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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花朝节


  皇帝大概颇下了一番苦工钻研,翌日在约定地点见面时,竟完全没有原来的影子了,脸色暗黑,下巴弄成方的,鼻子又大又难看,眼睑也厚了一层,一张脸不知粘了多少粉上去,衣服是王府家仆的式样。崔捷心里暗笑:陛下还真舍得糟蹋啊。不过看久了就会觉察他脸一动,表情总有点别扭古怪,远不及丁洛泉好像天生就是那副脸的和谐感觉。皇帝见她悠闲地牵着两头驴而不是两匹马,大吃了一惊。崔捷说:“陛下,本朝只有军队、驿站、大臣和富贵人家才会骑马,既然我们装成普通百姓,自然也要以驴换马。况且,如你所说,纵然有你的佩玉开路,那陆校尉见我骑马出来,还是会疑心重重的。”皇帝没说话,只是难为情地瞅瞅那两头驴。“陛下,你……你没骑过驴?”崔捷想:糟糕,我失察了,陛下一定不肯骑这种不高贵、不优雅的坐骑呀。哪知皇帝只说“我们要快点,免得他们发觉”,就不情不愿地坐到驴背上。崔捷亟亟地叫:“陛下!别拉那绳子!别夹它肚子!”可惜已经迟了,那驴闷哼一声,发脾气似的甩了甩头。皇帝连忙缩手,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崔捷用力拉那驴子走,它四蹄稳稳地定在地上,岿然不动。皇帝说:“你不要站在前面,危险。”“不要紧,驴很老实,不会踢人。只是你要放手让它高兴,让它自己走。”崔捷拿出早准备好的草麦饼引导它,磨了一阵它终于肯动了。皇帝略带埋怨地说:“你去哪里找这么一头犟驴来。”崔捷忍住笑,骑上自己的驴子,两人顺着林中小道下山。她其实已把稍壮硕的那头让给皇帝,可他腿太长,看起来还是滑稽。皇帝问:“你刚刚为什么这么说?禁止平民骑马的诏令不是老早就取消了吗?”“因为养马要收税,一般百姓可交不起啊。”皇帝语塞,十年前,陇右地区的朝廷马场中爆发了一场瘟疫,死了十多万匹良种骏马。陇右道与西域接壤,方便饲养各国优良马种,又兼水草肥美,军中战马全赖这些马场提供,重新恢复原有数量也需要钱。可惜中原大地本土培育的马匹不能和吐蕃、突厥的铁骑相抗衡。天不予我,其奈若何?“百姓要知道收马税是为了养战马,大概要骂我是穷兵黩武的皇帝吧!”皇帝苦笑着说,“太宗皇帝那一朝,薛延陀部用良马五万匹才换得一位公主,十年前,西突厥只用三千匹就换走了宁国公主。”那可是他的亲姑姑,真正的金枝玉叶。“陛下,一个能干的牧马监胜过一万匹骏马呢。”皇帝点头道:“的确是,这几年情况已好了点,我也留意了几个人。不过,回京后还是要召集大臣讨论一下减免马税的事。最好百姓都有能力养马,即使是普通的马匹,到了必需的时候,有马总比没马强。”崔捷望着他微笑不语,皇帝已把她想到的谏言说出来了。走了半个时辰,树林渐渐疏落,大概已出了别墅范围,快到乾封县城了。暖阳没了树叶遮挡越发炙热起来,崔捷用袖子扇扇风,又忧虑地看看皇帝,他还是一副清凉无汗、悠然自得的样子。皇帝不时抬头四望:“奇怪了,那些树上挂的是鸟巢还是蜂窝?而且到处都是。”“鸟巢该筑在更高的地方才对啊。”皇帝手上寒光闪动,一枚细小轻盈的暗器破空而去,“鸟巢”立刻应声而落。崔捷跑过去捡起它,原来是蒲草编成的小袋子,解开一看,里面装满了玉米粒、谷糠和分辨不出的各色种子,这可真难倒她了。但皇帝看得明白:“糟,我竟把别人花朝节[1]喂鸟的食袋打下来了。”食袋大概是被人用竹竿挑到树枝上的,她没办法再把它挂回去。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花朝节”的说法,觉得很有趣:“为什么还喂种子?”