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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少卿,少卿!张少卿!”

  有人自雪地而来,轻拍张莫问的肩头。

  张莫问回过漆黑俊冷的眼眉,看见的是一个长脸的男子。

  他很多年前就见过这张脸,这张酷似蜥蜴一般的长脸。

  “张少卿,多年不见,小的早该给少卿赔罪了。”蜥蜴面目的男子纳头就拜,他的脸额一处,还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张莫问一动不动半跪在齐腰的大雪中,冷冷凝望着他,没有任何表示。

  “都统,这……”蜥蜴男子回首,对紧跟在后的狄烈轻道。

  “少卿,这位是周子岩,乃云台十三骑中一员……”狄烈看了周子岩一眼,继扶住张莫问,欲查看他的伤势。

  果然。

  张莫问心道,当年苗寨的事情,也是出自商半夏之手……

  “狄先生,你叫我什么?”张莫问缓缓道。

  “少卿。”狄烈亦纳头拜伏。

  “狄先生为何如此?”张莫问轻皱眉目。

  “少卿不知,商公子几日前早有成命……若他陡遇不测,我等从此尽皆受令于少卿,违背者,死。”狄烈抱拳禀道。

  张莫问听罢一愣。

  良久起身,他纵然凄凄大笑:“商半夏,我是要毁了他,但我的方式,与你不同!——”

  “全凭少卿吩咐。”狄烈与周子岩再纳首。

  “不用再等!一切……就都始于今朝吧!”张莫问手捏指诀,在口边一个清长响哨!

  扑楞楞!——

  山巅那头忽然飞腾声惊天动地,暗藏在燕山山峦林间的鸽群遮空蔽日,迅猛掠过,诸池顶形同猛然陷入暗夜一般,只见黑漆漆的飞影在白地上流动。

  周子岩惊异相望,狄烈却突然变了脸色。

  白身金啄鸟!……

  狄烈一把揪住张莫问的衣领,急道:“这是我的鸽子!怎么……你是陈行甲的儿子?!”他仔细端详张莫问的眼睛,似在努力辨识他瞳眸的颜色,半晌,他疑惑着脱口道:“你娘不是索索塔儿?!”

  张莫问大睁双眼看向狄烈,道:“你就是无相岭上那个人?!……我师父在蜀山替你看着鸽子,一看就看了那许多年!你倒是好,拍拍屁股就走……原是一直都在作着朝廷的鹰犬?!”

  “你师父?!……”狄烈将手一松,摇头忖道:“我忘了,他早已不用陈行甲这个名字……”

  “我师父和索索塔儿清白得很,你可不要瞎说……”张莫问理理衣领只道。

  “呵呵,大衍他,到底是守着一个女人,还是守着他弱不禁风的理想,我也搞不清了……”狄烈自嘲叹道:“储由啸当年大杀天下,丧尽人心!彼时我们都还年轻,怎会再为这种暴君出仕?!……可英雄,敌得过刀山火海,却敌不过寂寞与无为……我亦知其子储玄以一派醉心权谋,并非长久之明主,但他,是这个国家现下最好的选择……”

  “直到另一个人的出现。”张莫问试探道。

  “是的……”狄烈眉头微动,只重复说道:“一切全凭少卿吩咐。”

  张莫问倾身伫立于燕山之巅,追鸽信呼啸远去的片片疾影俯瞰这个苍远辽阔的国度。

  “下山,随我入宫!”张莫问道。

  他的伤口已经冻结。

  很多年后,野史有载,少卿张氏,力战诸池顶三百回合,击杀佞臣曹。

  而张莫问明白,他杀商半夏只用一招,这招,叫作诛心。

  这天的太阳开始坠落,养心殿外,战矛高举,兵甲攒动。

  激变无声却暴然。今上储玄以在自己的寝殿中,如同困兽。

  大势已去,储玄以应已透过紧闭的门扇中隙,隐约辨认出那曾经熟悉的身影。

  他的哥哥储化及,高挑而纤瘦,早已束发净衣,前来送他一程。

  兄弟俩唯一能在此时分享的,大概只有同样继承自父亲的,高挺的鼻梁。那些少年时候,对未来的无限渴望与跃跃欲试,在时间与命运的洪流中,完全丢失了初衷。

  “陛下。”张莫问穿过层层铁甲的簇拥,来到养心殿外,储化及身边。

  储化及看看张莫问从腥风血雨中脱出的模样,只轻点点头。

  “曹氏已除。陛下还在等什么……”张莫问向养心殿中沉沉望去。

  內殿前后,所有人都离开了,却有一个高大粗旷的身姿,驻一口长刀立于石阶下处,如鬼神雕像般死死守住內殿入口。

  他是被自己亲孙手刃的曹老太监,遗给储玄以的最后的挣扎。

  “这是玄以的死士吗……”储化及轻念感慨。

  “陛下,我正巧有话,对这个人说。”张莫问的目光定在刀客身上。

  提剑,张莫问走出人丛,一脚蹬开外殿大门,迈步行入内场。

  “少卿!”“少卿!”

