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苏秦在咸阳，屡次上策论都石沉大海，生生把他一个意气风发的才子消磨成如今这个困顿愁苦的样子。他两个月没能交上租金，店家对他愈发冷淡，不是就要讥讽嘲笑一番。这日他又从外面回来，屋子里冷冰冰的，水也没有一滴。

　　店家看他回来，打发小二去向他索要房钱。小二一进门，苏秦就打发他去打水。小二抱着手倚在门框上爱答不理：“我说苏公子，这房钱你可欠了两个月了。不交钱就白来使唤人，苏公子也是饱学之士，定知道天底下没这个道理是不是？”

　　苏秦发愁：“可是……苏某没有钱了。”

　　小二一双鼠眼贼溜溜地四处撒目：“先生若有什么值钱的物什，赶紧典当了，也好把欠的房钱交上。”

　　苏秦烦躁地说：“我还哪里有什么值钱的物件，不是都让你们拿走典当了！”

　　小二一听，上手就去翻苏秦的行礼，被苏秦阻止。小二这下可不干了，叉腰站在屋子中间儿：“先生，这房钱您欠着，这两个月还有竹简钱您也没付，另有那些吃的用的，公子，我大秦律法森严，你可不能赖账啊！”

　　苏秦也没有办法，看着面前堆的高高的竹简，胸中郁郁：“拿去拿去，把这些卖了换些钱财……”

　　“先生这竹简可都用过了！不值钱了。您这策论要是被大王看重，倒还有人愿意求。”

　　苏秦一听这话，眼前一黑，支撑着桌子喘息几下才缓过劲来。他心中酸楚：想不到我苏秦竟落魄至此！本来以为秦王看重有识之士，没想到也是不识珠玉，不辨良才！罢了，罢了，我苏秦也不是摇尾乞怜之徒。这便走了罢！

　　那边小二翻出了苏秦的一件裘皮，皮毛光亮顺滑，是难得的好皮子。他以为捡了大便宜，赶紧抱在手中。那裘皮乃是大公主所赠，在宫中都是一等的好物，更有孟赢的情谊在，苏秦十分不舍。可是小二摆出市井无赖的做派来，硬说要典当了这裘皮来抵他欠下的房租。苏秦一介书生，争抢不过，只得作罢。

　　这店是一日也住不下去了，他不通俗物不懂经济，被那小二哄骗，拿三五个钱给打发了。囊中羞涩，也无钱雇马车，只能跟贩夫走卒们混在一起挤在货车上。

　　苏秦一心出人头地，不想混的如此落魄，在一帮粗人面前仍羞愧的头也不敢抬。马车即将启程，远远地一队行伍众人，清一色的高头大马疾驰而来。领头之人远远望见，扬声大喊：“苏先生请留步！苏先生，我们大公主要见你。”

　　苏秦落魄，最不愿见的人就是孟赢。他听见有人召唤，急忙催促车队快快启程。可是车队的主人却不想摊上是非，他说：“先生，你这是被人追债呀！”

　　苏秦无奈，孟赢的车驾即刻转眼间就到了跟前。孟赢在拉货的马车前质问苏秦：“苏公子，我孟赢就如此不堪，让苏公子避之不及？”

　　“并非如此。”苏秦躲躲闪闪不愿与孟赢对视。

　　孟赢心里即愧疚又凄苦，她本是天之骄女，如今困顿，不仅连儿子都保不住，连对救命恩人的承诺都实现不了。她一怒之下抽出身边护卫的剑，直指苏秦。

　　马车主人吓坏了，一叠声的催促：“先生下车吧，先生快些下车吧！”

　　苏秦无法，只好跳下车。孟赢一把揪住他就往旁边拖，苏秦窘迫地推拒：“大公主快放手！这对您的名声不好！”

　　孟赢大声说：“我要那虚名有什么用！先生，你救我出来，我一心想要报答你。可是我人微言轻，又没有权利。先生，孟赢对不住你。”

　　苏秦看着她满是苦痛的双眼心中一酸：“公主……不，易后，有什么不得意的地方？你已经得救，带着儿子一起生活。秦王是你父王，你的生活……”

　　“别提那个人！我孟赢如今无父无夫，连唯一的儿子都落在别人手中。就算给我荣华富贵，我这一生，还能有什么乐趣。”

　　苏秦心中着急，正要追问公子职为何没一起回来，忽然听见身后一阵滚滚的马蹄声，一架华贵异常的马车，被二十几个身材高达魁梧的士卒护卫着，停在了拉货的车队旁。

　　领头的士卒高踞马上，傲然说：“大秦王后在此，哪位是苏秦苏先生？”

