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忆旧人一生深情争如初次相见】●═══════════●

　　下午四点钟，殷老太太准时坐在窗口的扶手椅上喝下午茶。这是一把维多利亚时期的扶手椅，浅棕色麂皮包覆的椅面配以镀金雕饰和弯腿设计，尽显优雅与华丽。话说殷老太太已经坐在这张扶手椅上喝了半个世纪的下午茶了，从伦敦到香港，从香港再到伦敦，又从伦敦到申浦，殷老太太走到哪里这张扶手椅便会跟随她到哪里。

　　即便不计算维护的成本，这把扶手椅单在运输上的花费就已足够买好几把崭新的顶级制造的扶手椅了。然而殷老太太不要崭新的，她就要这张上了年纪的老式扶手椅，尽管与这张椅子同期制造的家具大都已经作古了，就算有几件幸存的，恐怕也只能往古董行里去寻了。但是殷老太太不介意这张椅子老迈，她是个念旧的人，在她看来，这种老物件远比新东西更能抚慰人心。

　　虽说变化不可避免，但于不可避免的变化之中，殷老太太总是会尽其所能维持某些事物不变。比如，从伦敦搬来申浦时她几乎把伴随她在英国生活了许多年的那些个老物件全都一并带到申浦来了，当然，此刻她正坐在上面喝下午茶的这张维多利亚时期的扶手椅是她首当其冲带到申浦来的。

　　无论是在伦敦，或是在香港，亦或如今在申浦，每天下午四点，殷老太太必定会准时坐在这张永远被摆放在窗口的扶手椅上，一边喝英式红茶，一边吃小点心，一边眺望窗外的风景。每天下午四点，已然成了殷老太太人生中最乐享的时间，当然也是少有的能够令她感到满意的时间。然而，必得是这把椅子，必得是在窗口，还必得是英式红茶，差一样都不能让她感到满意。

　　说到“满意”两个字对殷老太太而言是至为难得的，如今能够让她感到满意的人和事是越来越少了，她活得越长，就对越多的人和事感到不满意。她也知道，这个家里从上到下所有的人都在迁就她，大家都在尽力想办法让她满意，可是满意这种事不是靠别人迁就就能得来的！人心本来就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器官，有时候它大得什么都可以装得下，有时候它又小得连一颗尘埃都容不得。殷老太太原本也有着一颗什么都可以装得下的心，可不知怎么，活着活着，她的心就变得连一颗尘埃都容不下了，眼光也跟着变得越来越挑剔和苛刻！

　　她原本还觉得她对眼下的世界有诸多不满理所应当，所以她总是理直气壮地发泄她的不满，她认为凭着她这把年纪，以及她所付出的一辈子形只影单的代价，她完全有权利随心所欲地活着，根本不用去顾忌别人的想法、看法和说法。

　　然而，自打上午见过那个叫何依凡的狂妄的丫头，并听她说了那些狂妄的话后，殷老太太的心境忽然就改变了！那个丫头尽管狂妄，尽管她的狂妄让她很是生气，但是她不得不承认，她的话同时也让她感到警醒！这个家里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何依凡那样批评过她，指责过她！这个家里的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无不是想尽办法讨她欢喜，哄她开心！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表示理解，并且愿意包容。他们总是顺从她的意思，从不在任何一件事上违拗她！只是这种无度的纵容并未令她感到欢喜，更未能令她感到满意，反而还助长了她任性的坏脾气！都说小孩子容易被娇惯坏，老人又何尝不是？只是，她从前并不知道自己被娇惯坏了，她还以为她的挑剔与苛刻源自于她非同凡响的水准！

