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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这天晌午未到,张莫问又赶下山给灵犀送药方去了。大家都看出来了,张莫问比猴子好用太多。这猴子还不能一天里山上山下一个来回呢,他张莫问就行。

  张莫问跑的是呼呼生风,他此时心情格外好,简直和日头一样明媚。

  有些人就是这样,你遇见他们,就像遇见春风一样。

  张莫问决定没事儿多去看看对他好的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嘛!

  报不报的了是一回事,愿不愿意报是另一回事。

  “灵犀,灵犀你在吗?”张莫问在猎户们居住的小村落里打听一下,就找到灵犀的家。

  仄巷中,一间木屋柴门半掩,他在门外小心翼翼探头喊了两声,门内传来欢快的声音:“小哥哥,你进来!”

  张莫问进门,见灵犀一个人拿着不知道谁给她做的草人晃悠着腿儿坐在长凳上玩耍。屋内柴火味儿重,她爷爷灵克坐在里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依着空空的门框露出半边身子,眼儿也不抬一下。

  “小哥哥!”灵犀喊道,示意张莫问过来一起坐。少女应该也要十岁了,但性情上似乎比同龄的江南少女晚熟许多。

  张莫问还是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兽皮爷爷”才侧身坐在灵犀身旁。也不知怎么的,张莫问总觉得叫兽皮爷爷比直接叫灵爷爷或是灵老爷子好得多。况且灵克和大衍道长指名道姓骂得欢,很可能也没有面相上那么老。

  “灵犀,这是索索姨让我给你的,给你敷手用。”张莫问将药方递过去,问道:“你好些了吗?”

  灵犀低下头不答话,她手上还缠着薄薄的白纱,继续摆弄着小人偶。

  张莫问以为她还生自己的气,便道:“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把你一路带到山上。”

  “不是的,小哥哥。”灵犀将张莫问拿药方的手推回去:“这药方,我看不懂的。”

  你不识字儿?

  张莫问忍不住要回过头去瞪视灵老头。然而身后只传来灵克单调的吧嗒吧嗒的抽烟声。

  “小哥哥,你陪我玩儿好不好?”灵犀突然将人偶丢在长凳上,站起身来拉着张莫问往门外走。

  “这……”张莫问迟疑一下,赶快扭头喊了声:“兽皮爷爷我先走啦——!”就给灵犀拽出门去。

  灵犀一路蹦蹦跳跳带着张莫问出了小村,走上入山一条岔道。

  她走走停停,一会儿看看花,一会儿摸摸树。

  张莫问一时无话,他发现自己在霓奴峰上得的话痨病似乎痊愈了。

  “灵犀,莫要走了,我怎么觉得这路不对啊?”

  又过了一阵,天色将近正午,烈日当头,但眼前的山路越走越暗。

  张莫问上前拉住灵犀的袖子,让她停一停。

  “小哥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灵犀手里拿着刚采下的几朵飘零棠和一根鼠儿尾,指着前方道。

  张莫问探头看看,前面雾气重起来,路也愈来愈蜿蜒收仄,就问:“是什么地方?”

  “苗肆。”

  灵犀淡然说道,又自顾自向那幽暗处走。

  “哎哎哎哎哎哎哎!”张莫问恨不得扛起灵犀就往回跑:“那地方不能去!”

  “为什么不能去?”灵犀回头问。

  “……”

  张莫问一愣,便是无语。

  是啊,为什么不能去,我忘记问索索为什么不能去啦!

  “小哥哥,你真傻。”灵犀看看张莫问,轻笑道:“他们对我很好,你又怕作什么。”

  “你是个小孩子,他们为什么对你不好?”张莫问一边拽着她,一边急着要打转往回。

  “我才不是小孩子呢。”她想想,返身又说:“你也是小孩子……”

  片刻沉默之后,她最后说道:“你不去,我也要去的。”

  张莫问见她这样执意坚持,骚骚脑袋,装起可怜来:“可我肚子饿了,我们回去吃午饭吧,好不好?”

  “就是去苗肆吃饭啊!”

  “啊?!哦……,有肉吃吗?”

  “有的。”

  “……”

  “那好,我们走。”

  以上简短的交流后,一切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嘻嘻,那走吧!”灵犀回身甜甜一笑,蝴蝶般跑去,张莫问紧紧跟在后边,心道,装小可怜也没什么鸟用,我现在是不是应该立马昏倒在道上,今天当真是要舍命陪君子了么?

  然而这“苗肆”听上去应该是沿用了“胡肆”的叫法。那是几十年前,永朔皇帝储由啸的时代,各大城郡州府都有胡肆,为番邦外族聚居之所。有的自发形成,有的是当地府衙划片而治,其间胡服番饰,葡萄美酒,南来北往,易货声声,别有一番异域繁华风情。直到永朔三十三年,也就是皇帝储由啸驾崩的那年,在民间所称的“钦天监之劫”,皇家所谓的“钦天监大案”中,因钦天监里前来工作、交流和受庇护的异邦人极多,胡肆也受到牵连,尽数抄查焚毁,只留下国都朔京胡肆一角,但这场风华到底至此元气大伤,在往后的日子里渐渐凋零成一甬平常巷道。究其原因,不过钦天监内部一场阴阳历的争执引起两场预测日食的暗自较劲,然后哪方也没测准日子,然后大家都被杀了头,然后当朝皇帝就死了。

