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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7节


  临近黄昏,清军突然不顾一切摆脱大同军,像落潮一样向东退去,战场形势顿时大变。

  步二镇被四面包围后,后方无法继续输送民兵补充兵员,苦战到现在已经奄奄一息,清军退走让孙守法松了一口气,筋疲力尽地与将士们瘫坐在地,这一天总算熬过去了,让他们逃走吧,步二镇实在没力气追击了。

  铳炮二镇的新式战法越打越顺手,从三面包围压缩清军,大胜就在眼前,却不料清军拔腿就跑,佟图赖的乌真超哈军干脆连火炮也扔了,煮熟的鸭子飞走,金国鼎当然不甘心,但八旗兵是马上步兵,他想追也追不上。

  八旗铁骑做了最后一次努力,集中兵力发起猛攻,企图救出阿尔津,但被骑二镇、骑四镇死死挡在包围圈外,哈宁阿眼见解围无望,指挥主力迅速撤退。阿尔津的五千铁骑陷入飞虎营、骑七镇的重围,苦战良久已无力突围,突然又被主力抛弃,无奈之下向大同军缴械投降。

  比较滑稽的是白显志,数万八旗兵突然扑来,还以为是找他拼命,急忙命令全军后撤列阵防御,硕垒、固鲁思齐布一伙人最怕八旗军,率领蒙古骑兵几乎是连滚带爬后撤逃命,但随后一幕就让人大吃一惊,八旗兵没找大同军的麻烦,却杀向自己的友军绿营兵。

  绿营兵被打得只剩半条命,正躲在残存的车阵后苟延残喘,做梦也想不到主子会下黑手,他们没胆子对抗满洲主子,却把怒火发泄到八旗汉军头上,抄起家伙就一窝蜂扑上去拼命。祖泽润是祖大寿的长子,年纪轻轻做了汉军正黄旗固山额真,资历浅做事就得勤快,今天一直在绿营兵屁股后面督战,根本来不及逃跑,被乱刀砍成肉泥,汉军镶蓝旗固山额真李国翰、镶黄旗固山额真刘之源、正红旗固山额真吴守进马上率部冲上去为同类报仇,两支大清国汉军打成一片,转眼间就尸横遍地——这场火并比与大同军交锋更为血腥惨烈,八旗汉军的人数太少,打了不多时,吴守进中箭落马而死,刘之源也负伤而退,八旗铁骑要为自己人撑腰,冲上去尽情杀戮,绿营汉军被打得溃不成军,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

  大同军此时倒成了局外人,抄起袖子看热闹,白显志还生怕有人跑来抢饭吃,严令各部不得接受投降,若有收容俘虏者自己承担口粮。天色渐渐暗下来,八旗兵似乎杀累了,全军向南撤退,大同军又接着杀人,铳子、箭矢铺天盖地飞向绿营兵,硕垒、固鲁思齐布也神气起来,率领蒙古骑兵四处截杀——绿营兵绝望了,扔下武器停止抵抗,面向南方跪倒痛哭,然后一个接一个死去。

  “姓白的,你还有没有人性,杀多少人才满意?”孙奇逢骑着驴跑来,举起拐杖就打白显志。

  “这能怪我吗,是议院不拨收容绿营兵的口粮,这些人都是些烂兵无赖,没饭吃肯定要闹事!”白显志捂着头叫道。

  “白帅,收手吧,活着的人肯定不多了,闹不出什么大事,这里有好几万条尸首,总得有人收殓吧。”黑云龙在一旁劝道。

  白显志想了想,总算点头了:“算他们运气好,不杀了,全都赶去收尸,有敢不从命者就地格杀!”

