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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釜底抽薪 1


  服侍着覃笙梳罢晨妆,因见天色好,风又凉爽,练秋得闲便向廊上坐了,看小丫鬟们忙忙碌碌的洒扫喂鸟浇花儿。忽见前头门房上的小厮跑来道:“咱府里来人说今晌大奶奶要来呢!”

  “大奶奶?”练秋一怔,“你说哪个大奶奶?”

  “还能有哪个,”小厮跺脚道,“咱府里大爷的谨大奶奶啊!”

  练秋这才明白过来,忙又问:“二公子刚来过,弄得不欢而散,咱们也跟着提心吊胆的,这回大奶奶又来做什么?”

  “嗐,快别问了,”小厮道,“姐姐赶紧张罗人收拾吧,听说是要接了覃姑娘去府里呢!”

  底下小丫鬟们都听的愣了,围过来嘁嘁喳喳的道:“接覃姑娘去府里?那咱们这院子呢?咱们也都跟着去么?”

  小厮不知先答哪个,急的推开她们掉头就走,“我又不是爷,问我我问谁去!”

  于是众丫鬟便又围着练秋,“可怎么收拾呢,咱们公子又不在,姐姐去问问姑娘拿个主意?”

  练秋心内也有些慌了,她虽也算卞家的家生女,原本却是跟着爹娘在卞家城外庄子上做事的,并不是府里的丫头,卞四为安置覃笙,才私下将她拨了来,也未报与那边府里知道。而卞四使钱向来流水一般,又百般的宠着覃笙,专为她辟了这么个宅院过活,关起门来真同府中的太太奶奶们似的,底下人也个个跟着风光,倘若真回了卞府,不说别人,就是练秋也未必进得了内院!

  越想越没个计较,心烦意乱的随口敷衍着众人,扭身去了覃笙房中。

  覃笙正歇在当厅凉床上,身边铺满了小娃娃的小裤小袄并各色针线。练秋上前轻轻打叠起两件,便听覃笙道:“方才我还想呢,上年不是在前街绸庄上买了几回料子?如今都搁哪儿收着了?记得有匹宝蓝素面的,你给我找来。”

  练秋便轻声道:“还是改日吧,将将前头来报的信儿,说是今儿谨大奶奶要来,姑娘你看——”

  “哦?是大嫂嫂么?”覃笙面带浅笑,倒似十分愉悦,“那便算了,你与我收拾收拾,一会儿再叫他们多备些茶点。”

  练秋在旁应着,私心里想多提一句,可见那覃笙一副娇娇俏俏不问世事的模样,心道,这会子同覃姑娘说,倒不如等四公子回来同他说;若真等不及,先奉承奉承大奶奶,只怕也更顶用些。又想,大奶奶在府里毕竟管了几年家,若不是太子殁了,谨大爷跟着失了宠,也不至于被**奶夺了权——这人怎就说殁便殁了呢,足见世事无常祸福难料!早先四公子跟着宸王殿下也是风生水起,却到底一样人去茶凉!多半也是因了他们的缘故,城外头愈来愈乱了,上月爹爹还捎信来,说近处庄子上不太平,时常有南来的流民寇匪滋扰,便打算走水路往更远些的庄上躲躲,怕要出了京去了。

  练秋料想爹爹说的,应是卞家在埭城的几处田产,虽一心盼着家人安稳,但若真去了埭城,离京几百里,隔山隔水的可怎么好!再则,那边怎会比京城还安稳?天子脚下,不该是世上最安稳之处么?

  一个小女子,倒愁起这些家国大事来,更没了头绪——这厢正自走神,便听覃笙在旁唤她:“练秋,练秋?”

  练秋回过神,忙道:“哎。姑娘刚说什么?”

  覃笙便道:“没什么,看你走神呢,叫也不应。”

  练秋遮掩着笑道:“先前听他们说大奶奶在府中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我这心里就有些替姑娘你没底儿。”

  “莫怕。”覃笙笑道,“我是跟着允郎的,他让我怎样,我就怎样。即便大奶奶来了,也不会如何吧。”

  练秋便试探着道:“若是叫姑娘离了此处,去府里住着呢?”