“那是希望小鸟帮忙撒花种,种子会随它们的粪便排出来。”皇帝心虚地笑笑,“趁左右无人,我们赶紧撤吧!”崔捷自信目力不错,俯身寻找那枚暗器,却完全不见踪影。皇帝又催赶得急,她只好放弃。他能把细微的暗器发得如此精准,实在功力匪浅。皇帝有点得意:“你刚刚一直回头看,是想有人来把我逮回去?其实他们早习惯了,知道我可以自保。我已留了谕旨叫他们别跟来的。”崔捷暗自叹气,只能祈祷今天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因为是集墟日,县城比平时热闹许多,其中要数算卦的、玩杂耍的和卖膏药的最受拥戴。他俩就混在人群中看了一会儿别人问卦,皇帝见她被周围又高又壮浑身汗臭的人挤得狼狈,便说:“我有点饿了,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崔捷如蒙大赦,笑答道:“以前我们工部的人最爱吃潘大娘的五花牛肉麻油炒面了!”她心情兴奋,没注意到皇帝听了这油腻腻的名字啼笑皆非地瑟缩了一下。此时离午饭时间还早,面店里没什么客人。潘大娘熟络地招呼她坐下,见皇帝长得丑陋,衣服也比崔捷差,只当是她仆人。皇帝见她满脸期待、容光焕发,又想起离京一月,她比在长安时更觉愉悦神气,心里涌起一些说不清的感觉。待那炒面端上来,油香满溢,也不觉有什么特别之处,吃了小半碟就停箸了。崔捷以为他习惯了精致的御膳,受不了这种粗糙饭食,也不敢再让他乱吃东西,只顾自己大快朵颐。皇帝找到一个话题:“你说刚才那算卦的怎么知道别人一个是早年贫寒、中年致富,一个是家业兴旺、衣食无忧呢?”崔捷笑道:“之前算卦的不是都问了他们年岁几何,妻子又多大吗?第一个人说他三十七岁,发妻只十八岁,可见他年少时家境不好,没法娶妻,后来他能挣钱养家才娶的呀;第二个说他二十八岁,妻子倒有三十一岁了,有钱人家就巴望孩子早早结婚好传宗接代,等他十四五岁就张罗娶亲了,可新娘子不能小,多半比新郎还大三四岁呢[2]。”“原来所谓的‘算’就是这样的?但他怎么又知道别人是铁匠或开布庄的呢?”“算卦的先问了他们是哪里人氏,他们说是邻乡凤丘县。我听水部主事说过凤丘人出来多半就打铁和卖布两样本事,看他们衣着就能分清了。”皇帝笑着点头:“好了好了,我看你简直可以当个崔半仙了。”崔捷吃得开怀,一句玩笑话冲口而出:“我若不当翰林学士,就去摆卦摊儿挣钱。”皇帝顿时脸色一暗,半晌没吭声。崔捷也意识到这话可够自己砍头一百次了,拿着筷子的手开始微微发颤,再也吃不下去。皇帝看她吓成这样,轻咳了一声:“你快点吃吧,我坐得腿都麻了。”崔捷觉得自己才是真正腿软,那恐惧蔓延到全身,连骨头都在一丝丝地僵痛,过了好一阵才慢慢缓过来。皇帝说:“不过赞你两句就真以为自己是半仙了?你最好别打这主意了,免得饿死。”说完,便站起来走出店外。崔捷付过饭钱出去,看到皇帝在那些卖大饼的、卖剪纸的、卖拨浪鼓的甚至卖脂粉的摊儿之间流连,没有回头和她说话,也没有问价钱、买东西。崔捷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安地跟在他几丈之后,一个卖剪纸的人忽然蹿出来拦住她:“小哥儿,你是外乡人吧,入乡随俗啊,花朝节到了呀,买几幅大红剪纸扎在桃花上,保管你来年娶个标致的媳妇呢。”崔捷差点被他吓到,连忙摆手说“不要”,皇帝回头望了她两眼,又转身继续走。终于,一个围满年轻小伙的卖木梳的摊子引起了皇帝的注意。梳子非常小巧,应该是插在发髻上装饰用的。他很奇怪为什么他们对女子的物事这么感兴趣,就向旁边一位看热闹的老爹请教。老爹见他又黑又丑,目光中满是同情:“小哥儿,你是外乡人吧。本乡风俗,男人多半春天定了亲,在花朝节这天送未婚妻子一把木梳和一头小犊子,秋天收获的时候才好娶进门呢[3]。”