  “干完活就发几升米让他们滚回老家,我大同不养烂兵。”王重新急忙插一句。

  幸存的绿营兵还不到一万,一场屠杀之后吓得呆如木鸡、神情恍惚,平日桀骜不驯的神态全然不现,很老实地就被民兵押去收尸。

  夜幕降临,步二镇的营地一片哀声,十几堆篝火熊熊燃烧,随军喇嘛在一排排尸体前高声诵经,四周不断响起将士们的抽泣声——这是生离死别的时刻,按照大同军的传统,战死者的尸体将火化,骨灰由同乡战友带回家乡。

  李榆缓缓从战死将士遗体前走过,不时挥拳抚胸行礼,孙四旺、高保柱、朱日嘎……,还有无数个兄弟战死沙场,胜利已经不远了,但是为走完最后一步还是付出了巨大代价——李榆突然觉得一阵心痛,身体晃了晃几乎跌倒,莫日格急忙扶住他。

  “兄弟们都是好样的,坚持打到最后一刻,清军战场遗尸不下五千,总统,白显志坐视友军苦战而不倾力救援,他不是人!”孙守法挥舞拳头说道,这场大战他的损失最大,副镇统孙四旺重伤而亡,三个协统一死两伤,营兵战死四千,防军、民兵战死两千,而其他各部战死者不过三千人,打仗要死人的道理谁都懂,但白显志的冷漠让他想起来就恨。

  “步二镇退到上都城休整吧,我会去找老白谈谈。”李榆望着篝火摆摆手,这一战全军心态发生变化,仗打得心不在焉,如果不是铳炮二镇神来一笔,恐怕要打个空前的败仗,看来必须整军,有些人该脱军装了。

  孙守法鼻子哼了一声,没有再多说话,但从这一天起,他与白显志成了死对头。

  送别了战死的兄弟,李榆无力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从莫日格手里接过一碗热汤啃起面饼,打了一天仗实在累坏了,现在才有时间填肚子,这时,戈登、巴海悄悄走来。

  “都看到了吧,这就是战争,哪怕是革命也会血流成河。”李榆抬起头淡淡说道。

  “这是革命的代价,即使血流成河也必须推翻暴政。”戈登还是固执己见。

  “不说这些了,你给我解释一下,上帝既然无所不能、无所不在,为什么不能制止战乱?”

  戈登挠着头想了好一会才回答:“《圣经》里说人类有原罪,只有自赎才有希望进天堂,革命也许就是人类自赎的必要途径。”

  李榆不理他了,转脸又问巴海:“巴海,你觉得呢?”

  巴海垂头丧气地回答:“我才不管什么上帝,额鲁大叔,您快把仗打完吧,再打下去满洲真要灭族了。”

  李榆吃完面饼,拍拍手站起来:“我们回大营!”

  当天夜里,李榆找来各镇协统以上军官训话,骑七镇、铳炮二镇打得坚决果断、战果丰硕,受到特别表扬,骑二镇、骑四镇挨了一顿臭骂,赶紧出发去截断清军退路,白显志和侯世杰两个家伙则被留下个别谈话。

  战果很快报上来,清军阵亡八旗军近万人,被俘五千人,绿营汉军也丢个精光,这是前所未有的大胜,清国经此一战再无翻身之日,大同军将士们欢声雷动,摩拳擦掌要把对手踩在脚下,满洲将士也想明白了,大清国反正覆灭在即,还不如下手狠点,早点打完仗让更多的同族活下来,全军休整一天后拔营向南开进,行军途中却遇见清军大将哈宁阿急匆匆跑来要求面见晋亲王。

  “王爷,您救救我们吧,奴才们快没活路了。”哈宁阿见到李榆就跪倒痛哭。

  “大叔,您快站起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李榆大吃一惊问道。

  “大疫,大疫,肯定是在京畿染得天花,一天之内大营里就病倒两千人,豫亲王也快不行了,这是上天惩罚我们,满洲要灭族了!”哈宁阿哭得更厉害了。

  大同诸将脸色骤变,白显志哆嗦着嘴唇说道:“总统,我们撤兵吧,保住自己才是上策。”

  “大疫降临应该同舟共济,你光顾保自己还有没有人性?”革库里立刻指着白显志怒喝,扭头又对李榆说道,“八旗里有乌拉人,还有我们叶赫人,总统,您不能看着他们去死呀!”