  “若允郎肯回去,我就跟着去吧。”覃笙微笑道,“只要同他在一处,哪里也是一样。”

  练秋见她跟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似的,便轻笑了笑,低头收拾起针线来。

  一时间前院来报,说车轿已到了巷口,覃笙本想就去迎,却被练秋按下,“姑娘且慢,如今姑娘怀着身子,最是金贵的,待婢子们迎进门再出来相见也不迟。”

  覃笙倒未多想,练秋便自去了。

  及至门上,果见一名年轻妇人被两个婆子搀着走下轿来,正是卞谨之妻庞氏。练秋忙跪下请安,妇人含笑打量一番,“你就是那个叫练秋的?几年不见,愈发水灵了。”

  练秋便脆生生回道:“大奶奶前两年去庄上对账,正是婢子奉的茶。”

  “快起吧,不用跪。”庞氏似笑非笑的一叹,“那时见你就是个伶俐丫头,说你日后必有出息。果不其然,如今能跟了允四爷,合着也该是你的。”

  练秋陪笑道:“大奶奶折煞婢子了。请大奶奶随婢子来。”极殷勤的将人迎进门来,庞氏因随口问起覃笙日常起居之事,练秋对答的十分妥帖,令庞氏又握着她的手笑夸她道:“还是四小子会挑人,我身边怎么就没这么个乖巧伶俐的!”

  练秋只觉有些蹊跷——这大奶奶如今竟如此和气了?本还想奉承她,她反倒奉承起我来?即便谨大爷失了势,四公子却也不过同他一样,甚或还远不及他这个嫡子,又何须如此登门示好?

  此时覃笙已候在院中,只见庞氏春风满面的上前携了她的手,两人见了礼,庞氏忙忙的先开口道:“早该来瞧妹妹,却耽搁的今日才得见!妹妹竟是这般清清静静的一个人儿,真是羡煞我了!”

  覃笙略显窘迫的含笑立着,似是一时口拙不知如何接话——倒也难怪,她这样的身份,又不明不白的被人养在外头,实也当不起卞府长媳亲来探视。

  前些日卞审来时,对覃笙视若不见,在他眼中覃笙连自家下人都不如,而今何故庞氏却又如此态度?覃笙不由得也生出些疑惑。

  这厢练秋打起房门上的细螺珠帘,庞氏便轻拍着覃笙的手道:“妹妹已是有身子的人了,快别只站着,咱们屋里说去。”

  于是一同进了房中,落座看茶。练秋领着小丫鬟上茶摆果子的当口,庞氏已将房内各处的布置摆设打量了一遍,连连点头笑叹,“难怪宫里人都夸呢,四公子过眼的东西,连太后都赞不绝口!”

  见覃笙不解,庞氏便道:“妹妹许是有所不知,上年他同你二哥哥出京采买宫瓷,专程绕道定洲选了一批定瓷扣盅送进宫去,各宫的娘娘们都十分喜欢,太后更是爱不释手,直说卞府四小子会办事呢!”

  虽是夸赞卞四,覃笙倒觉也跟夸自己似的,越发窘了,含羞带笑的学着恭维道:“虽今日才初见,先前也是时常听允郎提起,说大嫂嫂最是爽快亲切,二嫂嫂则端方淑惠,二位嫂嫂都是高门大户的小姐,奴家听来只能自惭形秽,心内明白自己是万不能及的——”

  “都是一家人,妹妹快别这样说。”庞氏笑道,“便如四公子的母亲,虽也是出身略贫苦些,可你看如今,府里头哪个敢不当太太敬着呢——”

  庞氏絮絮说着,覃笙倒还未觉得如何,练秋却已有些听不下去,微微低了头,暗想:今儿大奶奶怎么了,拍马拍的实在也太过!卞府这样的人家,再怎么着也该是主仆有别,尊卑有序,抬举姨娘绝不至此,况且卞家上上下下谁人不知,四公子和他娘亲从来就是最不得老爷宠的!

  正琢磨着,只听庞氏又道:“这样的喜事,老夫人夫人都日日惦记着,生怕有个一星半点儿的不妥,今日便叫我来了,务必要将妹妹接去府中住着,也好叫老夫人夫人安心不是?”