　　在芈姝的有意经营下，大秦王后的美名在咸阳这地界不下于大秦的君王！之前在集市上重金悬赏匠人，为秦王招揽能人异士之事，让百姓都记住了这个，贤惠，惜才的王后。车队上的贩夫走卒都下车跪拜，只有孟赢和苏秦，一时间倒是鹤立鸡群一般。

　　马上的士卒不敢对大公主无礼，便说：“请苏公子上前。”

　　孟赢不甘心，但面对芈姝实在没有底气，只好愤然松手。

　　士卒让开一条路，直到马车前。马车的门帘晃动，一位行止优雅，气度沉稳的中年女子掀开帘子下车。孟赢一看，是玳瑁。玳瑁回身扶着芈姝出来，孟赢之前几次求王后举荐苏秦的策论，都被王后拒绝，此时见她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愈发气不打一处来。

　　芈姝款款行至苏秦面前：“苏子，苏子欲离秦，我来送行。我备下酒宴，还请公子赏光。”

　　“苏公子，你的策论我都读过，觉得写的的确精彩。可是，即便大公主多次恳求，我都不肯向大王举荐。苏公子可会怨我？”

　　孟赢冲动地上前说：“王后少来假惺惺的，苏子不得志，还不是你不肯推荐的缘故？”

　　苏秦拱手说：“王后也是为张子打算。”

　　苏秦再三推拒，芈姝坚持亲自为苏秦斟酒：“苏子错了，我并非是为张子打算。有大才者，温润如明珠美玉，璀璨如天上星辰，锋锐如稀世宝剑。能否得到重用，岂是我一介妇人能够左右的？孟赢几次来找我，希望我能为大王推荐苏子，但是都被我拒绝。为了这个，她还与我赌气，几日不肯相见。但是苏公子，我与孟赢的关系再好，也不能将国事与私事混淆。我相信苏公子也明白我的苦衷。我不肯推荐公子，是有我的道理。”

　　苏秦坐在这简陋的茶肆中，仍旧腰杆挺直，一拱手说：“我明白公事里不能掺杂私心。我苏秦在秦国虽不得志，但我相信定然有愿意用我的国君。”

　　芈姝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首先祝公子能早日得偿所愿。不过不知公子，想不想听一听我对你和你的策论的看法？”

　　“三人行必有吾师。王后不是寻常妇人，若苏秦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请王后不吝赐教。”

　　“苏公子的主张样样都好，我看过之后也觉得切重要点，实是难得的良策。但是激动过后却觉得，山珍海味变成了满碟子的鸡肋，着实头疼的很。苏公子，敢问您以为二人才学相当之时，让后来者居上，是否妥当？”

　　苏秦朗声说：“自然不妥。王后也不必拐弯抹角，张子才学的确出众，我与张子之是伯仲之间。后来者居上会让朝廷政令不稳，百姓人心不安。但是苏秦并非是让大王以国相之位……”

　　“是啊，秦国已经有了张相！苏公子的主张与张子并无二致，因此我左思右想，不知该如何安置苏公子。我知道，公子并非沽名钓誉，也不看重权利钱财。但是，寻常人的见识只够用于一县一地，大王将他们用于一县一地，算是用的得当。苏公子却不然。你的才学，足以担任一国相邦，若将你放到小地方去，是屈才了。”

　　苏秦听了芈姝的解释，对此事也算是能心平气和了。他本非小肚鸡肠之人，便朗声大笑：“苏秦让王后为难了！此处既然不适合我，那苏秦就到别国去。王后大王都是懂得识人用人之人，苏秦此行也算没有遗憾了。”

　　芈姝打消了苏秦对秦王和自己的不满，便开始循循善诱，试图让他留下。她说道：“秦国无法留住苏子，是大王与我的损失。不过苏子，我也有几句话，希望苏子能够听一听。”

　　苏秦欣然道：“王后请讲！”

　　“苏子，万事开头难，国事说到底就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苏子才学出众，但是，在解决问题上还有欠缺。志存高远之人，有那些幸运的，能够一开始就在最合适的位置上，施展所长，造福百姓。但是更多的却是郁郁不得志许多年，直至遇上伯乐。然而人该自立自强。老天不给那份运气，苏子就自己去挣！苏子，不论哪一国，贸然更换相邦都不是良策。那么苏子觉得，到了下一个地方，苏子要如何才能为自己打开局面？”

　　“自然是策论……”

　　“苏子若仍旧如此，岂不是又走了在秦国的老路？”

　　苏秦默然。他虽然高才，但并不是圆滑机变之人。他沉默片刻起身拱手；“还请王后指教！”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苏子不妨着眼细微处。若能在当前的国策的基础上，提出一二改进之处，更容易得到大王的重视。待过个一二年，苏子的才华让众人服气了，身居高位，则是水到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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