“这卖梳子的小哥儿其实也是种田人家,可就不知道手怎么这么巧,那么小一块木头上也能雕出花来。姑娘们就喜欢他做的梳子啊。我就整天琢磨他爹娘积了什么功德才生出这么能干的儿子呢……”皇帝没再听他缠夹不清的唠叨,情不自禁地走过去,认真挑选起来。崔捷只好静立一旁呆等,她没想到皇帝会看中这些乡野技艺,宫里要什么没有呢。她其实也很想过去看看这些漂亮的梳子,可恨自己现在是男儿身啊。皇帝最后买了一把雕着精巧兰花的,心满意足地收在怀中,转头对她说:“我们回去吧。”崔捷带他从人少的巷子出城,此时已是下午,太阳更晒得猛烈,又没有树荫,走了一阵,就见皇帝用袖子遮住半边脸,眉头皱得难看。崔捷惊问道:“陛下,是不是脸上不舒服?”皇帝苦着脸点头。崔捷赶紧拉他到附近的水井,手忙脚乱地打了一桶水给他洗脸。皇帝把那些粉和面脂都洗刷干净,大感清爽凉快,见她正关切地望着自己,就笑了一下:“没事了,今天可真难受死我了。”“那你为什么不早说,还忍这么久?”崔捷看他脸上微微发红,还是有点担心。像丁洛泉那种易容高手都会脸发炎,陛下这种乱来的岂不是更麻烦?她想皇帝大概是因为明天就要回长安了,想要多玩一阵。前日他去其他乡里巡视,被一个九十多岁,曾经去过宫里参加百耆宴的老公公认出,领了全村人来持酒参拜,闹哄哄的什么事都做不了了。皇帝突然发现自己不需要再板着脸,他们不知不觉中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陛下,我们还是沿原路回去吧?那样比较近。”也许让太医早点诊视更稳当。皇帝却不肯:“我真没事,你早上说了这里有什么特别的铜牛的。”崔捷暗悔自己多嘴,只好带他穿过几条巷子,来到河边。那铜牛就在一棵巍峨耸立、树龄颇老的白皮松旁,差不多一人高。下有水池,五只虎头正往池中喷水。铜牛半卧在基石上,大嘴微张、表情慈和、骨肉匀称,很是生动。前面有个铜圆盘,划了五个格子,上以古篆体分别刻着“天、地、神、鬼、人”字样,圆盘在水下的部分似乎是个大箱子。皇帝奇怪地问:“那是作什么用的?”崔捷笑着拿出一枚铜钱,叫他扔到圆盘上去,还笃定地说:“陛下,你多半会投中人字格的。”皇帝想你又不是没见识过我的暗器功夫:“我为什么要投那里,我投在中心好了。”右手轻轻一扬,铜钱“当”一声很准确地落在正中央,圆盘好像被触动了什么机关似的突然上下左右摇晃起来,铜钱就在各格之间滑动,却又不会掉下水去。晃了几下,盘面五窗齐开,铜钱果真从人字格掉了下去。皇帝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崔捷说:“陛下觉不觉得这铜牛有点面熟?”“你是说兴庆宫那一只?但这种乡间地方怎么会……而且比兴庆宫那只还多了个机关?”皇帝疑云四起。“因为它是太宗皇帝当年为了镇住这一带水害,熔了宫内一个大铜缸铸成的。”皇帝一听是前朝遗物,眼神立刻变得恭敬庄重。崔捷继续娓娓说道:“那时乾封县城还是个只有五姓人家的村子,他们想在铜牛前立一只供奉箱子以纪念太宗皇帝的恩德,造福村民。“天字格和鬼字格收到的钱用于祭祀祠堂,地字格用于修桥铺路,神字格用于补贴医坊,人字格用于义学和善堂,分别由五位族长监管。在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四天全村人都聚在这里,才能开启钱箱。”皇帝说:“会有很多人投钱吗?”“是啊,自立了铜牛,乾封县果真没再闹那么大的水害了,大家都相信它有灵力。”皇帝笑了,低声说:“其实是因为开了白水渠吧?”崔捷亦笑:“那自然是重要原因,然则陛下不觉得这钱箱也蛮好的吗?”皇帝还有疑问:“为什么你知道我的铜钱会落在人字格?”“那是因为,当时铸这铜牛的工部巧匠私心觉得义学和善堂更紧要,所以在钱箱上做了机关,让钱多多落在人字格里,天字格和鬼字格投中的机会最少。