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汉大的东北角有一个小花坛。说是花坛似乎有些勉强，无非是空地一块，围着些柱廊，春天蔷薇自挂枝头；夏天葡萄藤肆意攀爬；秋天妥帖地飘零些落叶；冬天枯木残枝，甘于萧索罢了。因为不在校园任何重要建筑的必经之路，这里被学子们光顾的机会并不多，几乎是一处被遗忘的角落。那水泥地面罅隙间不经意间冒出的种子的力量，被偶然弃于路上的石子的形状，风拂过的树影婆娑和叶梢的悸动，某日冒失来访的雀鸟的行踪，一切的一切都寂寥得无人记录。
除非有人关注，而关注这里的通常是有心事的人。很多时候，个人的心事同样是不为人知，不为人道，如同这花坛里的生命，自生自灭、冷暖自知。有心事的人便因此与这花坛“心有戚戚焉”。
一周前，在那厚厚的信封里，章迩将自己的思想连同情感一股脑地端给了马丁。她知道作为万人迷的马丁所拥有的魅力和选择余地，知道自己的告白信会有许多“同伴”绝不会孤寂，也知道马丁在歌唱比赛中献花献吻，正在对江晨展开猛烈追求。章迩甚至相信，以马丁翻云覆雨的才华和信手拈来的浪漫，以他步步为营、风度翩翩的追求，即便是江晨这样的女神，被攻破防线恐怕也是迟早的事。可是理智终究没有战胜情感，章迩希望马丁明白，章迩之于马丁、马丁之于章迩，是不一样的。
章迩知道自己这封信完全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情书。过于热烈、过于坦诚、过于理性、过于思辨，过于过于。但她赌马丁能读懂。那个曾经的莽撞少年，如今洒脱不羁的“游侠”，应该能读懂一起长大的邻家女孩文静秀气的外表下，那颗动荡不安的心。章迩想象着马丁看信的反应。他会是什么表情？会吃惊吗？会不会义愤填膺地来找她理论男人女人之间还有理想的爱情？或者会不会急不可耐地把从小到大的各种糗事历数一遍，然后冰释前嫌？……
可是如果马丁不懂呢？不懂她的坦诚，不懂她的向往，不懂她爱的表白呢？如果马丁根本不在乎呢？被花红柳绿环绕，被莺歌燕舞沉浸，阅尽千帆，遍观风景的他要是不在乎她这一隅的生机呢？如果马丁不需要呢？习惯于天马行空的灵魂如果只向往那片无拘无束的自由天空呢？
随着时间地慢慢流逝，这种担忧越发清晰、越发真切，没有回音的日子被拉得越来越长。章迩的心拧成了片刻不宁的战场。理智率领着担忧、后悔、怀疑，前来攻城拔寨，与情感率领的期盼、遐想、热望，反复对峙僵持。
坐卧难安，无法自处的章迩，表面上还得装作若无其事、淡定如常。室友只知道那几天她在寝室待的时间很少，总是打声招呼，“我去食堂”、“我去图书馆”、“我去外面走走”，没等有回音，人就已经没影了。室友并不知道食堂、图书馆和外面并不是章迩的目的地，只有“去”是她的目的。章迩需要的只是走动，不停的走动，避免静止，哪怕仅是一刻的静止。似乎只有自身的运动才能抵消心里那匹横冲直撞的野马奔腾的速度。虽然那只是螳臂挡车的徒劳。
一周后，从常老师那里听说马丁休学去旅行了。他竟然选择了逃避，来了一个一走了之？!