  属下欲追,张莫问示意勿跟。

  如此独自前行,在天光渐失中,对面的那个人,似乎于记忆里失神片刻。

  张莫问不言不语,步速忽起,手更攥剑,刀客陡感庞大杀意,紧握刀刃,蓄势待发!

  “碦铮——!”

  电光火石间,刀剑同出手。

  张莫问心中一片空明。

  他只进不退,他的剑从未如此这样快的飞旋出鞘!

  “啊!”刀客胸口大痛,而他的刀,尚未及走过应有的半程。

  “你记不记得,你在江南古苏城中,杀过一个小和尚?……”张莫问紧握墨霜天残剑,长剑贯穿了刀客的胸口。

  屈卓的瞳孔开始放大。

  他口中溢出鲜血,目光却极端复杂起来。

  “不……不记得了……”屈卓,这个曾经的黑卫统领,咬牙狞笑道:“我杀过如此多人,怎会记得一个小和尚?!……”他艰难转头,死盯着张莫问,似笑非笑中挣扎给予敌手他所能做到的一切打击。

  张莫问漠然前视,猛抽出剑,将屈卓一踹在地。

  “没关系。我记得!”张莫问冷冷说完,甩脱剑上血水,跨过屈卓丢落的长刀,去向大殿。

  屈卓的目光散漫开,他记忆中白马少年的背影,终与面前这个人重合起来。

  “父皇,早就抛弃了我……”看见储化及的第一眼,今上储玄以懒懒坐在皇座之上,一手抻着面颊,却突然红了眼。

  香炉,幔帐,朱红的攀龙梁柱,像血色在升腾。

  “父亲抛弃了我们每一个人……我们都是棋子,去完成他的意志。”储化及站在殿中,平静说道。

  “我知道一切都与父皇有关……我曾得到过一只机关盒,内中有张字条,写着‘寡人无玺’……字条被折成四方扣的形状……”储玄以抬眼去瞧哥哥储化及:“四方唯尊扣,这是父皇最喜欢的纸扣,小时间,他总折给我看……他不知道吗,我一直想变成他的样子!……”

  “所以,你害死了大哥?……”储化及打断他道。

  “哈——!在虎狼四顾中推行文治,也算是一种德行吗?!大哥会使国家灭亡,可我,我本该开创一个荣享百年的帝国!……没想到啊,没想到啊!父皇那传言中的梦想,竟真的要实现了?!”储玄以起身吼道。

  “这已经不只是梦想。”储化及安然道。

  “半夏呢,今日,一直都没有见到他……”储玄以泄了气似的忽问:“放了他,我没有别的要求。”

  “他走了!……”张莫问正独自持剑守在殿门边,见储化及亦看向自己,不禁抢说道。

  “……他不会再回来。”张莫问移开眼眸,又补充一句。

  “是吗?”储玄以幽幽笑道。

  “他早就该离开了……我不愿见他再去向同一条轨迹,投入同一种漩涡。”储玄以真正舒缓下来,道:“若不是我太过懦弱,他的父亲也不会死。商阙,他亦如我的兄长,他是我的手足!……是我太过在意,只因那传国玺印代表父皇的抉择。父皇他不满意我吗,我终是得不到传国的证据!……可皇兄也骗了我,皇兄他,竟也是个没有玉玺的皇上!……商阙,是商阙……他用死封存住过往,更是在告诉我,我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实力……”

  储玄以真正成长起来,就是在那天,商半夏的父亲商阙坠塔的那天。从此,一个血液热腾的少年蜕变为真正的政客。他于是放弃一切英雄主义,他于是只与现实为伍,幻想与浪漫将至他于死地。

  “你也要杀了我吗?……”储玄以道。

  “大哥死了,只因你不够强大,他不得不死。”储化及道:“你不需要死,你即将看见的力量,那种力量,强大到不需要你死。”

  “是吗……呵呵……父皇看到的未来,比谁都要辉煌伟大!……输了,彻底输了,不过输给自己的父亲,也不算可耻!……”储玄以长叹。

  “玄以,这不是谁的错。父亲……在藐视我们每一个人。”储化及说完,向张莫问轻点头示意。

  这是储氏兄弟二人在漫长岁月后的初次相逢,也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送走储玄以,张莫问转回养心殿,储化及一人孑然,望向当中的皇座。

  “……你知道我心中最愧疚的人是谁?”储化及问道。

  张莫问没有回答,这,根本不是一个提问。

  “当年那个替我死了的孩子。我亲眼看见,他的面目被猛虎撕扯得稀烂……父皇却叫我看着。‘没有回头路了。’父皇这样对我说。”储化及的声音愈见归于沉寂:“他总出现在我的噩梦里。我在夜晚,不敢闭上眼睛……”

  “……是今晚吗?”良久,储化及转头问道。

  “就在今晚。”张莫问禀道。

  “唉……”储化及道:“那么今晚,我也无法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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