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逃走
亭子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风吹过水面，送来渺渺笛音。
金小宛心头微震，默默低下了头，小声说了句“抱歉”。
“不愿意吗？你戏耍我如此之苦，一句抱歉就可了吗？”
“你我都已订亲……”
“那个不是问题，你只需说，你愿还是不愿？！”陈纨绔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强硬和郁怒，濒临爆发。
“小女不愿。”金小宛静静地开了口。
一声狞笑，“哈哈，金小宛，那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原谅你？”
“……”
“乱报官家名号，戏耍国公之子，致使朝中重臣一再反目，金小宛，你觉得这个罪名你能担得起吗？你们金家能担得起吗？！”陈纨绔火气十足地威胁着。
金小宛闭了闭眼，“那请问陈公子，想要意欲何为？”
“既然你已经订了亲，那就退了亲，一个月后，我会着人去你家接你，记住，我只要一个满意的结果。”
“你怎能……”
“金小宛，你要记得是你先招惹我的，莫非你觉得还能全身而退？”
从大长公主府出来，金小宛失魂落魄，钱多多满面担忧。
这样的局面，是金小宛怎么想也想不到的，这样的话，即便自己被陈纨绔强抢进府，金家连强抢民女的罪估计都不敢告吧。
想起陈纨绔临走时那一脸的冷漠与势在必得，金小宛头疼欲裂。
金小宛病了，风寒加上惊吓再加上心思郁结，每日噩梦不断。
朱记医馆的老大夫日日前来看诊，药越开越多，人越来越瘦，躺在床上就像一把骨头。
临近腊月的时候，金小宛开始时常陷入昏迷，裘希茹过来看她，很是担忧，金小宛无力地笑了笑，看见裘希茹帕上绣着的比翼□□绣样，问了问她的婚事进行得如何，裘希茹面上不辨喜怒，淡淡地说正在准备嫁妆，让她好好将养身体，以后要跟秦修二人夫妻和睦，好好过日子，不要担心她。
金小宛笑得满是苦涩，却依然什么都没说。
两人聊了一会，金小宛头昏昏地精神不济，裘希茹略坐了坐便告辞了。
再次醒过来已经是华灯初上，余淑芬正坐在金小宛的床头抹眼泪，金宇轩睡在旁边塌几上，被角垂到地上，金小宛拉了拉娘亲的手，抹去了她脸上的泪，又让钱多多扶了自己起来，靠着大引枕。
“娘亲，女儿只怕福薄，以后不能侍奉左右了，辜负了娘亲的养育之恩。”金小宛平静地小声开口。
“你这孩子，讲什么胡话……你到底是遇上什么事了啊，自那日去了大长公主府，回来就魂不守舍……大长公主对你怎么啦，我的宛儿啊……你这样让为娘的可怎么办啊。”余淑香情绪失控，简直泣不成声。
“娘亲，不要胡思乱想，女儿只是福薄，大长公主对女儿很好，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我的宛儿啊……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瞒着娘吗？你非要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吗？你好狠的心啊……”余淑香扑在金小宛身上嚎啕大哭。
“娘……是女儿对不起娘亲，是女儿不孝了。”
“宛儿，你告诉娘啊，有什么事给娘说啊，即便是失了贞洁，也不是多大的事啊，大不了去别处寻个清白人家，偷偷嫁了便是，可你不能这个样子啊……宛儿你不能这样啊，你这是在挖娘的心啊……”
“娘，你别哭，你别哭了……我说，我都说……你先起来啊，娘……”金小宛死力拉着余淑香，余淑香哭着滑倒在地，不愿起身。
“娘，我都跟你说，这事是这样的……”金小宛撑着身体，把陈纨绔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余淑芬。
“宛儿……我的宛儿啊，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先是被刘家退了亲，好不容易寻着个人品样貌不错的姑爷，如今又遇上了这个陈纨绔，这可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娘，都是女儿糊涂，这才犯下如此大错，只是如今，女儿不去那陈国公府就害了家人，嫁了更对不起裘姐姐，而且为奴为妾着实有辱家门，女儿两头为难，万念俱灰，这才病倒，让娘担心了……”
“宛儿你不怕，不怕不怕，娘有办法，娘一定有办法，你让娘好好想想，好好想想。”余淑芬迅速冷静下来，在屋内焦急地踱来踱去，片刻，余淑芬停了下来，“宛儿，要不你逃走吧。”
“逃走？”
“对，逃走！你舅舅现在在北地凉州做参将，你去北地，去凉州找你舅舅，你放心，家里的事交给娘亲就好，娘一定可以应付，陈国公府只要找不到人，也不能拿你怎么着，拿娘怎么着，好了，钱多多，你赶紧给小姐收拾收拾，娘现在就给你舅舅修书，宛儿不怕，有娘在呢，你不怕。”余淑香急忙拿了纸笔，让钱多多磨墨，快速写起了信。
“……娘”金小宛泪水滚滚而下。
自那日将事情说开了之后，金小宛的病慢慢好了起来，但在余淑香的交待下，对外依旧宣称金小宛风寒日重，咳嗽昏厥，为防传染，严禁探望。
陈纨绔带着小厮余住来过一次，被余淑香淡淡地挡了回去。
离陈纨绔和裘希茹大婚还有十五天的时候，余淑香以金小宛重病为由，退了金小宛跟秦修的婚事，秦修独自前来探看，也被余淑香挡了回去。
当日晌午，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从金家后门悄悄驶了出去，出了城，往北地而去。