但他们对族长的解释是,晃来晃去的盘子是为了让大伙儿扔的时候更觉好玩。这铜牛很特殊,工部的人代代都秘密相传着这故事。”皇帝对那机关很好奇:“有没有什么设计图之类的流传下来?我真想看看。”崔捷惋惜地说:“原本是有的,就保存在明德殿藏书阁里,后来被火烧了。”皇帝忽然沉默,低头不语,还转过身不让她看到他的表情。崔捷不明所以,为什么陛下今天这么容易生气?等他再次回头说话,又似乎不是生气的样子,只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低沉语调说:“铜牛看完了,回去吧。”回京之后,崔捷的新居已安排得妥当舒适,一切都是裴、萧、韦三位帮忙的。五品官按例可以有十五位以上的仆人,只要他们养得起,但篆儿自行拿了主意单要了一位看门老伯,一位打理内务的厨娘,只命他们在外院伺候。两人分开一个多月,各自都有许多话要说。“这下你可有得忙了,打你升了翰林学士,不知多少媒婆来打探你的底细呢,还问你愿不愿意做倒插门的女婿。”篆儿笑得厉害。崔捷却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苦恼地说:“我不会真成了什么香饽饽吧?那要叫他们千万别让媒婆进门,拒婚可会得罪人。长安的媒婆都穿什么行头?我恐怕要小心避开她们才好。”篆儿吓住,内疚地说:“我真笨,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崔捷笑着拍拍她肩膀:“不怕不怕。”又拿出从各县买回的好吃好玩的东西给她看。篆儿也高兴地捧出一个篓子,里面装满了红、黄、蓝、白、黑五色丝线扎成的蛇、蜈蚣、蜘蛛、壁虎和蝎子,各个都拇指大小,斑斓可爱。崔捷说:“端午节还远着呢,你这么快就准备啦?而且还弄这么多?”拿起混在其中的几串编着繁复花样的五彩手环和项圈细看了一会儿,不禁称赞道:“你的手艺越发精细了呀。可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还戴‘百索’吗?”“我就是做来玩玩,整天待在家里,没人说话怪闷的。”篆儿小声地说。“你不到处走走?”“我怕出去闯祸,你又不在。”崔捷笑容僵住,握握她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篆儿反倒笑笑说:“不知道长安京里的人是不是这样扎五毒的,我真想见识见识。”崔捷脑子一转说:“不知道这些手艺能卖多少钱。”“小玩意一个,当然很便宜吧。你问这个做什么?”崔捷叹气:“想以此谋生,可能比较勉强。”篆儿反应不过来,崔捷正了脸色说,“篆儿,你仔细想想,你比较喜欢绣花、种花还是养蜂?”篆儿很惊奇:“三样我都不会呀。”“绣花要许多耐心,你恐怕没有。种花要挑水锄地之类的,你恐怕做不来。养蜂似乎比较容易……不过,你先到凤山花房试试吧,他们甘泉山那边新开了蜂房,正要人呢。”篆儿脸一下白了:“是不是有人知道了什么?”崔捷回想这一月发生的事情,轻轻摇头:“我也不清楚,将来的事谁也预料不到。我不想牵累你。我和凤山花房也算有点交情,到时你就换回女孩子的身份去,我只说是别人求我帮忙的,并不认识你。”她又故作轻松地笑笑,“你去那里好好挣钱,将来我才好投奔你啊。”篆儿听她竟是早安排好了,难过地说:“你辞了官和我一起走,好不好?”心里却觉得她一定还不想,就是自己也不愿意她把才能浪费在养蜂上。果然崔捷敷衍着说:“你先过去,我迟一点再说。”这一晚该轮到崔捷进宫值宿,她听说皇帝一向尊重臣子,很少半夜三更传人问话,所以交了亥时便舒舒服服地更衣就寝了。