　　然而今天，这一切都被何依凡打破了！她不但打破了没人敢顶撞她殷同钰的历史记录，她甚至还开创了敢于批评和指责她的新纪元！

　　“意思是您并非对我不满意，您只是放不下过去的人和事，或者说过去的人和事让您太过思念和眷恋了！您这样跟我闹别扭，无非是借由我向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残酷事实表达您的怨恨之心而已！难怪您有这么多关心爱护您的亲人，又过着如此富足的生活，却还是不停地抱怨!”依凡的这番话一直在殷老太太的脑海里回想，搅得她都没办法好好享受下午茶的味道了！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殷老太太一边自言自语地咕哝着一边端起精美的白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红茶。然而，她的心思完全没在品茶上。此刻，她的心和脑子全都被何依凡占据了。她忍不住一遍遍地回想依凡是如何顶撞她，又是如何批评和指责她的，奇怪的是，这种回想带来的心境竟然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十分新奇的感受！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何依凡的这些话为她种种的不满提供了一种新的解释，尽管，她暗自对自己说那种解释实在太荒唐了，可是就在她对自己这样说的时候，记忆中那个熟悉的让她心动更令她心痛的身影便又立刻出现在窗外。

　　没错，就是窗外！这便是她为什么一定要守在窗口喝下午茶的原因！她第一次看到他，便是在窗口看到的。那是他第一次来她们家，当时她在坐在窗口喝下午茶，她看见他正和她的父亲在她们家的花园里一边散步一边谈话。她只知道他是因为得到了父亲的资助才来到英国的剑桥大学留学的，至于其他的则一概不知。

　　她听不见父亲和他在说些什么，她只看见他们在花园里走走停停，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相互打着手势。父亲和他的表情都很严肃，似乎在谈论一些很重大的事情。不过他们到底在谈论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跟父亲交谈时那不卑不亢的气韵，那挥洒自如的行止令正值花样年华的她一见倾心。她清楚地记得那天他穿着一件浅米色的风衣，站在种满了鲜花和矮乔木的花园里，显得玉树临风。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天在窗口看到他的那一幕，即便过去了七十年，那一幕仍是那般的鲜活、生动，且近在眼前。她只要坐在窗口喝下午茶，他便会出现在窗外，就像她初见他时一样，穿着米色的风衣，在她的窗外散步。亦跟初见时一样，她只看得见他，却听不见他，而他则是既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

　　“您这样跟我闹别扭，无非是借由我向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残酷事实表达您的怨恨之心而已！”她不禁再次想起何依凡的话，这话就好像鞭子一样在她的心上狠狠地抽打着，这抽打让她感到很疼，却也感到很痛快！这么多年来，还从未有人让她这样痛快地痛过！如果早这样痛过，她的心里或许就不会积压这么多的不满和抱怨了！

　　有些伤注定一辈子不会愈合！像是这样的伤，亲人出于呵护的心千方百计包扎，生怕会不小心触痛了伤口，然而亲人们越是这样，她的伤口就越疼，她的心里的积怨也越多！只不过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止疼，又该怨恨谁，于是她只好让不满成为一种习惯，并以不断表达不满的方式让痛苦的人生获得某种形式的平衡！

　　可是，这个何依凡不一样，她不是她的亲人，她也不了解她，或许正因为如此，她才可以无所顾忌，直白而又坦率地跟她说话！尽管表面上看这个何依凡当众顶撞她，似乎很不礼貌，但其实，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清楚她有多么喜欢这样的顶撞！清楚她有多么欣赏这种直白跟坦率！如今她只盼着那个狂妄的丫头能够快点到她身边来，说真的，她已经有点等不及了，等不及跟她说话聊天，等不及跟她斗嘴。

　　“我会尽力让您满意，但是您也别指望我会把自己变成一块酒精棉！希望您能明白，不干不净是活着的必要条件，在这点上，谁都不能讨价还价！”——那个臭丫头竟然敢在她面前说这么硬气的话，不过，有什么办法呢？她喜欢，真的喜欢！

　　“真是个狂妄的丫头！”殷老太太在轻啜了一口红茶后忍不住小声咕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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