  降将王世选、阿尔津随军参谋军务,这时一起跪下嚎哭哀求:“总统,您是我们的晋亲王,救救我们吧,八旗中人知恩图报,一定会世世代代效忠您。”

  “救救我们满人吧!”哈达里、鳌拜、遏必隆等满洲将士呼啦啦跪倒一地。

  李榆摆摆手,又向阿宁哈问道:“大叔,您告诉我,多铎究竟怎么样?”

  “豫亲王体热不退,体有脓疱,时而惊厥时而昏迷,这是天花死人的症状啊。”阿宁哈泣不成声答道。

  “你们还有多少口粮?”革库里接着问,看见阿宁哈有些犹豫,挥手喝道,“你必须说实话,否则谁也救不了你们。”

  “只够吃五天,”哈宁阿摇摇头,高举双拳仰天长叹,“大清国太穷,拿不出粮食啊!”

  “我不能看着我兄弟去死,白显志、革库里,你们俩指挥大军,我去一趟清军大营,”李榆不再犹豫,拉起哈宁阿跨上战马飞驰而去,李暄、鳌拜急忙率领飞虎营跟在后面。

  总统说走就走,而且是去敌方大营,白显志愣了好一会儿才喊道:“全军加快行军,今晚就紧贴清军扎营,敢对总统不利就灭了他们。”

  “快马通告大同、宣化、独石口,前方疫情紧急,务必多运粮食、药材。”革库里也叫道。

  清军大营,哨兵目光呆滞地注视不远处,那里已经挖好几座深坑,旁边还摆放着刚运来的尸体,阿哈正往坑里扔柴火,又有兄弟走了,大家早晚也是同样下场——赶上大疫跑不动路,后路被人家截断,陷入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境地,大清国最后一点家底恐怕要输光。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哨兵抬头望了一眼立刻吹响军号,八旗兵一窝蜂涌到营外,向快速驰来的骑兵举起弓箭、火铳。

  “手里的家伙都扔了,晋亲王来救我们了!”哈宁阿挡在李榆身前高声断喝。

  八旗兵还在发愣,军官们却一窝蜂挤到队列前向前张望,很快欢呼声响成一片——即将覆灭之际,李榆就是他们唯一的救星。

  “姨父,侄儿巴颜给您磕头了,”巴颜使劲挤到前面大喊,李榆在一大群侍卫的簇拥下驰近营门,瞧着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家伙皱起眉,巴颜马上又补一句,“我爹是李永芳,我排行老五,和硕端淑公主是我老姨呀!”

  “原来是巴颜呀,我听说过你,阿达海,这是你表兄,你们俩要多亲近。”李榆点头说道,阿达海跳下马拉住巴颜,手却始终按在腰间的短铳上,于此同时两哨飞虎骑、两哨武选营骑兵不动声色控制住营门。

  “晋亲王吉祥,奴才席特库(瑚里布)行礼了”又有两名军官跪倒在地。

  李榆瞟了一眼四周说道:“席特库,镶黄旗噶布什贤章京,瑚里布,正红旗噶布什贤章京,我还记得你们俩,告诉我,死了多少人了?”

  席特库、瑚里布感激地连磕几个头才答道:“今儿死了三十多个,这才刚开始,以后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前面领路,带我去见你们豫亲王。”李榆掣马进入大营,飞虎营毫不客气推开清兵一步不离跟在身后。

  多铎昏睡了一整天,迷迷糊糊觉得有人在耳边呼唤,努力睁开眼却看到了李榆,脸上一阵惊喜后垂泪低语:“我要死了,我要死了,额鲁哥哥,不要靠近我!”