哪知半梦半醒间却被人拍门吵醒,她以为有要紧事,连忙爬起来换上浅绯官服,用冷水洗了脸,亟亟赶到延英殿,却见皇帝坐在棋盘旁等她,身边只有小康福伺候。崔捷按住火气,谦虚地说:“陛下,微臣愚钝,琴棋书画是样样不通啊,决无欺君之言。”她确实也就写字还过得去。皇帝笑道:“那正好,我棋艺也不怎么样。”崔捷想,陛下竟然没有以高手自居,可谁人敢赢天子呢。皇帝说:“你有没有去过法证寺?广文书局很久之前办过一个比赛,评出在那寺庙前卖香烛的韩七是长安第一棋手,真正市井中的能人。”崔捷听他语气中满是由衷的赞美而没有丝毫鄙薄之意,不禁对他多了一分好感,她笑问道:“陛下是不是找他过招了?”“唉,别提了,以前人人都让着我,害我以为自己真的天下无敌,有天就改扮了去挑人家场子。不过这韩七也是位怪杰,不喜欢凭棋艺赢钱,数十年如一日摆他的香烛摊子过活,而且只摆半日,过期不候。”崔捷暗笑,陛下那神情好像对这人的生活还有点神往似的。和他对弈了一阵,有几个昏招明显到她都看出来了,果然水平一般。皇帝一边下子一边说:“我扔下一百两银子,说如果他赢了,这银子就给寺里的孤儿买吃的穿的,他才答应了。我大败亏输后还不灰心,按照《西京国棋名人谱》上的排行榜一个个找下来,结果连最末那一位也能漂亮地赢我。”崔捷明白他是要她尽管放手下子:“陛下,臣真的已尽力了。”两人实力相近,倒也缠斗得痛快,最终皇帝小胜了半子。讨论了一会儿棋局,皇帝又笑着说:“敏直,你没有很强的好胜心,所以输了,你内心并不想赢我。”崔捷低头收拾棋子。就这些天开始,皇帝时不时会以字相称,真有点不习惯。翌日朝议散后,萧澈和韦白到翰林院寻崔捷说话,却被告知崔学士昨晚陪陛下弈棋到深夜,特准她今日回家休息。他们只好先回户部和吏部工作,等酉时离宫后再带两瓶美酒到翊善坊崔府拜访,不料门人说道:“老爷又被叫到宫里去了。”两人交换了几下含有深意的目光,骑马离开。萧澈晃晃酒瓶问:“去你家还是我家?”韦白答:“你家那亭子安全点。”原来萧府花园中有个湖心亭,四面环水,必须撑船才能过去,在此处说话别人不容易偷听。几杯酒下肚,韦白忍不住先问了:“你说……陛下是不是已知道她是女的?”萧澈说:“应该不会吧,我们想多了吧?像陛下这种养在深闺人不识的……”韦白笑道:“哪有,你明知道他经常溜出宫去。”接着又叹气,“你不觉得陛下对小崔很特别,老爱支使她?翰林学士以前都是由其他职位的大臣兼任,小崔却专任翰林,好处就是没有规定的任务,不用应付其他人,甚至朝议都不必参加,我可不可以理解成陛下是为了保护她不被人发现?他还把云骊送她了,初时我只当他是爱才。”“有理,有理。”萧澈苦笑,“我只是很不甘陛下怎么看出来的。小崔藏得这么好,我们要不是经常到她家,发现她小童的破绽,恐怕还要很久都不会怀疑呢。”“你不觉得陛下眼睛很毒,经常看到别人想不到的地方?”萧澈感慨:“是,他不再是几年前那个小孩子了。”韦白心想,瞧你这语气,十足陛下的嬷嬷似的。萧澈把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我也该功成身退,回洛阳老家继承家业,做个逍遥自在的生意人了。”韦白有点动容,但随即笑道:“就算陛下肯,户部的人也不肯,你走了他们就不能每晚按时离宫了。”萧澈得意地全盘收下这恭维,再把话题转回崔捷身上,神情忧虑:“我想陛下最初赐马确是因为爱才,只不过后来……但愿他们别惹出什么大乱子就好了。”韦白深有同感地点头,萧澈又笑笑:“有时候看他们那样,也蛮有趣。”“而且,有小崔顶着,我们就不用再陪陛下奕棋了,好事一桩。他们也正好棋逢敌手啊。”崔大学士通常只下午工作,皇帝在延英殿东阁批阅奏折,她就坐在下首矮桌前把他的片言只语再串接成鸿笔丽藻、警策周正的诏书[4]。不过往日的学习和真正的工作毕竟不同,偶尔皇帝还要在遣词造句方面提点一下她。