，元氏在此立国已近三百年，皇室正统的形象深入人心，以焦家兄弟的出身地位而言，挟天子以令诸侯肯定是做不到了，清君侧的话，他自己乐意，可惜兄长不情愿，最终只剩下质疑对方正统地位一条路可走。
只要完全的否定女子在皇位上的继承权，那当今齐国的皇帝在身份上，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伪帝”。
焦康对妇人的态度，除了心中的确认为她们天生要低男子一筹之外，更多的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
焦康看着自家兄弟，想起两人幼时情谊，脸色慢慢回转：“你今日也是辛苦了一天，快随我去向师父问安，早些休息罢。”
夜里露重，春寒侵衣，纵然淮城的灯火明亮如繁星，大多数人还是老老实实的钻进了温暖的被窝，此时还愿意在城中活动的，除了少许平头百姓外，大部分的是奉命彻夜巡守的士兵，他们排成队，大摇大摆，明刀明枪的在街道上走过，享受着周围人或倾慕崇拜，或敬畏恐惧的目光。
临道的两座无主房舍间有宽约三尺的空隙，这里位置偏僻，半点不会引人注目，雨露在黛青色的瓦上滚动，顺着檐角滴落，渗入地上积累的泥瓦尘土，又阴冷又湿润，极适宜苔藓虫蚁的生存。
在这细狭的黑暗中，有位窄腰玄衣的人正抱臂而立，她静静站着，犹如一尊石像，不知更漏走过了几刻，她忽然双目倏睁，肩膀微晃，如一缕清风般消失在了夜色里，除了地面水洼中还在轻漾的涟漪外，丝毫看不出有人停留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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