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陈老师的实验室,叫凝聚态物理实验室。实验室里有差不多十来个学生，从博士后到硕士研究生都有，梯次分布，但本科生就只有牟雨一个。牟雨能有幸进入实验室和一群资历学历都比他高很多的同学共事，实在偶然。
当今科学的发展越来越迅猛，科目越分越细，每一门学科都呈现出知识大爆炸的态势。各国均不遗余力地加大对科技和教育的投入，加上对科学大师的极力渲染和推崇，使得成千上万的聪明学子盲目或不盲目地选择了投身于科学这一崇高的事业之中。
巨大的科研人群像蝗虫一样横扫科学的一切领域，产生了数以万计的paper——研究论文。很多人煞有介事地研究了大大小小的新鲜事物，为人类积累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知识点。就像在黑暗的未知世界里点燃的一根根大大小小小的蜡烛，照亮了一块又一块散落的空间。对大多数蜡烛而言，与其说它照亮了一块空地，不如说它揭示出更大的一块黑暗，烛光若隐若现，散落着的黑暗却也比比皆是,要让蜡烛的光亮连成区域，开创出有价值的新领域，具有像牛顿的三大定律，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或沃生的DNA双螺旋结构的革命性和创新性，谈何容易！
对于一个未知的科学领域，没有多年的探索和积累，要想取得一点有价值的研究成果几乎是天方夜谭。穷途末路的科学家们，被逼红了眼，于是搞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东西,也堂而皇之地称之为科研:
“踩到香蕉皮时，鞋底与香蕉皮间的摩擦力——香蕉皮内侧的细胞瞬间破裂后，挤压出多糖汁液，导致地面甚至比抹了润滑油的金属板还滑。”
“狗便溺时能感知磁场——在地球磁场处于“稳定”的状态下，狗在便溺时，会将身体与地球南北轴线对齐。但在太阳耀斑等地球磁场“不稳定”时，狗便溺的位置就变得随意了。”
“用腌猪肉条止住流鼻血——猪肉中有凝血因子，腌制所用的高浓度盐可以吸收鼻腔内的液体，并造成显著的黏膜水肿，进而使血管产生一种生理填塞现象，从而达到止血的目的。但医生并不推荐使用这种方法治疗常规鼻出血，因为腌猪肉上难免存在细菌或者寄生虫，可能引发感染。”
“给进行了心脏移植的老鼠听歌剧，免疫情况得到了改善——移植了心脏的老鼠往往只能存活7、8天。但是，如果让术后的实验老鼠连续听一个星期的音乐，如歌剧《茶花女》和莫扎特的曲子，便可以减少排异反应，将移植器官的存活时间分别提高到20天以上，个别实验鼠甚至可达80天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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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让一个大学刚刚二年级的学生到自己的实验室里做RA（ResearchAssistant科研助理），可以说是陈老师心血来潮、头脑发热。促使陈老师做出这个唐突决定的原因是：课堂上，牟雨对薛定谔方程理解得比其他人都快。说来也巧，当时牟雨听了常老师的建议，看了不少人物传记，其中不乏物理学界的那些泰斗。从经典力学的牛顿，相对论的爱因斯坦，电磁场理论的麦克斯韦，到奠基量子力学的波尔、普朗克、狄拉克。当然还有波动力学的的创建者薛定谔。这些传记都或多或少讲解和描述了这些大神们的科学贡献，所以，牟雨早就对薛定谔方程有所了解。陈老师的课上，正好讲到薛定谔方程，牟雨灵光那么一闪，前后的知识忽然一下子融会贯通，就懂了。没啥特别，就这么回事。爱才的陈老师却以为碰到了天才，刚好一个研究生突然出国，不辞而别，心下不痛快的陈老师就直接把牟雨拿来填补空缺，邀请他到实验室里帮忙。
