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夕阳有时好

　　路秋月下了城墙，正好看到董瑜入城。董瑜还要再说些什么，被赵元让一声爆喝打断：“闭嘴！本将乃是龙骧军主将赵元让，你是何人？”

　　董瑜一愣，面色不豫，傲然道：“我是董瑜，江湖无名小卒而已。你是大宋将领，有本事不去学学云将军击破荒奴，捡了个山海关，便在里面人五人六的，羞也不羞？”

　　赵元让心中长叹。果然，赵元礼勃然大怒：“升斗小民，也感当众羞辱朝廷将军？来人，给我拿下！”

　　虎贲军有四五人出来，便要上前擒拿董瑜。董瑜长叹一声，怕拖累了身后急需医治的军士，也不反抗，准备束手就擒。

　　一道剑芒闪过，虎贲军四五人眼前皆是一花，心中升腾起危险感觉，连忙后退。惊魂未定互相看时，只见众人盔缨皆被削下。

　　原来路秋月再也按捺不住，幻花剑出手。董瑜长叹一声，谢过路秋月：“多谢姑娘相助。只是……恐怕徒生事端，于事无益。姑娘自行去吧，董瑜感激不尽。”

　　赵元礼暴跳如雷，正要继续发号施令，只听赵元让沉声吼道：“够了！”

　　赵元让长叹一声，指了指董瑜，冷声说道：“你跟我来。”又看向路秋月，扫了一眼她身后的崔汀芷和李思存，叹道，“你们也过来吧。”

　　赵元礼知道这个兄长为人喜怒无常，又听人说以折磨人为乐，心中一直存着一分恐惧。此时见赵元让要带走这几个人，心中存了幸灾乐祸的心思，暗暗想着赵元让要如何折磨这几个人。

　　董瑜应声沉默着跟上赵元让。路秋月想了想，也跟了上去。崔汀芷和李思存也跟上。

　　赵元让回头说了一句，让随军医师救治受伤之人，而后引了众人，进了一间屋子。

　　屋中甚是简陋，赵元让坐下，让众人随便坐。众人并不去坐，看着赵元让。

　　赵元让苦笑一声，说道：“云将军虽然的确假传圣旨，不过一片赤诚之心，谁人不知？若不假传圣旨，有左相和中山王从中作梗，粮草跟不上，征北军定然大败。左相和中山王不以大宋为重，云将军却不是这等人，宁愿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此等壮士，赵元让恨不得在其帐下，又怎会加害？”

　　崔汀芷一声冷笑：“嘴上说着一套，谁知却又做着一套。若非我知道你奉那昏君之令而来，几乎要被你骗过了。”

　　赵元让也不动怒，只是笑着问道：“崔姑娘，你可知道，你师父为何要助我一臂之力？”

　　崔汀芷沉默半晌，说道：“我师父被你巧言令色说动了，你现在又想说服我么？”

　　赵元让笑了笑，说道：“云将军去之前，将关南部队交给了金阳金将军，关键时刻，金将军即便遇到了虎贲军和定远军的使者，也不顾这些拼死北上，最终是你师父出面劝下来的，是也不是？”

　　崔汀芷沉默着。

　　赵元让继续说道：“云将军慧眼识人，将大权交给金将军，金将军本来尽力前往不惜抗旨不遵，但是最后却停了下来。这并非因为他们放弃了救云将军，反而是遵守着云将军的军令，在云将军死后继续为云将军征战天下罢了。”

　　崔汀芷一愣，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不过是贪生怕死罢了……”

　　“崔姑娘不妨想一想，若金将军前去支援，与云将军会师，即便真的击败了拿仑利，又当如何？抗旨不遵的罪名算是拿不掉了。云将军漏过敕勒王在先，假传圣旨在后，凡是与云将军扯上关系的，今生都不会受到圣上重用了。”

　　李思存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崔汀芷还是皱着眉头，不明所以。

　　赵元让继续说了下去：“那么受到重用的会是谁呢？会是我赵元让，或者是赵元礼，总之，都是些与云将军道不同不相为谋之人。到时候，朝廷再也无认同云将军思维之人，云将军到那时，才是真正死去了。”

　　“而此时呢？京卫四军，左不思代替云将军，韩书老奸巨猾，见势不妙先行自保，也是云未得拥趸。金阳军及时与云将军划清界限，内心如何想，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而江湖之上，也留了崔姑娘和你师兄，包括董先生和赵夫人。我想，云将军他们的事迹，诸位不会吝于笔墨吧？”