  这真是一个悲哀的故事。

  一年中两次日食已是大不祥。日食突然出现的当天,百官们在大殿外匍地祈福,百姓们更是在各处疯狂地拜神敬鬼、敲锣打鼓、大放鞭炮,都要给太阳助一助威。最后一次日食那天,永朔皇帝储由啸阴沉着脸,独自一人坐在诺大的金銮殿中。龙椅上,他突然抬起血丝密布的精亮眸子,以一种狂烈的姿态睥睨殿门外正充盈整个世间的无尽的黑……

  皇太子储从又大概便是为此,等到第二年才敢登基。年号永靖。

  现在的永靖皇帝储从又是个温和的人,登基时天下其实倒也安平,国策便慢慢扬文抑武起来,也算和了皇帝的性子,虽说这与他舞刀弄剑的祖宗都不同,但一个挫折就屠你全家的皇帝真的好吗?他登基后不久,胡肆从京城开始在各地悄然恢复起来,但当年的盛况,终究是不在了。

  “胡肆”也成了个旧称,现在都称“胡场”,听见便知规模也是小得许多,张莫问遇见苗肆苗肆这样的叫法,当晓得这苗族寨落在蜀山中经营便是有不少岁月,都多少年过去了,还像当初一样被外人仿着旧时那已经毁去了的东西称呼着,想来山里的生活还真是闭塞。

  “到了。”

  灵犀的声音在幽静的谷口变得不似山中那般清亮,潮湿阴冷的雾气层层叠叠,忧忧郁郁。顺眼望去,两排黑杉木的吊脚楼参差不齐,曲曲拐拐,夹持着一条泥泞小街向幽深的泥坡上爬去,在迷蒙的云气中像一条僵而未死的长虫。

  这就到苗肆了?

  整个寨子连个大门都没有,转过一条似路非路的小径,灵犀领着张莫问就这么直通通地走了进来。

  不得了,这当真是艺高人胆大?!

  但也可能还有另一个词……

  请君入瓮。

  张莫问加倍警觉起来。

  他紧抓着灵犀一只胳膊,跟着她一步步踏上黑泥土路,气都运好了,准备随时撒腿就跑。

  果不其然,两边吊脚楼下,一个个模糊的黑影出现了!

  气氛并不寻常!

  ……

  嗳呀?

  你们这难道是在过节吗?!

  左边楼下,一排苗族老大妈身着盛装,坐在一溜儿青黄色的小竹凳上,动作整齐划一地穿针引线刺苗绣,苗绣五彩,而她们头上身上的银冠银饰重重叠叠,感觉要有□□斤重一个人;右边楼下,站了一水流精神的年轻小伙儿,头缠火红头帕,也是从上到下一身刺了绣的新衣新裤,人人手执扎了大红布花球的细腰芦笙,三三两两向着对面楼上指指戳戳;抬眼望去,那吊脚木楼层高共三,顶层镂空,有一弯美人榻,苗族姑娘们安安静静在榻上凭栏围坐了大半圈,目不斜视忙着手里的活计,她们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咯咯羞笑几声,头上精美繁复的银冠更是六棱突起、样式各异,这边鸾凤交颈、双凤朝阳,那边梅花满场、并蒂新桃,

  看着轻盈跳脱、流光溢彩,挂下的银簪不时发出“铃铃”的轻响,像一汪清泉中投入一颗小小的贝壳。又有两只母鸡从脚边路过,张莫问彻底傻了眼,你们不让我来苗肆,是因为这里是桃花源吗?!

  “灵犀——!”

  泥路上头快步走来一位背着竹篓的婀娜少女,她比张莫问还高出一大截,一身苗族彩绣青衣,亮晃晃的银冠、银珈、银项、银簪,外加耳环、手镯、戒指闪瞎了张莫问的眼。她走下来便和灵犀拉着双手嘘长问短,好不亲昵。然而她们俩叽里咕噜说着苗话,张莫问是一句也听不懂。

  这少女的到来将楼上楼下路前路后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灵犀和张莫问的身上,特别是张莫问,大家无声无息打量着他,远处一位刺绣大妈还站起身来认真瞅了好几眼。

  这时,人群里有位小伙突然打一个响哨,便放声接上一句苗歌,一嗓子将天也穿透了!

  其他小伙儿登时个个嘻笑脸,忙不迭七七八八吹起芦笙“咿咿呀呀”给他伴奏起来。

  这曲子和的,八音不全,歪七拐九,简直滑稽!

  寨口中顿时轰轰哈哈笑闹成一团,姑娘大妈楼上楼下叽叽喳喳兴奋地评论着,男人们从两边楼内探出脑袋,孑然大笑,原来静谧无声的山谷突然一片欢天喜地。

  只有张莫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怜。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心中默念一万遍。

  乱乱哄哄中,那个背篓的苗族少女瞧了一眼张莫问。张莫问麻儿也不知道,又不会苗语,但见那少女的服饰打扮比别的姑娘都要高贵华美许多,要如何向她打招呼是好,赶忙呵呵,纯真无邪地笑了两声。

  那少女回过脸就对灵犀用官话说道:“嗯,是有点儿笨。”

  张莫问心道,我怎么惹你了?!我怎么惹你了?!

  “走吧,咱们去大寨。”少女牵住灵犀的手往坡上去,张莫问没人搭理只好老实跟着。

  直到张莫问离开蜀山的那天,他也不太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时那少女对灵犀道:“灵犀,你来了!他是谁?”

  “……他不是谁。”

  “骗我。”

  “……没有。”

  “……呀,难道你也订亲了?!”

  “……什么呀,他……,笨笨的。”

  众人安静地听着,直到,起哄的小伙儿唱起一句洪亮的、奔放的、极端热情的苗族飞歌,一句歌里什么娇啊郎啊哥啊妹的,让人好是羞羞……

  灵犀对此总不愿说,张莫问便一直没有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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