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夏至快步走出医院，穿过小镇街道，一直走到小镇边缘围墙一处没人的墙根，他才停下了脚步。他背靠着一棵大树，蹲在树下，望着眼前的纷纷扬扬的雪花发呆。这场雪不像之前的那场那么大，细碎的雪花在北风里打着旋，将小镇笼罩在一层白雾之中。
夏至一直自诩是个聪明人，虽然书读得不多，但是头脑很灵活。他很小就离家出来闯荡，见识了不少人情冷暖，他觉得自己应该算得上是一个遇事不慌乱的人。他几乎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束手无策过，无奈、无力、愤怒、懊悔、自责，太多太多的负面情绪让一向乐观的夏至都有些承受不住了。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这十二月的天气一样，阴沉、冰冷、毫无生气。
他知道一切的原因，但他没有解决的方法。得蜀望陇的魏桂香，见异思迁的方晨，自私凉薄的魏荷香，衣冠禽兽的马金树，有己无人的刘新鹏，还有意志不坚的自己，人性的丑恶就这样血淋淋的摆在他的面前，让他无所适从。当人们都衣食无忧的时候，心底的那些肮脏、龌龊、见不得光的念头还能被道德或法律所控制。而现在，人们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活着，也许是出卖自己的身体，也许是出卖自己的灵魂，没有变成行尸走肉的人们释放了内心的罪恶，变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行尸走肉。
他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然后自己也变成其中的一员。他不想承认，在那一刻，他抛下了李小山，他不想死，不想变成丧尸的口中餐，他踩着李小山的肩膀爬了出来。他没有资格责怪任何人，如果他真的不想走，如果他真的坚持让李小山先上去，他完全可以把她像杨莉那样强硬地托起来。他只是不想最后一个被留在那个黑洞洞的屋子里的人是自己而已。这种巨大的愧疚，让夏至无法忘记自己对李小山的许诺，他必须要好好地保护杨莉和方晨，不然他会被这种愧疚感折磨死。
可是，他现在没有办法，他没有办法让杨莉从痛失爱女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他知道杨莉如今一心寻死，她要追着李小山而去，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阻止杨莉。杀了魏桂香？杀了所有与这件事有关的人？恐怕杨莉心里觉得这件事需要负最主要责任的就是她自己吧！她是个抛下孩子自己逃走的母亲，她要以死谢罪。
夏至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把自己痛哭流涕的脸埋在双膝之间。他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他一直信奉的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此刻，他只想放声大哭，好释放胸中那让他发疯的痛苦。可是，眼泪并没有带给他任何缓解，反而加重了他耻辱的感觉。他除了像个废物一样自己躲起来哭泣，他什么都做不了。
哭了很久，直到感觉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了一样，夏至才止住了眼泪。抓起两把雪敷在红肿的眼睛上，夏至慢慢地向医院走回去。他拖着步子走进方晨的病房，一进门，发现魏桂香正坐在床边，手里举着饭碗和勺子，温柔地凑在方晨耳边低声劝他吃点东西。而方晨则把头扭向另一边，闭着眼睛没有丝毫反应。
“你在干什么？”夏至看到魏桂香就像看到一堆垃圾一样厌恶。
“他醒了，我喂他吃点东西。”
魏桂香站起身，低眉顺眼地说道。夏至从没发现她的这幅姿态是那样的神憎鬼厌，他原来怎么会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怜呢？他从魏桂香手里夺过饭碗，直接将她推出了房间。
“这儿不需要你了。”
说完，夏至把门直接摔在了魏桂香的脸上。他站着深呼吸几口，平复了一下情绪，转身走到方晨身边坐下。
“醒了就吃点东西吧。”
夏至把饭碗递到方晨面前。听到夏至的声音，方晨把脸转了过来，他的眉宇间满是黯然神伤，两颊深深的凹陷下去，眼睛里再无一点神采，看起来仿佛耄耋老人一般。他把手里的东西举到了夏至的面前。
“这是……她……给你的？”
“对，我临上来之前塞到我手里的。”夏至点点头。
“她……都说了什么？”
“她说，她知道我喜欢她，最后利用我一次，让我好好照顾阿姨和你，说让我转告阿姨，女儿不孝。”
夏至觉得自己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
“她……没有话……要告诉我吗？”
“没有。”
方晨举着的手颓然地垂了下去，他把手心里的东西紧紧地按在胸前，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从眼角不停的滑过。夏至见方晨如此反应，急忙放下饭碗，伸手去拉方晨按在胸前的手，那里还有手术的伤口呢。
“你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方晨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因哭泣而哽咽。夏至凝视了方晨片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我就在门外，你身体哪里不舒服，喊我一声。我答应了小山要照顾好你，所以我希望你能稍微顾忌一点你自己的身体。”
说完，夏至走出了房间。
房间门咔哒一声轻响被关上了。方晨再也无法维持脸上的表情，他闭上了眼睛，半张着嘴，无声地痛哭着。夏至刚刚提到了李小山的名字，那短短的两个字如同两把利刃刺入他的胸口，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裂开了一般疼痛。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心真的会疼，而且是如此的痛不欲生。手心里的硬物硌着掌心的皮肤，千钧般沉重。他虽没有勇气再看一眼，但他却无论如何也忘不了自己昏迷前看到的那一幕。
两道杠。