　　李思存长叹一声：“我明白了。我明白为何云将军会让左将军亲自去京城了，也明白了云将军北上之前特意留下了天威营。都是云将军为了保留下来奋威军的种子，故意为之。只是天威营被拿仑利袭击，全军覆没了而已。”

　　赵元让笑着点了点头，对李思存发出了邀约：“听闻李先生在奋威军中不过短短一个月，今日一看之下，却发现李先生处处维护奋威军，无时无刻不以奋威军自居。赵某不才，治军不如云将军，不过对云将军为何有如此大的力量，能让人在短短的时间内死心塌地，很是感兴趣。不知李先生是否愿意呆在赵某身边，帮赵某解答这个疑惑？”

　　“智者若愚，唯真心故。”李思存想了想，沉声答道。

　　“不急，我想，李先生接下来会有很长的时间在我身边，咱们慢慢说，如何？”

　　“哈哈哈，赵将军为何笃定我会留下？我可是奋威军的人。”

　　“正因为你是奋威军的人，我才会笃定你会留下。左将军之外，能多一个，便算一个，不是么？”

　　李思存沉默良久，点了点头，叹道：“罢了罢了，大宋朝廷积重难返，本非一朝一夕可以换个朗朗乾坤。思存不才，愿助将军匡扶大宋，鞠躬尽瘁。”

　　赵元让笑道：“李先生便先在我身边做个幕僚，等这阵风头过去了，本将再有重用。”

　　李思存苦笑一声：“往日思存，本以为读尽圣贤书，为人机警，投笔从戎便能闯出一番事业。不过见云将军、梅军师大战略在前，闻将军对天下大势的分析在后，今日思存，不过一个静下心来的学生而已。”

　　赵元让笑了笑，也不强求，又看向路秋月。路秋月沉吟片刻，叹了口气：“朝堂之事，我不太懂。我如今只要出关去，寻云大哥、周大哥的尸身，还有……寻佑今和我家夫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胡烨带着子书青和李小贝不知何时进了房门，有赵元让的吩咐，龙骧军也没有为难胡烨，任由他进来。此时，胡烨听到路秋月的话，说道：“路前辈……方才龙骧、虎贲、定远军打扫战场，已然将大宋军士尸身运了回来。梅军师、各营指挥使、亲卫都都头尸身皆在其中。还有……泰山神主也在，老白……我那些兄弟们的尸身也在。”

　　李小贝忍耐不住，号啕大哭。子书青红着眼睛，拍着李小贝的背，咬紧牙关不知在想什么。

　　“赵仲远和马佑今的尸身没有发现么？”

　　胡烨摇了摇头：“有人看到横江飞将和悲欢居士，与我师父一同骑马北上，追击拿仑利残兵去了。”

　　路秋月心头一喜，而后一愣：“追击荒奴残兵？他们三个人？”

　　“还有一名女子，乃是与我一同游侠河北的，名为孔素素。只此四人，推断一下，应当是……凶多吉少。”

　　路秋月长叹一声：“尚有一丝希望。连前辈武功高强，我家夫君和佑今也是高手，若要全身而退，恐怕也有可能。”

　　路秋月此时心中补了一句，“若他们想要全身而退”。

　　云未身死，奋威军全军覆没，赵仲远、马佑今和连珏却北上追击，无外乎为云未复仇。路秋月也知道，云未和周岩先后身死，以赵仲远的性格，恐怕是要与那个拿仑利不死不休了。

　　路秋月叹了口气，又问道：“云大哥的尸身呢？”

　　胡烨目光闪烁，看向赵元让，摇了摇头，说道：“未曾发现云将军尸身。”

　　董瑜心头狂喜：“如此说来，云将军可能还活着？”

　　崔汀芷浑身一颤，热切看向胡烨。胡烨摇了摇头：“有孙彪部和祖乐部的残兵，都说亲眼看到云将军被拿仑利一刀斩杀，梅军师随后自尽。应当错不了……”

　　赵元让眉头微皱，沉吟道：“见不到云未尸身，恐怕圣上那里不好交代……”

　　众人怒目看向赵元让，赵元让微微一笑，也不多言，招呼众人出去。

　　路秋月一声长叹：“赵将军，你是一个好人，我看得出来。劳烦赵将军开关门，让我出去寻找我家夫君。”