这是章迩千算万算也不曾算到的结果。和以往一样，就算她想过一百种结果，马丁揭晓的永远是第一百零一种。不过，这也是一种态度吧？一种偏执却清晰的态度吧？马丁突然的休学、出行，是想用千山万水的婉转来拒绝，用没有归期的远离来逃避吧？这算什么？她有那么可怕吗？甚至他的前途都可以不管不顾吗？他是不能懂、不想懂、还是不屑去懂？……
那天傍晚，空无一人的小花坛便有了章迩相伴。
被马丁奇特的回复方式弃置于此的章迩，心底仿佛战争结束后的战场，归复平静，只有失落如硝烟般缓缓弥漫。收拾战场无疑是十分残忍，又不得不面对的事情。需要旁的什么分散注意力，起到缓释痛苦的效果。章迩坐在长廊的石椅上，背靠着爬满青藤的石柱，顺手摘下一片已经泛黄的叶，细细观察上面的脉络。不再被凌乱的马蹄声、嘶啸声充盈的她，终于可以静下来倾听云的浅笑，叶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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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牟雨正好被陈老师派去校园东北角的地质博物馆取一份有关地壳结构的资料。回来的路上，他看到了章迩平静的背影。能在这么偏僻幽静的所在碰见章迩，牟雨一阵惊喜。压抑着大声呼出名字的欲望，绕过围住花坛的一片小草地，来到廊柱后边，他悄悄放下书包，轻轻拍拍章迩的肩。回过头的章迩，眼睛亮了一瞬，回应了不期而遇的惊喜。就一瞬，眼里又倏然蒙上了牟雨不熟悉的黯然。
“你怎么在这儿？”两人不约而同问对方，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笑。
牟雨的笑天真坦白，章迩的笑却苦涩落寞。看在眼里的牟雨心下一动，跨过石椅，在章迩身边坐下。
“陈老师让我到那边的地质博物馆取份资料，回来就看见仙子了。就算只给个背影，就算躲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也躲不过群众发现美的的雪亮的眼睛啊！”牟雨指了指地质博物馆的方向，用俏皮话开场，想化解一下章迩的沉默。要是平时，抛出地质博物馆的话茬，灵光四射的章迩早就噼里啪啦一通妙语连珠了。可今天却完全无意去接。
“嗯……我是专门来这儿，专业发呆。”章迩专门用来发呆的地儿引起牟雨的一阵打量，目光从章迩身边的廊柱开始，扫了一圈，又回到章迩身上。总觉得今天的章迩和平日里有些不一样，眉眼间褪去了光彩，缺了点精气神儿，像是被罩在某种透明的罩子里，不影响视觉，却隔离了活力。
“啥时转专业了啊？发呆这专业听上去气场蛮强大嘛！”牟雨继续捡话头。
章迩轻撇嘴角算是回应牟雨的逗趣。对于牟雨这样心理距离足够亲近的朋友，她犯不着刻意掩饰自己的情绪，费力营造轻松的氛围。这全无机趣的反应完全不似章迩的风格，更证实了牟雨对她的猜测。
“你，心情不好？有心事？”牟雨开始认真起来。
章迩的目光缓缓离开一直盯着的黄叶，抬头被牟雨满载真诚和关切，又透着担忧的目光一暖，心头不禁一酸。
牟雨有一双让人无法抗拒的眸子，一览无余的坦诚。眼珠黑亮，被认真聚焦时，一把就能将人掳获。兴奋时，让人欢欣鼓舞；沉静时，使人平和安详；愉悦时，会被闪耀；悲伤时，会溅湿衣角。
望进这样阳光一般通透的眸子，压在章迩心上的阴霾无声无息地慢慢消散。那些没敢面对、还来不及整理收拾的心情，随着诉说汩汩而出。如同摔倒的孩子，第一时间被大人扶起，一番嘘寒问暖间禁不住要啼哭。为的不是疼痛，而是把被伤害的委屈，被忽略的恐惧，和被关注的感动一齐释放在哭声中。此时，在牟雨鼓励下的章迩，需要一个绝对信任、毫不设防的倾诉对象，在诉说中重拾、平复自己的心情。
讲述中，章迩并没有指明马丁，自始至终用“他”指代。说自己的时候，虽然仍然用“我”，却已然跳脱出来，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对于男主角是谁，牟雨也不问，也不猜。只是安静专注地聆听，偶尔提个问题，指引她的方向，让她的讲述更加顺畅。或是顺着她的方向，轻轻地不留痕迹地梳理她淤结的思绪。牟雨是那么好的一个倾听者，不亚于章迩自己的内心，仿佛重新发现的一个心灵知己。