方晨不是无知青年，他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在他大四毕业，而李小山还要读大五的时候，李小山的大姨妈曾经晚了二十天，那一次是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药店去买的这个东西，又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守在卫生间外面等候消息的。那一次，是一道杠，李小山拿着它，如释重负地笑着。他也是由此，认识了这个东西。
方晨记得，李小山曾经跟他讨论过他们的孩子要叫什么名字。她说，女孩就叫悠然，男孩就要悠扬，她希望他们的孩子可以过着一种闲散安逸的生活，不需要苦苦奋斗，不需要勾心斗角，每天都能怡然自得，平安喜乐。她还说，为了让孩子可以过上这种日子，她要努力挣钱，给他们攒下一份丰厚的家业，让他们以后可以生活得轻松自在。
方晨记得，李小山说过，她要让他们的孩子多多接触自然，不要沉迷于玩电脑、玩游戏、看电视，她要带着他们的孩子去爬树、去捉虫、去摸鱼。她可以带着孩子去姥爷的那个农场，让他或是她见识见识农田、牲畜、家禽，让孩子在天地间自由奔跑，不做现代科技的奴隶。她说，她要让他们的孩子学会享受生活，享受自然，不要像她一样，做一个困在钢筋水泥森林里的废柴宅女。
方晨记得，李小山说过，他们的孩子她要自己带，不让他父母来替他们带孩子，她说，方晨的父母太过溺爱孩子，已经把他养成了这样一个娇花体质，不能让他们再把孙子也养成经不起风雨的弱苗，为此，他们还曾经吵过几次架，方晨的父母也因为这个对李小山意见很大。
孩子……她有了孩子……
方晨仿佛看到李小山挺着孕肚，满脸幸福的样子；仿佛看到了他伏在李小山的肚子上去听宝宝动静的样子；仿佛看到了李小山躺在产床上因疼痛而满头冷汗的样子；仿佛看到了李小山怀抱着婴儿，母爱泛滥的样子；仿佛看到了他们一家三口一起手拉手走路的样子……
他想起了李小山的欲言又止，想起了那日烛光中李小山眼里深深的眷恋，他明白了为什么李小山没有答应他的求婚。方晨一下子想通了很多事，他再清楚不过李小山的脆弱，在她心里有那样的疑问时，她怎么可能放心的把她的余生交给自己？她没有告诉自己孩子的事，恐怕是担心自己因为孩子暂时跟她在一起，但是以后还有可能变心。没有人比李小山更清楚家庭不睦对于一个孩子的伤害，她不想自己的孩子也经历她曾经经历过的那些恶梦。
他知道了李小山为什么想要杀死魏桂香，她不会允许任何可能伤害她孩子的人存在。她对于她爱的人，一直是这样倾尽所有地付出。是啊，她一直都是这样。
方晨的眼前出现了李小山去银行救他时的模样，她为他满身伤痕，她为他杀了一个人。回忆末世开始后的日子，方晨想起最多的是李小山冲在他身前的背影，她把碗中不多的肉食拨给他，她把最暖和的位置给他睡，她为了给他报仇，一个人进了那样的狼窝。李小山为他做了那么多的事，为什么他之前就一件都想不起来了呢？
大约是……习惯了……
他已经习惯了李小山为他遮风挡雨。从前，他生活在父母的庇护下，后来，他生活在李小山的呵护下。她为了自己在银行的人际关系而唠叨不止，她操心着自己的衣食住行，她安排着自己的生活，当他遇到困难的时候，第一个冲上来的永远都是她。他记得，他第一次出车祸时，李小山带着他的驾照和行车证从家里急匆匆地赶来，与交警和另一方百般斡旋，说尽了好话，又与保险公司据理力争，把损失减到最小。她甚至还记得为自己带了一包饼干做晚饭，等他们处理完这一切回到方晨的住所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在寒风中站了一晚上的李小山早已冻成了冰棍，转天就感冒咳嗽了，但她依旧坚持陪他把车送到修理厂，又对他一直软言安慰。而他呢，作为肇事者的他，除了傻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李小山为他忙碌，他什么都没做。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关系变成了这样呢？他记得那本高中时全班传看的热门小说，他也对李小山说过小说中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说的那番话，他要把李小山宠成世界上谁都受不了的样子，这样她就不会离开他了。他想起了他对李小山动心的那一刻，那种想要把她抱在怀里好好呵护的强烈愿望。什么时候，这一切都反过来了呢？
从他们踏入社会开始，从他们共同考虑未来开始，从她把他视作自己的丈夫开始。她笨拙地想要把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都送给自己，她想要他不用面对那些让他烦恼不已的压力，她想要做一棵能让他乘凉避雨的大树。她一直那么努力地逼迫自己，让自己快速的成长，让自己承担更多，哪怕她一直生活得不快乐。
对，就是从那时开始，她变了。变得婆婆妈妈，变得蛮横专断，失去了她的纯真可爱，失去了大大咧咧的性格，失去了温柔体贴，变成了一个让他越来越不喜的女人。
这一切，怨谁？
“怨我。我不够强大，我不能像个男人一样保护她，我反而需要她的保护，怨我没用，怨我从来没意识到这一点。”
方晨用力地捶着胸前，他的心实在是太痛了，痛得让他连呼吸都困难。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呼出胸腔里的这一口气，他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这心如刀割的痛苦，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忍受没有李小山的未来。如果可以，他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够在这一秒就死去，他真的没有办法面对自己。
他后悔了，后悔自己当时因赌气做出的幼稚举动，后悔自己曾经对李小山造成那么多的伤害，后悔自己没有早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后悔了，悔不当初，悔恨交加，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找不出一个能够形容他此刻感受的词语。
只是，后悔有什么用呢？一切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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