　　赵元让长叹一声：“虽然大宋与荒奴议和已成，不过此时外面战场太不安全，方才打扫战场之时，还起了一些小冲突，龙骧军死了十来个人。路……赵夫人还请等上两日，待正式缔结文书，再去寻找横江飞将不迟。”

　　路秋月摇了摇头：“若再晚些，即便他此时没死，到时候恐怕也已无幸。”

　　赵元让沉默片刻，长叹一声：“我亲自送你出去。”

　　路秋月谢过赵元让，随着赵元让出门。路秋月骑上来时瘦马，赵元让开了关门，送路秋月出去。

　　众人登上城墙看着路秋月渐渐闯进战场。

　　“我不懂，你为何要帮云将军？圣上既然深恨云将军，你今日的所有所作所为，若被圣上知道，即便是皇亲，恐怕也免不得一时凄凉。”李思存好奇问道。

　　赵元让仿佛陷入回忆之中。良久，赵元让笑了笑，说道：“没什么，只是单纯的想为云将军做些什么。毕竟，我内心之中可是云将军手下的一个小兵而已。”

　　“什么？”李思存有些困惑。

　　赵元让悠悠一叹：“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到底为何云将军会具有如此大的魅力。最终我也没有找到答案，不过，我好像也陷入云将军的魅力之中了。”

　　路秋月骑马疾行，已经进入了原战场。满地殷红的鲜血尚在，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直冲路秋月的脑海。

　　路秋月轻咳一声，喃喃自语：“你终究还是不得不面对你最恐惧的事物。”

　　路秋月下马，一步步向前挪去。大宋和荒奴为了避免摩擦，都是派出小队，飞快搜寻一遍战场，将伤员和死去的重要人物尸身抬回阵中，剩下的，便都在原地暂且放着。

　　“等缔结文书之后再做处理。”双方使者达成共识。

　　路秋月被一片血红和层层叠叠的尸身晃得有些眩晕。路秋月伸出手来，手掌和指尖上被渔网、纺车和铁锹磨出的茧子被血染透。

　　为何人死之后，血可以流这么长时间而不干涸？路秋月感到有些奇怪。

　　她翻开一个趴在另一个人身上的士兵，看着他被砍掉一半的脸，从衣着服饰上辨认出来，是一个大宋士兵。他的身下是一个荒奴士兵，引以为傲的刀散在一旁，刀刃有些卷曲，胸口两个血窟窿，血液已然凝固，被路秋月一拽之下，又汩汩流出一股鲜血，呈暗黑之色。

　　路秋月想起来赵仲远第一次打鱼回来，靠着蛮力才不至于一无所获，赌气喝着红豆汤之时，从嘴角流下的红豆汤。

　　自己当时煮的饭，亏得他能一口气喝完。路秋月嘴角微微上扬，站起身来，继续前行。

　　尸山血海。

　　路秋月麻木得翻动着，既害怕看到熟悉的脸庞，又害怕看不到熟悉的脸庞。

　　有一个无头尸身，像极了赵仲远的身材，路秋月一紧张之下，眩晕感加重，差点哭出声来。

　　不过，路秋月很快便在旁边找到了马具尸身主人的头颅，便在不远处，滚落在尘埃里。

　　路秋月深吸一口气，继续缓缓前行，如一只绝望的小鸟，穿行在无边无际的森林。

　　“仲远……”

　　路秋月低声呼唤。路秋月想了想，此处最多不过三万人，总是能找到的。若是找不到，有人说看到仲远北上，那便只好去向荒奴人那里问了。

　　一支箭不知从何处射了过来，路秋月轻轻闪过，皱着眉头望去。只见眼前是沉默着的一支荒奴军队。

　　路秋月忘记了那个名字，只记得是个什么大王。路秋月张口想要询问一番，第二支箭悄无声息射到。路秋月甚至没有听到弓弦声。

　　路秋月被一箭正中心脏。她挣扎着想要上前，只迈出了一步，一支箭射进了她的眼睛。

　　路秋月倒下之时，想要向北面再最后看一眼，希望着赵仲远突然出现，高喊着“秋月”，一如年少模样。

　　不过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仰面倒了下去，一只眼睛迟钝得转了转，望着碧蓝的天空，渐渐由亮转暗。

　　她张大了嘴巴，却连最后的叹息声都已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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