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第 68 章
仙桥山上有众多道观庙宇，只是冬日，香火并不如往日鼎盛。
梁英郡和徐文婉一行人被乡人迎领着到了仙桥山最高处的青云道观，在那里用了一顿斋饭。
道院之中，阶沿边植着一株粗大的樟树，树冠如一柄巨伞，树身须两人展臂方可合围。
旁边置金漆木刻牌，黑漆描底，上以隶书书写：状元樟。
道院里的老道捋着胡须笑说：“当年王梅溪状元曾在本观潜心读书，后廷试被圣上钦点为头名状元，荣归故里之时，亲手植下这棵樟树。”
梁英郡皱眉道：“此处还有什么好的景致？”
那道长说：“本观往北过甸岭，有仙姑洞，旁有舍身崖。可天气寒冷，山岭冰霜覆盖，不好走，须下山，登旁边山岭可至。”
“道长请自便。”
等那道长走后，天井里，唯他们二人。
梁英郡正色道：“徐大人，我今番来横阳县，只为陈知府的事情而来。”
徐文婉站在状元樟下，低声道：“这个我自然是省得的。”
一时间天井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徐文婉的手抚摸着状元樟的树身，落寞道：“横阳县千年才出得这么一个文状元，又是那等高风亮节，为民请命的好官，纵然逝去百年之久，依旧活在乡人心中，这便是名垂青史。”
她突然抬头看向梁英郡：“梁大人——”
梁英郡正想回往道院外走，这时停驻回首。
徐文婉大声道：“梁大人，那些玩纲弄权的奸臣，虽一时炙手可热风头无二，权倾天下，为所欲为。可哪一个有好下场，更何况，百年之后，徒留骂名，令后代蒙羞。”
梁英郡鄂然，徐文婉只不过是个闺阁女子，何故讲出这番话来。
徐文婉道：“梁大人，历朝历代哪位天子不忌讳朋党，谁敢结党营私，虽一时擅权，而后终要覆巢。”
她虽只做了几个月的县令，可安固县、永宁县、栝州府所发生的一切，全都了然于胸。
信国公府与柳家、晋城冯家、镇海将军赵廷翔、梁英郡以及其背后的梁家、巡按监察御史王大人等等，以及这些家门的姻亲，盘根错节，势力之大，几乎覆于整个朝堂。
这难道还不算是朋党？
他们想要一个官员起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谁挡了他们的道，谁便要下台。
她送给陈知府的那樽“麻姑献寿”象牙雕被记录于秘密帐册之中，梁英郡却连秘密帐册也知晓，可见他与巡按王大人之间的交情非同寻常。
巡按王献芝大人早已巡视过栝州府，人已经到了临安，又怎会突然杀了一个回马枪，将陈知府拿下问罪？
此事必然暗中策划，事先布署，趁陈知府毫无防备，才一击即中。
徐文婉转眼见梁英郡立于院门正中，锦衣华服，白玉压袍，端得是公子如玉，华茂青松。
这人的心机手段都不是寻常男子可以比拟，陈知府之事，究竟是起于何时？
或者在她第一日踏足永宁县地界在雁山小小食肆中偶遇之时，这梁英郡和王献芝便已经在密谋了。
陈知府被下了狱？
那么谁来坐这个位置？
梁英郡家里有三元及弟的庶兄，有文韬武略的嫡兄，在这种情形之下，梁英郡恐怕是不会回到都城，不愿留京做官。
那么栝州府知府的位置……
梁英郡良久不语。
最后缓缓道：“徐大人，巡按派人寻你去栝州府问话之时，你直言一概不知。问及象牙雕品，你只需说是替人送的。”
“什么？”
“你只是替赵指挥使转交而已。”
徐文婉失笑道：“赵大人帮了我，我却将如此罪名按在他身上？！再者，巡按大人只需遣人问一声，此事便会穿帮。”
“我让你这般说，自然有道理。”
徐文婉气苦，她已经劝的如此直白，梁英郡还是一意孤行。
柳家与梁家乃至赵将军和王巡按都已经上下通气了。
赵廷翔当日帮她寻的这件贺礼，莫非也是此中的一个环节。
她被人利用了，还感激涕零。
“梁大人，陈知府母亲寿宴之时，你送了什么？”
“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突然很好奇。”
梁英郡道：“雁山特产，龙须草编织的五彩冰蕈龙须席。”
陈知府母亲寿辰早已过了暑月，天气转寒了，再送凉席岂非不合时宜？
陈知府母亲年逾花甲，又体弱多病，上次寿宴之时远远见过一面，便觉得老人家病体违和。
陈知府如今下狱，其母定然身心受创，说不得不久于人世。
这席子倒可裹尸一用？！
徐文婉只觉心惊胆寒。
梁英郡见徐文婉面色苍白，以为她久立于山间院坦，被寒风吹拂所致，便道：“徐大人回禅房歇息片刻，一会儿下山，我派人唤你。”
徐文婉反身靠在树上，抬眼望着覆着白雪的如盖松樟。
梁英郡在原地踱了两步，耐着性子说：“你是不是觉得我送凉席不合时宜？须知那冰蕈龙须席越是久置，颜色越沉，方是冰凉如水，光滑如镜。雁山龙须草细密柔软，编织极费时间，会制那双面席的匠人，独独只有一家。订制起来，等了良久，幸而赶上了。”
徐文婉愕然，梁英郡这是在跟她解释？！
梁英郡聪颖绝顶，绝不在两位兄长之下，但他性格内敛，从不张扬，长相也没有上头两位俊美华丽，自小便在旁人的光芒下长大，家中有珠玉在前，自然忽略了他。
疏不知，到如今，他才是梁家活的最自在的那个人。
梁英郡道：“宋有欧阳修，曾写过一篇朋党论。其间有一句令我记忆犹新：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若是有人同样为百姓谋福趾，为官清正，自是同道中人，进而引为朋，无不可。徐大人，你以为呢？”
徐文婉哑然，她似懂非懂，又觉得梁英郡说的有些道理，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自己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梁英郡所令永宁县，百姓安居乐业，纵然出了盐枭之事，可梁英郡是以身犯险，亲力亲为。
赵廷翔将军声名在安固县犹如神祗，这期间固然有夸大者，可难道也不是声名所致，众望所归？！
柳家历年来在城防上都是倾力支持，安固县有大小难事，都少不得求到柳家，可也没听人说起柳家仗势欺人，为非作歹。
王献芝大人既然能被圣上钦定为江浙巡按监察御史，自然能力卓著，目光如炬，从永宁县那次烈炬夜游梯云瀑看来，也是个心胸宽阔，豪迈练达之人。
这些便是梁英郡所说的同道中人？
梁英郡又道：“王梅溪一朝状元及第，宦海沉浮十数载，位极人臣，荣辱不惊，最后全身而退，荣归故里，不仅名垂青史，还保后世家门不败，全族瓜瓞绵绵，却是令人佩服至致。”
王状元所能已达到历代仕子心中所盼所愿，他一生所求，亦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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