两人亦经常为朝议上的各种决策辩论不已,所以崔捷并未荒疏国事,反比以前多了机会了解国家的运作。皇帝减少了传召几位兼任的老翰林的次数[5],让他们专注于本职,至于他们心里乐不乐意就不得而知了。感到自己的不足,崔捷每天早上都到明德殿书库或国史馆寻经问籍、埋头苦读,只是书山如海,有时也会苦恼不知该从何读起。篆儿走后的第一个旬假,崔捷在家中甚觉孤单寂寥,干脆就到国史馆中查书。这日久雨初晴,起居郎大人正指挥留守的典书们把书籍搬到院中空地上暴晒,以防虫蠹,见她来了,笑眯眯地迎上来说道:“小崔,南馆现在乱糟糟的,我把你往日看着的那几本放到北馆啦。”他还没改口叫“崔大人”,但崔捷更喜欢这和蔼可亲的老爷爷这么叫她。北馆其实就是存放南馆史书相应副本的,布局方位完全一致。崔捷熟门熟路地直奔“子部?笔记”,书架上放着两本相同的《贤君诏令概览》[6]。小心抽出其中一本,坐在窗前案几上翻开,崔捷惊得差点跳起,书页上全是小孩子稚嫩疏弱的小字,再看看内容:“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踢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驾之马,不羁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民吏有茂才异等,可为将相及使绝国者!”确是汉武帝的《下州郡求贤诏》[7],一字不差,其后该书著者的评语也如数照搬,只是空白处多了一列更小的字:“汉武自有非常之雄心,文、景二帝宽仁长者之意,惜不复见矣!”这句话在原本上可没有,难道竟是这小孩子的感叹?崔捷在那装大人语气的“惜不复见”四字上注目良久,不禁莞尔,到底是哪家的小孩这么可爱?起居郎大人捧茶进来,一看到她手上的书,急忙跑过来说:“小崔,你怎么偏看这本呢。”崔捷见他神情,宝贝得什么似的,暗自纳罕。他解释道:“这可是陛下小时候花了十天十夜辛辛苦苦抄来的,千万要小心保管啊。”那些典书和御书手是吃白饭的,还要皇子帮忙抄书?崔捷的表情透露着这样的疑问。起居郎说:“陛下小时候……嗯……不太爱念书,册了太子之后才突然开始用功。我们史馆那时决定把一些不重要的史料也抄誊副本。他正在读这本不起眼、不出名的书,就自告奋勇说由他抄这本,这样就能逼自己读下去,而且记得更牢固。你说这书是不是很重要?”当然重要,说不准哪天皇帝突然心血来潮,想看看年少时的“杰作”呢。崔捷笑道:“怎么陛下和我用同一招数?开始时可难受了,真真不堪回首。”起居郎当然不信,呵呵直笑:“外间天花乱坠地传探花郎是三岁识字,四岁诵文,五岁赋诗的。”崔捷头大,那时我还到处找人打架呢。起居郎再千叮万嘱一番方才离去。崔捷继续津津有味地翻看,想象着变小的陛下在烛光下皱着眉头,努力地一笔一笔写一阵、沉思一阵的情景。注:[1]花朝节在古代是二月二或二月十二或二月十五,本书把它压后了一点。[2]参考《江湖丛谈》,连阔如著。[3]本章的民俗如送梳子定亲、铜牛钱箱为杜撰。[4]唐朝起草诏书按例该是中书省的六位中书舍人,但每个皇帝都会有自己特别喜欢或信任的臣子,有些会赋予其他某位大臣“知制诰”的权力,有些则喜欢让翰林学士起草。[5]在大明宫的地图上,所有职能部门、国史馆、御史台等都位于延英殿的南方(外朝),而翰林院、学士院却位于北方,好像处于禁中、内廷一样,离皇帝更接近了,因而翰林学士有“天子私人”的外号。[6]当然《贤君诏令概览》是杜撰的。[7]汉武帝《下州郡求贤诏》一段参考了《古文小品咀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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