进了实验室，发现牟雨确实聪明肯干，但绝对不是什么天才。不过看他勤学好问，陈老师也就任由了他待下来。陈老师料定牟雨做不出什么东西，对他没提什么很明确的要求，就给师兄师姐们打打杂，爱学点什么，就学点什么好了。
陈老师是研究铁元素起家的。那时，由于建筑、军事的大量需求，特种铁合金和钢材方向的研究特别热门。也许是研究的人太多，渐渐地，人们失去了对铁研究的热情，把视线转向研究钛、铝、锂，还有稀土元素，它们的某些特异性能更是成了各实验室争相研究的宠儿。陈老师也带领科研团队，向方兴未艾的碳纳米材料发起了冲击。经过多年研究的积累，实验室里留下了不少关于铁研究的资料和实验器材。愣头青牟雨，搞不清什么是科学前沿，也没有人专门指导他，便随手拿起一些关于铁的论文看了起来。陈老师虽然觉得不妥，不过也没有阻止他。毕竟自己的科学名望主要都是早期和这个在周期表上排名第26号的铁元素联系起来的，对这个貌似很普通的元素其实很有感情。反正也不指望牟雨搞出什么名堂，从研究得很透彻的铁开始，循序渐进地上手也是个不错的途径。
就这样，不知轻重缓急的牟雨就和铁元素干上了。
实验器材是不能随便碰的，每一台仪器都贵得很。师哥师姐们都排着队等着用它们做各种高精尖的研究，轮不上牟雨。他只好用ityFunctionTheory密度函数理论）软件来搞搞理论计算。DFT软件实际上就是个软件包，把薛定谔方程的各个变量参数化，结合新的理论研究成果进行一些变化，来计算物质的物理性能。说起来很神秘，其实使用者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把所研究物质的原子空间结构输入进去，然后,对一些外界条件进行改变：如温度、压力、磁场、电场强度等等，通过物理计算来看看该物质有什么变化。
已知物质的结构，可以从文献里很方便地查出来。对于铁这个已经被研究透了的元素，其晶体结构，在陈老师的实验室里更是随处可查。所谓改变外界条件，无非是改变程序里的几个参数，然后输入一个“开始”命令，电脑就开始疯狂地运算。计算量非常大，一个百十来个原子的结构，用电脑算几个小时、几天、甚至十几天都是有可能的。当然，那都是“黑箱”作业，不需要牟雨操太多心。
不知天高地厚的牟雨就这样开始挖空了心思对那些参数进行排列组合，甚至胡乱输入一些不太可能的温度和压力值，看看会有些啥结果。就像幼儿对钢琴产生了兴趣，每个键都想摸摸、试试，看看有什么反应一样。
那些普通的组合，早就被蝗虫一般的科学工作者们玩烂了。计算出来的结果都能在文献里找到，没有任何科学价值。而标新立异的条件组合，比方说几万度高温，已被证明实现不了稳定的物质状态，也没有任何研究价值。那套DFT软件，纯粹是被牟雨当玩具来玩了。不过难得的是，呆牟雨乐此不疲，陈老师便听之任之了。
有一天，牟雨在图书馆值班。他随手翻开一本百科全书，读到地球结构这一节。书上说，地球的内核实际是一个巨大的晶体球，由紧密排列的铁原子构成。地球内部越接近地心处，温度越高，估计达到摄氏6000度。地球内部的压力也随着深度的加大而逐渐增高，地心处可达361700M帕斯卡，大约相当于360万个大气压力。
换作以前，牟雨看到这几个数字最多瞟上一眼，就翻过去了。可是，在陈老师实验室里混了半年的牟雨，如今对铁元素有特殊的敏感。他不禁感叹人的想象力比起自然界的浩瀚来说实在是太渺小了。自己在实验室里捣鼓各种压强条件，最多几千到几万个大气压的数量级。哪里知道地心的压强竟有360万个大气压那么厉害呢？心下一动，抽空跑到实验室把地心的温度和压强输了进去，熟练地键入“开始”命令，然后离开实验室，静待计算结果出炉。