  “既如此,奴家又怎敢不从。”覃笙犹在迟疑,“可是不巧呢,允郎这会儿未在,天未亮就出了门,不知往哪里去了。”

  “依我说,妹妹不如早早打点起来,竟不必等了!”庞氏满脸笑意,“四公子想必是去了宁王爷府上,又或去了西府,难说几时才能回呢!”

  覃笙一怔,旋即微笑道:“不会。允郎已许久不曾去了,自从西府那边的王爷。。。。。。”说着微微一顿,敛了笑,低头轻道,“允郎便极少走动了。。。。。。”

  西府。

  花窗外,廊后海棠依旧葱葱郁郁。玲珑画屏挡不住穿帘而过的微风,扑在面上,竟令卞四胸口生寒,紧接着再难自抑,浑身打颤,竭力想要稳住心神,却只是徒劳,颤声开口道:“何时得的消息。。。。。。为何先到了先生这里,却不先报与我知。。。。。。是了,这才像少钦他的行事,”卞四双目发红,却微微笑着,眸光渐渐变得笃定无比,“是了,定是他,定是他!”深吸一口气,“如今之势,事不宜迟,先生可向老王爷进言,在京中早作筹划。明日一早,卞四即刻启程赶去陵南!”

  “并非我先得知。是前日宁王爷入朝,知悉了敬国公之事。朝中虽有人生疑,然众目睽睽之下,那御赐的‘承恩印’决计作不得假。”说到此处邱邕面露隐忧,“我亦只是猜测,你不必如此心急。即便真如你所想,留在京城亦是——”

  “不!”卞四斩钉截铁,“川路太险,军中之事亦无需我卞四置喙;至于京中,有老王爷在,自是万般妥当;定洲已定;唯有南下,卞四才得略尽心力。”

  邱邕凝神不语,卞四接着道:“吴家肃家早有异心,如今更添增设南书院一事,卞四必得再去靖州。靖州事结,便去青城等着少钦。少钦一旦出川,必先入青城。。。。。。我意已决,还请先生莫再劝了。”

  “也罢。”邱邕叹道,“而今若要南下,唯有水路可行——此去万事小心。”

  一时间邱邕先行离去,卞四更觉心悸难支,摸索着扯下佩在腰间的香药荷包,嗅了许久才渐渐缓了过来。玉罗进房中来换茶,见状忙问:“公子觉得如何?可是身感不适?需请大夫来么?”

  “不必。”卞四低声道,“略驻一驻便走,再添些茶罢。”

  玉罗便为卞四斟了茶。此时卞四带着几分怔忪,将手边盛白子的棋篓倾倒,在满案摊开的白子中一粒粒细细翻找,失神一般喃喃轻道:“该有一颗永子才对,该有一颗永子才对啊。。。。。。”

  玉罗不明所以,抬眼却见卞四眼底微潮,唇边反倒透着一丝笑意,渐渐的笑意愈来愈明显,直到忍不住放声长笑,终是笑得眼角滚下泪来。

  接连几场雨,山风一夜凉似一夜,眼看又近秋熟。

  月色皎洁如洗,照着脚下乱草丛生的细径,倒还不算难行。翻过山梁一望,远处亭中正有两人凭月对酒,竟似十足的闲情惬意。

  “时日无多,将军还不能决断么?”中年男子淡然道出此语,便如将一粒石子随手投入湖心。

  林又照神色寂然,沉吟许久。

  男子又问:“宜远先生可有信来?”

  林又照微一摇头,开口道:“国公府的信能送至,孙宜远的信照理也能送至——弥先生不觉此事大有蹊跷么?据我所知,敬国公并非只送出一封,也并非只送去一地,而是京中、靖南、青城皆有,且封封不同!”

  弥溯却避开不谈,微笑道:“本以为将军今日相邀,只为临战在即的相卜之事。”说着低头自顾向杯中续酒。

  林又照便顺势将话一转,“说起相卜之事,前日在猎苑之中,弥先生可见了翀公子?”

  弥溯稍作回想,片刻之后方道:“正是。”

  “依先生看,翀公子面相若何?”

  “自然是稚子心性,烂漫可喜——”

  “当日得先生一言,今上非但未曾降罪,反倒委以重任——先生于林某,正可谓再造之恩,感佩于心没齿不忘!”林又照正色道,“林某面前,先生何妨直言!”