  眼前的年轻人面色煞白、眼窝深陷,脸上的脓疱还在渗血,哪还有当年英俊潇洒的气派,李榆一阵心痛泪水夺眶而出,抱住多铎低声抽泣:“多铎,你死不了,我给你找最好的医匠,一定能治好你的病。”

  “我在南方作恶太多,这是天罚,不死于大疫也躲不掉你的绞架,谁也救不了我。”多铎摇摇头,努力想推开李榆,但使不出力气。

  “去他妈的天罚,老子读书少不懂道理,只认自己的兄弟,我现在就特赦你。”李榆把多铎抱得更紧了。

  “我就算了,其实十四哥这些年也很不容易,有些事不能全怪他,你特赦多尔衮吧。”多铎又摇摇头,哆嗦着手指了指旁边的哈宁阿、韩岱,两人连拉带劝把李榆与多铎隔开。

  李榆在床边坐下,低头想了片刻才说道:“我从没想过杀多尔衮,有些事确实不能都怪他,他错就错在不该走明国的老路,算了,我保他下半辈子平安。”

  “你打算如何处置他们?”多铎又指了指韩岱,被大同最高法院判决绞刑还有他、图赖、伊尔德一伙人,看到李榆犹豫不决,又补充说道,“图赖得天花死在金华,人的恶行就交给上天处罚吧,额鲁哥哥,稳定大同联邦的东北边疆还要靠诸申效力,你就放他们一把吧。”

  提到图赖,李榆又是一阵心痛,过了好一会儿才对韩岱说道:“我无法特赦你们,忙完这里的事,你带上犯事的人都给我滚到宁古塔,从此隐姓埋名在军中效力,是死是活就看老天的脸色。”

  多铎点点头,低声对韩岱、哈宁阿说了句“保满洲不保大清”,几个贴身阿哈随即捧出征西大将军印信,李榆楞了一下,马上心领神会接过大印。

  多铎又昏睡过去,李榆低声吩咐几句阿哈后走出大帐,这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八旗诸将还在帐外等候,眼中充满了期待的目光。

  “兄弟们,这一仗你们打得非常勇敢,诸申的祖先也会为之骄傲,但大同联邦的国力远远超出你们的想象,从一开始大清国就败局已定,战败的责任在于大清朝廷,而不该由你们承担,更不该由满洲全族承担,战争即将结束,大同联邦将毫不留情摧毁大清朝廷,但同时也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你们重建家园,请相信我,觉罗额鲁,你们的晋亲王,我一定还给你们一个繁荣富裕的满洲。”

  李榆扫视一眼众人,举起手中的征西大将军印高声喊道:“传令八旗各部,除防身刀剑外,其他武器一律交出,全体将士各自回帐待命,医官人等立刻赶往大同军营地听命,鳌拜、达素指挥各旗护军巡查各营,严禁士卒随意走动。”

  “兄弟们,从现在起我们保满洲不保大清,大家都听晋亲王的,这也是豫亲王的军令。”韩岱、哈宁阿赶紧又补了一句,他俩最怕出意外——大同军主力已经开到,火炮抵近对准大营,再打一仗只能全军覆没。

  “保满洲不保大清。”八旗将士高声响应,老实说他们也确实搞不清大清国是什么东西,还一直以为那是汉人的把戏,在他们眼里部落族群才是自己的根,人家晋亲王最能打就应该是他们的头,除了少数正白旗的人趁着天黑偷偷逃走,其他人都很老实地选择了服从。

  大同军与清军都领教过大疫的厉害,很自觉就携起手对付共同的敌人——天花,以后几天,宣化知府蔡如熏携上百名医匠和粮食、药材赶到军中,联邦政府也深怕大疫祸及自身,迅速派出大科学院圣人胡日查主持防治大疫,金莲川的战火刚熄灭,一场防治天花的大战又开始了。

  萨满出身的胡日查发明了接种牛痘防治天花,可惜大家总有顾虑,愿意接种牛痘的人并不多,如今总算有大显身手的机会了——李榆带头,大同军、清军十多万人同时接种牛痘,老人家带着数百名医匠忙得不亦乐乎,一个月后这场天花之灾平息,接种牛痘也从此被普遍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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