“总之，我就一赌徒，赌自己刻画的他的形象和众所周知的形象有那么一丝丝的差别；赌这一丝丝差别，就足以界定他，足以将他和茫茫人海中的他们区分开；赌这一丝丝差别，正是我期望的；赌能分辨这一丝丝差别的眼睛，也是他想追求的。”漫长的诉说之后，章迩总结道。这时牟雨已经能看到返回她眼中的神采，那光芒能够用理性照彻一切，包括自己刚刚受挫的情感。
“所以，即使没赌赢也很正常啊。”牟雨无需担心自己的总结、或是现实，会刺激到眼前的章迩，他知道她的强大。
“没错。谢谢！牟雨。Thankyouforhearingme。我好多了！”章迩给了牟雨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突然情不自禁地，给他来了一个紧紧的拥抱。重拾的微笑发自内心，感激的拥抱发自肺腑。那滚滚的泪，却再也收不住地流淌下来，打湿了牟雨一大片的肩膀。被突然抱住的牟雨木然地一动都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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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谁也不知道，这个解开了一个人郁结而生的拥抱，却把另一个人带进了深深的郁结。
那天，江晨去牟雨的实验室找他，被实验室同学告知去了地质博物馆，应该很快就回。江晨等了会儿，还是不见牟雨人影，便去地质博物馆找他。地质博物馆这样的校园死角，自己从未去过，去看看也好。于是信步走去，也小小地陶醉于给牟雨带去惊喜的憧憬。曾几何时，她发现自己竟然偶尔也会为见到那个傻小子而欣喜。这是什么意思？她有时不禁暗自思忖。
经过花坛时，远远望见一个酷似牟雨的背影，身边坐着个女生。江晨脚下不由加紧了几步，想看个真切。走近了，真切是真切了，但真切的不仅是牟雨的背影，他搁在旁边的书包，还有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深深的拥抱。
还没有接收到大脑的指令，江晨就直接调头，疾步往回走。
走了一半发现是往牟雨实验室的方向，这才唤醒了大脑上岗发挥作用。于是，调转方向朝自己的宿舍走，一路上心突突的跳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我这是干嘛呢？跟逃犯似的。江晨的大脑一旦恢复到正常的运转轨道上，就根本停不下来。她放慢了脚步。我怕什么呢？我怕牟雨和那个女生看到我吗？拥抱的是他们不是我耶，我怕什么？要怕也应该是他们怕吧？再说，他们拥抱也没什么好怕的呀。
呃……江晨下意识地摇头，想甩掉那个交叠的影像。只一眼，她就转身离开了，可两人的影像竟那么清晰地映进眼帘，固执地闯入脑海，连同夕阳，连同夕阳为剪影镀上的金边，连同地上拉长的影子……
江晨又不自觉地闭了闭眼，甩不掉，就关在外边吧。可被夕阳晕染的亲密无间的暖色画面依然铺陈，依然汹涌。那么美好的画面，为何熏刺着双眼，揪扯着心脏，敲击着太阳穴，紧攥着喉咙？江晨想要分辨这究竟是心理反应还是生理反应。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平稳了呼吸频率。眼睛的酸涩、头痛和喘不上气的感觉渐渐消失。只有心脏的刺痛感愈加清晰，原来源头在这里。
逃避不了，只好面对。江晨决定直面内心的波澜。一旦直面，其实无比简单明了，就像引起潮汐的当空皓月。江晨分明清晰地看见自己心中的他。难道自己已经开始爱上他了？
为什么刚开始爱上的人，就要这么狠心地给自己如此沉痛的一击呢？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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