三天以后，结果出来了，有些出人意料。铁的晶体结构在地心温度、压强条件下，经过薛定谔方程计算，达到了完美致密的密堆六方体（HCP）结构。凝聚态的铁呈现出六方体结构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在一般的温度和压力下，该结构是不严格的。拥有这样不严格结构的铁原子堆积在一起，就显得杂乱无章了。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一块铁都是相同性质的。但是，牟雨的计算结果表明，铁晶体在地心这样极端高温高压的条件下，可以形成完美致密的密堆六方体结构，这种完美的排列会使铁在横向和纵向表现出截然不同的物理性质。
牟雨觉得很有趣，拿着这个结果去找陈老师。陈老师一听是和铁有关的问题，颇不以为意，觉得肯定不会有什么新意。可是当牟雨展示出完美密堆六方体的结构图时，对铁结构知根知底的陈老师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那张图，上上下下打量来又打量去牟雨，牟雨被表情怪异的陈老师看得毛骨悚然。突然，陈老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小伙子，这回你可是撞大运，捡到金子了！！”
牟雨愕然，半天没回过神来。
陈老师收起笑容，很认真地说：“知道地震波吧？”
牟雨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论理，地震波谁都知道，可是这话从陈大教授嘴里掉出来必有蹊跷。
陈老师也不理会，继续说：“地震波分为纵波、横波和面波。纵波是推进波，在地壳中的传播速度大约6公里/秒，又称P波。它使地面发生上下振动，破坏性较弱。横波是剪切波,在地壳中的传播速度大约4公里/秒，又称S波。它使地面发生前后、左右抖动，破坏性较强。面波是由纵波与横波在地表相遇后激发产生的混合波，又称L波。其波长大、振幅强，只能沿地表面传播，是造成建筑物强烈破坏的主要因素。研究地震波的传导速度和传导方向是现代地震学研究最关键的课题。可头痛的是，同一个地震，各国地震局测出来的速度都不相同。谁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现在主要认为是测量仪器不够精确造成的。”
听到什么P波S波，牟雨云里雾里，不知道这些东西和密堆六面体有啥联系，也不敢插嘴。
“地震有多大的危害我就不说了。世界上稍有点实力的国家都会花不少钱去研究它、防范它。可是那玩意来无影去无踪，研究起来几乎难以入手。任何有关地震研究的进展都会被认为是重大发现，哪怕只是很小的一丁点儿。”
牟雨实在是晕了，“您想改行研究地震么？”
陈老师又是哈哈一笑，“不是我，是你啊！你这个运算结果证明了地心是一个具有完美致密的密堆六方体的铁晶体，也就是说，不同方向上的物理性质是不均衡的。”
见牟雨好像还是没听明白，陈老师打了个比方，“一堆乱七八糟的沙子，不管从哪个方向上看，都是一堆沙子。可如果这些沙子变成了一块大水晶，那么横看竖看就不一样了。这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在不同的地方测出来的地震波的传导速度会不一样。根本不是因为测量仪器不够精确，而是地心铁晶体在不同角度呈现出不同性质，从而对波的传导速度产生不同的影响啊……”
牟雨恍然大悟!
