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4章 自我解脱

　　我狐疑的接过展开，是一封打印在A4纸上的电子邮件，落款为“海”。

　　璐：

　　你能看到这封信就意味我的计划终于成功了。

　　此世今生，能遇见与我心意相通的你，无疑为我灰暗的人生涂抹了一片华丽的油彩，让我欢喜。我对你的依恋早就融进了血液里，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相信你对我的感觉也是一样，虽然你从没说过。所以，在要你原谅我不辞而别的同时，也请你务必好好的珍惜自己，坚强的走下去，不要因我的离去而神伤体毁。

　　你猜的没错，这不是一场车祸，而是我筹划多次的自我解脱，只不过在经过几次预演之后，这次终于成功了。

　　从能够思考起，我就感受到有个恶魔在时时咬噬着我脆弱的内心，无法摆脱。这直接的后果就是总有种莫名的不安全感如影随形的跟着我，这感觉就像置身三百米的高楼，透过玻璃地板可以清楚地看到地面的一切，让人有种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的恐惧。不知多少个夜晚，我都从这揪人的恶梦中醒来，害怕得浑身发抖，却找不到恐惧的根源。

　　我以为这种安全感的缺乏缘自小时候母亲对我的苛责，事实却并非如此。为了将这恶魔赶走，远离惶惶不知所终的日子，我拼命读书考大学，娶妻生子，辞职创业，尝试了一个又一个方法，一旦发现此路不通，便掉转车头另觅他径。可是这噬骨的恶魔却像跟我合了体一般，将那折磨人的不安全感释放进了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无法清除。

　　也许在其他人的眼中，我事业有成，老婆贤惠女儿聪明，此生无遗憾，却没人知道我被折磨的另一面，要命的是我却找不到被折磨的缘由。

　　直到我得了胃癌。

　　在建文那查出这个结果之后，我去了西部一个偏僻的小镇，找了家旅馆将自己关了整整一个星期，来回顾总结我这一生——就是你不管怎么都联系不上我的那次。那静思独处的七天，让我找到了这么多年焦虑恐惧的根子：我找不到人生存在的意义，就像找不到人类的存在对这宇宙有何意义一样。

　　这对很多人来说根本就不成为一个问题，可偏偏折磨了我这么多年。在一刹那，我以为那个恶魔会自此离我而去，结果它却没有！我完全崩溃了。我虽然找到了被困在黑暗里的原因，却找不到摆脱这黑暗走向光明的出路。

　　从这痛苦中解脱的出路似乎只有一条。于是在从小镇回来的火车上，我的计划渐渐成形。按照计划，我从一开始就放弃了治病的打算——对我来说，治与不治已然没有分别，这也是不让你陪我去医院的原因。可是为了让你安心，我还是假装与你商量选哪家医院比较合适、如何瞒住我爱人还有和你借钱这些细节，自然你看到的每一张化验报告也都不是真的，给建文的那些也一样。不要疑惑，别忘了我曾是一名医生，弄几张假的化验单不是什么难事。

　　该走的路还是要走。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年，不知为什么，我对媒体报道过的交通事故高发路段记得清清楚。在不同的雨夜，我撑着伞站在其中一个路口，寻找着离去的合适时机。

　　对我的爱人，我实在是亏欠太多太多。她是一个好女人，可是我能为她付出所有，却无法给她一颗真心，这种愧憾之痛无异于在油锅中煎熬所受之苦。从小镇回来后，我购买了人身意外伤害险，其实我这十几年挣的钱，足以让她和女儿今后的生活衣食无忧。用我最后的生命作为交换，使她余生之年的依靠更坚实些，唯觉如此，才能稍稍减轻我心中的愧憾。手段无疑卑劣了点，可是为了让她幸福，骗保这点骂名对我来说是无足轻重的。

　　女儿是上天赐予我的礼物，我的人生因她而圆满！有机会请替我告诉她，我永远爱她！

　　我自己添了些，加上向你借的那些钱，替你买了份保险，算是我留给你的最后纪念。我本想就这样清静的离去，不告诉你真相，可是思来想去，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理解我疯狂的举动，那必定是你了。让你知道实情，才不负彼此心心相印如斯。残忍是残忍了点，但相信你能挺得住！

　　就此打住吧，否则我怕自己会失去离开你的勇气。

　　若能再同入轮回，愿与你厮守千万世劫！

　　邮件末尾的日期正是尉迟出车祸——确切的说，是他结束自己生命的那天。

　　我呆坐在那里，心脏的每根纤维都像钙化了一般，再也无法发出往日那“嘭嘭”的有力心跳声，胸闷得透不过气来。白纸上，渐渐出现了精光赤-裸的尉迟海来，跟平常衣冠整洁形象完全不同，不变的是他一以贯之的凝眉皱额，似乎正抵御着内心无法挣脱的煎熬。

　　人存在的意义！人对宇宙的意义！对常人来说这是多么遥不可及的问题。

　　交往这么多年，没看穿尉迟海是商人的身子，哲人的心。我突然觉得这种组合很滑稽，可是想笑却笑不出来。

　　“人生的意义？这应该是一个问题吗？”我不知道是在问沈璐，还是问自己。

　　“他是一个异类，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异类。”

　　对，异类！傻到家的异类！这世界几十亿的人，又要多少人能明了人生的意义，可也没见他们就这样不管不顾，拍拍屁股丢下爱人、家庭和周围的朋友走了。

　　“何苦呢！”我将信还给沈璐。

　　“邮件发在了一个我不常用的邮箱里。进去看时，里面有七封同样标题的邮件，前六封都被他撤回了，这是第七封。”

　　这意味着尉迟起码尝试了七次。我看见下着雨的夜晚，他一人撑着伞轻触手机屏幕，将邮件发送出去，然后像狼一样耐心的守在路口，等着疾速驶而过能将自己带走的那辆车的出现。也许是过往司机小心谨慎，也许是雨不够大路不够滑，前六次无功而返，他只得将沈璐未读过的邮件撤回。

　　第七次的时候，一起毫无疑点的交通事故终于发生了，他再也不用费劲的撤回那封已经发出的邮件。

　　“每个人一生下来就在不停的寻找，尉迟也许找到了他想要的。”沈璐面色又恢复了平静，只是脸上的憔悴一如刚才，“可是就像信中说的那样，我能理解他的感受，却接受不了这种做法。”

　　每个人都在寻找！也许林大妈的死只不过是个引子，有她无她，总有一天我都要踏上心灵的自我救赎之路，就像青竹神院那些非僧非俗的修行者，离家别子寻找了脱生死之道；就像眼前这个娇弱的女人，找到了自己理想的方法来济世救人。

　　心底似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股若有若无的莫名不安在慢慢的滋生。我能真真切切的感觉到，尉迟说的那个恶魔闯进了我的心房。

　　“今晚想放肆的醉一场吗？”沈璐纤细的手指在菜单酒水页划过，她知道我酒量还可以。

　　“好！”我强笑道。那股莫名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渐渐弥漫全身。

　　天知道我笑得有多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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