  弥溯觑眼睨着酒杯,仿佛不胜酒力,轻喟道:“。。。。。。不知将军想听何话呢?”

  “弥先生。”林又照直望着弥溯,语气更重了几分,“正如先生所说,时日无多,秋初兴兵已成定局!方才先生问我为何迟迟不做决断,眼下之势,叫我如何决断!先生只需明示,翀公子他究竟是不是——”

  “是当如何,不是又当如何?”弥溯长叹一声,打断他道,“将军仍觉时势不乱?莫非此时还要再作反复?将军若真有此念,枉我三年前向今上进言!”

  林又照满目坦然,“先生误会了。林某实无此意。只是,心有不明,实在难甘。”

  弥溯又是一叹,“最迟不过月末,万事当有转机。天意若何,日后自明,将军莫再追问了。”说着起身作辞,临去时又留下一言,“今夜若有人来访,许能稍解将军心中之惑。”

  武人耳力异于常人,林又照早已听得不远处草丛中隐有窸窣之声。弥溯却全然无觉,只身漫步而去。

  目送弥溯走远,抬手斟满面前的空杯,“何人匿身在此,还不速速现身!”声音不大,然自有威仪,令人听而生畏。

  果见草丛中人影一晃,上前拜倒。

  “你是?”见那衣饰装扮,是个阉人,一时只觉眼熟,似乎不久前还见过。

  “奴婢安奎,是肃夫人身边的宫人。”

  “肃夫人?”林又照虽觉讶异,却不动声色,“夫人深夜遣你来,有何事啊?”

  安奎膝行几步,双手呈上一只匣子。

  林又照不觉冷笑道:“肃夫人深居宫苑,想是不知林某的脾性——”

  安奎回的泰然自若:“素闻将军清正,从不赴人宴请,亦不受礼。只是今日却有不同,听说将军收下了幼箴公主的药方,此方若要起效,尚缺一味引子,正是奴婢带来的青果蜜。”

  林又照听出他话中有话,冷声问道:“何人派你来的?倒有几分胆量,竟不怕我杀了你么?”

  安奎只将木匣高举过顶,“还请将军笑纳。”

  心中虽怒,到底好奇占了上风,林又照探身接过——只见匣底藏有一层暗格,内中正是一封书信。展开匆匆扫过,虽早有预感,却仍是大出所料。不觉将手拍案,“此人果然还活着!”

  “所谓吉人天相,”只听安奎说道,“殿下屡有天助。”

  “哼。”林又照冷笑一声,万难想到,此人似以无心之举,便将慕南罂困于埈川,又使宓罗甘心归顺,不止如此,更令敬国公传书京城,自揭谋逆之罪!惊怒之余,对那安奎说道:“既如此,是宁王派你来的——只可惜,宁王他打错了算盘!”

  “非也,”安奎淡然道,“此事无关宁王殿下,奴婢是奉宸王之命而来。”

  。。。。。。拼尽气力,猛的挣坐而起,额间冷汗涔涔,始知自己仍还坐在榻上。回想方才,梦中情景早已模糊,只隐约记得有一双臂膀将他牢牢抱在怀中,而他身形矮小,似还是个幼童。一番回想,胸中竟似痛非痛,凄楚不已——惶惶然起身,又不愿惊醒枕边之人,悄无声息掩门而出。

  阿七夜半醒转,见夜色尚浓,身旁却空无一人,等了片刻,便也悄悄起身,向门外探了探,黑黢黢的连个灯影也无,不免诧异。

  廊上侍卫听见门扇响动,便走到近前,回说王爷去了湖边。

  阿七便不肯再等,径自往月沉湖寻人。

  侍卫少不得同行护送。赶至湖畔,月下负手立着一人,倒也是一位翩翩公子,却不是赵暄。

  阿七恰是一身男装,一照面,索性拱手道:“权公子——”

  宗毓乍看略显惊讶,转而便含笑回礼,“宗毓久闻夫人之名——”

  阿七也不知他指的是自己的哪桩蠢事,总之过去桩桩件件如今回想都令她汗颜——环顾四周,讪然道:“取笑了。权公子深夜观湖,可曾遇着什么人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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