陈老师连夜布置牟雨重复了几个相关的新计算，这么重大的发现必须万无一失才行。等所有结果一出来，陈老师马上撰写了一篇只有两页纸的通讯，寄给了物理学界最权威的杂志《物理快报》（icsReviewLetter）。治学严谨的陈老师把牟雨作为第一作者，自己排在后面。《物理快报》的编辑一看，方法成熟、结果简明、成果重要，直接就在下一期发表了。不出所料，这一研究成果在物理学界及地震学界都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连江城的一些小报都大幅报导了这个被认为是有重大意义的发现。
一时间，整个校园都沸腾了。牟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伙子，一下子成了最知名的红人。《物理快报》可不是一般性的杂志。那个时候，全国所有的物理学家加在一起，每年在上面发表的文章都不会超过10篇。顶尖的物理学家搞个3、5年，能在上面发表一篇文章，就差不多可以直升为博士生导师了。吭哧吭哧搞十几年研究，发表三篇PRL，就可以参加院士评比了。如今，汉大一个三年级大学生竟然以第一作者的身份，在世界顶级杂志上发表文章，这是多么爆炸性的新闻啊？！
牟雨的名字成了大家言谈中最热门的词汇。本来没几个人认识的农村小伙，一时间成了人尽皆知的名人，误打误撞地成了校园里的英雄。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大堆向他祝贺的熟人、朋友。同学们以能够结识他，邀请他到自己院系做演讲为荣。牟雨开始收到一些倾慕崇拜他的女生们发来的或含蓄、或火辣的来信，其中甚至还有慕名想来结识他的外校女生。
那真叫，“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牟雨尝到了成功的滋味。他一直梦想着有一天，他可以光芒万丈地站在心爱的女孩面前，告诉她，因为爱她，他一直在刻苦修炼；告诉她，没有她的激励他不可能成功；告诉她，感谢她的存在，她是他的天使……
有那么多话想要与她分享，可是，他发现江晨突然不搭理他了。专门去找过几次，每次江晨都匆匆忙忙，说不上两句话就借故有事走掉。在校园里遇见，也是一脸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牟雨懵了，百思不解自己到底哪里错了。
江晨也说不清哪里错了，她只觉得自己飘落到了一个孤岛上。
如果说杨铭是江晨的一颗启明星，随着他远去海外，和韩飞鸿雁频传，仿佛已逐渐模糊在天际。即使偶尔想起他，江晨也已经可以很平静地欣赏、遥望、祝福他与韩飞共同构筑起的柔美而和谐的星座。那颗星，从来都只是镶在梦的背景上遥远的明珠，就让它继续留在宽广的天际，沐浴其宁远的清辉。
而马丁则像一团热力四射的火，曾经旋风般靠近，又云烟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对于马丁，江晨从来没有过多的想法。他那桀骜不羁的性格和自己完全格格不入，他是一匹神骏的野马，可以轰轰烈烈地踏破无垠的原野，但只有真正的骑士才能体验共同驰骋的快感。自己显然不是，也不想是。
至于牟雨更像一轮刚刚升起的初阳，就因为被她撞见了和章迩的秘密拥抱，风云突变降下了一场倾盆大雨。江晨十分困惑，过往的点点滴滴，看似毫不起眼的记忆明白无误地汇成了一条涓涓的溪流，在她的脑海中萦绕，让她无处可逃。一杯完美的水，看过两次的电影，家门口没能挽留的邂逅，伏在他肩头被送进医院的迷离，吉他拨动的奇妙涟漪，神农架神秘的燕子洞……似风筝般飘忽、疾停、追逐、旋转、下坠、爬升。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自己的视线；每一种姿态，都伴随着自己心底的呼唤。
画面历历在目，细碎的记忆与触感被暴雨冲刷后反而愈加鲜明。江晨忍不住一次次在记忆中重温。可是真正面对他时，却条件反射般地转过头去，把自己深深地藏进壳里。她的自尊让她无法接纳一个搂抱着另一个女生的人，虽然牟雨有这个权利。她不能理解，明明觉得牟雨是喜欢她的，并且总在想方设法地接近自己。肖菲也这么认为。可是他怎么能又偷偷和其他女生好呢？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牟雨成功了，突然成了英雄，招来了更多女生的青睐。她越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是不被需要的人。为什么自己爱上了，却总是要受伤？她躲在被子里一次次地问自己，眼泪止不住悄悄地漫溢出来。
她害怕这样受伤，她只想远远地躲开，躲得远远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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