经过十来日的用心调养，金小宛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脸上的肉也都慢慢养了回来，跟着钱多多两人坐在马车上，心下枉然，车厢外间刘叔挥鞭赶车的声音清晰传来，清爽的风透过撩起的布帘，吹在两人的脸上，金小宛闭着眼，有一种恍如隔世逃出生天的错觉。
到达凉州前站潞州的那一日，正是陈纨绔与裘希茹大婚的日子，看着陌生的土地上，陌生的面孔陌生的街道，金小宛眉眼间满是忧愁，裘姐姐真的嫁了吗？嫁给了一个不喜欢自己，自己也不喜欢的人。娘亲到底怎样了，陈纨绔有没有为难她？金家是不是真的安全了？宇轩这会是不是正在习武，会不会觉得这个一走了之的姐姐是个懦夫胆小鬼？还有秦修，这样被女方退了亲，会不会觉得很丢脸面？……
金小宛看着窗外的风景，不断胡思乱想，越想越心乱如麻，越想越觉得不该这样逃走，留下这么大的篓子给自己在乎的人。
过城门的时候，马车被拦了下来，守城的官兵坚持要查看车厢，金小宛和钱多多只得下了马车，刚刚检查完，数十马蹄笃笃飞奔而来，团团围住了金小宛他们。
陈纨绔。
陈纨绔一身银白骑服，鼻青脸肿，身上多处还隐有血迹渗出来，发髻凌乱地扎着，眼睛里布满血丝，下巴上青黑一片，全是冒出来的胡渣，骑在马上，汗珠从脸侧不断地冒出来。
金小宛暗暗叹一口气，闭了闭眼，“放了他们，我跟你走。”
“全部带走！”陈纨绔哑着嗓子吩咐道。
“是！”
一行人住进了潞州的张记客栈，金小宛被安排住在陈纨绔的隔壁，钱多多和刘叔都被安排到了楼下。
布置精美雅致的房间里，门窗紧锁，陈纨绔负手而立，背对着金小宛站在窗前，声音里尽是疲惫嘶哑，“为什么要逃跑？”
“……”金小宛扭过脸，没有说话。
“为什么不等我？”
“真的那么讨厌我吗？”
“听说你之前差点病死，嫁给我，难道就这么的难以接受吗？”
“原来你说的，再也不会见面……竟然是真的……”陈纨绔的声音哽咽，语不成调。
难道他，哭了吗？
金小宛突然觉得心底很难受，眼睛酸酸的有眼泪往外流。
之前总觉得世间男子都是没有真心的，如同自己的父亲，如同自己所知道的其他人一样，即使再怎么喜欢一个人，也不会忘记面子与计较利益得失，反正没有这一个，还能再娶下一个，巴不得三妻四妾各种喜欢的类型都有。
第一次感受到一个男子的真心，却是从这样一个人身上。
看起来这么的不靠谱，却总是做着最痴傻的事，被打、被禁足，被躲避，被戏弄、被拒绝，被逃走，一次一次，却从来不管不顾，如此地可笑，又如此地……令人难过。
而自己，倒像是那个没心肝的负心人。
金小宛忍住心头酸涩，默默地起了身，走到了陈纨绔身后，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地说着：“抱歉……”
陈纨绔猛地转过身，抱住了她。
他把头搁在她的肩头，双手用力地紧箍着她，嘶哑的嗓子，哽咽的音调，透着害怕失去的恐慌，“小宛，小宛，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害怕从此以后，再也找不见你了……”
“我再也不恐吓你了，再也不强求你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即便不愿嫁我也没有关系，我愿意慢慢地等，直到你答应我的那一天。”
“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不要逃走……”
“好，我不逃走。”金小宛承诺。
当晚，陈纨绔发起了热，大夫诊脉后摇头只是叹息，陈纨绔浑身上下都是伤，虽然不是很深，但也属于皮飞肉溅，鲜血直流之类，而且之前还受了风发了热，之后又连日奔波，到达潞州已经是拼着一口气强撑了，要活命就只能看造化了。
大夫说得金小宛心惊肉跳，眼泪止都止不住，守在陈纨绔床头，怎么拉也不肯走，这老天爷，玩她呢。
昏黄的灯光下，陈纨绔肿得不像人的脸上血色全无，双眼紧闭，嘴唇干裂发白，看起来简直奄奄一息。
金小宛静静地看着他，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陈纨绔，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原以为你只是一时冲动，见色起意，才想方设法接近我，后来更是因为想要报复我，羞辱我，才逼我退亲，要纳我为妾，我这才想逃走的……”
“大家都说你是个大纨绔，总是调戏良家妇女，糟蹋姑娘，风流成性，我也以为你是那样的，你去金御史家提亲，挨了打，我还觉得大快人心，可我真的没有想到，你竟然这么傻，病成这样，还追到了这里……”
“我曾经也想过寻一心人，白头偕老，但后来我觉得这世上都不会有这样的男子，可是为什么是你，偏偏是你，对我这样好，你这样，我怎么能够理直气壮……”
“你这样子，我真的很害怕，我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一个人的真心，尤其是你，可如果你就这么死了，我更害怕，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着你死……”
“你叫我不要走，我答应你，可是你，也不要死好不好……我会试着去接受你，只要你不抛弃我，我便永远不会辜负你……”
“你醒过来，不要死，好不好？”
“陈纨绔……”
金小宛泣不成声，抽抽搭搭边哭边说，直到累得睡倒在床边。
昏黄的灯光继续亮着，床上死人一样躺着的陈纨绔，悄悄地睁开了双眼，他温柔地握了握金小宛的手，嘴角咧开了一个得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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