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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杀机


  “先生请。”

  润玉雕镂出猛兽张牙舞爪的情态,平滑身躯盘跪,泛碧的双目睁成浑圆。砂浆灌注卵石铺就的地面,平平整整,轻踩上去,温热,该是贴地熏焚的香炉燃得太久了。

  室内尽掩门窗,无风,轻幔薄纱,温婉如静女的裙裾,层层掩掩,被恭立的奴婢以手束起,人行过后,松手由其飘飘洒洒,落回原处。

  忍不住侧目向那一扇精致绵长的屏风,单调的墨染山水,叠着屏后的卧榻,尽头倚着一只孤单模糊的黑色影子。

  两声轻弱的咳嗽声。

  落木匆匆收回目光,胸口捺不住突突地跳动。

  漆案、软席,细细研墨的动静,杂入书简铺开的一声清脆之中。

  “陛下。”

  苻坚正执笔,抬头只向之下看过一眼,便很快将目光收回。

  “宋牙。”

  宋牙会意,躬身低眉,小步移至尚还跪伏在下的落木身边,轻声细语对着他的耳朵:“先生请随我来。”

  越过那扇屏风时落木深吸了一口气。

  命运相系相连之人,宁舍命而保之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小郎君?”

  落木低垂眉目,耳边听见宋牙压着嗓子怕惊动了似的向榻上坐卧着的人试唤了一声,眼前却持久地不见响动。

  宋牙像是已习惯了的模样,压声清嗓以作示意,与落木一同到了那人跟前,宋牙侍立,而落木跪坐。

  又是两声与方才一致的咳嗽声,像是无意听他们多说话似的,一截苍白纤细的手腕衬着中衣衣袖自锦被中探出,落木下意识抬头,正撞上一双半开的烟目。

  慕容冲只看了他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去,神情是想象中一般淡漠,浅浅地抿着唇,手指微蜷,修齐的指甲触着掌心。

  落木不知何由地愣起了神,莫名一种观感,倒不是赞叹什么、钦慕什么,而是既亲切又熟悉,仿佛早便相识的人。好在这出神只是一瞬,过后便立刻抽手搭上了那只伶仃的腕子。

  “先生,怎么样?”落木起身,由身后的宋牙率先问了一句。

  “风寒小症,不过耽搁得久了些,倒无什么大事。”落木与他并着肩,边走边做解道,临要从这一道屏风后拐出时,鬼使神差地又回头看去一眼,不知是否又是巧合,竟又与那一双惑人的烟目撞上,意识到慕容冲正悄无声息地打量着他,落木心中蓦地一股沉甸甸的苦涩味道,略有些狼狈地拐出屏后。

  “您也看见了,这近乎十日多了,半句话都听不见,凡事对下面的人不讲,对着陛下也不报,若非还有一二咳嗽动静,谁知他是病着的?”

  落木不语。

  “劳烦您往这多跑几趟了,这……陛下明日登铜雀台、游玄武陂,想必这人是不能陪驾了吧?”宋牙止住脚步,影子投到屏风上去,细声慢语,像一阵漏入窗缝的微风。

  “倒也无妨,只是小疾,不必这么仔细……”

  “还是静养为好。”宋牙侧过脸去,像未听闻落木的话,自顾说着。

  慢火腾烧,落木心不在焉地盯着身边的小童跪在炉前执扇而候。

  午后的天气如人一般懒散,他虚了眸子,蓦地想起今日殿中那一只单薄的影子,那双墨黑睫羽半掩之下的烟目,淡淡的没什么味道,最后看在他身上,带着试探和审视,刺得浑身骨肉一寒。

  深嗅空气中清苦的草药味道,闭了闭眼。

  “先生?”

  蓦地一惊,落木举目,正看到朱肜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自己身前。

  “秘书监。”

  “先生不必客气,我与先生是旧识,说来,先生还是那赵侍郎从我府上抢去向太后邀宠的呢!”朱肜咧嘴笑了笑,侧目闻见室内不同的味道,自行怀着好奇心思向炉边探看了一番,问:“先生在替谁煎药?”

  落木低了眸子,手拢入宽袖之中:“陛下偶感风寒……”

  “不是吧……”朱肜的笑容晦涩起来,脚下轻踮两步伏贴上落木耳畔:“陛下金屋之中,怕是藏着人呢,您今日该见过了吧?”

  落木一愣,一时忘了如何应答。

  “您也不必瞒我,这人还是在我眼底下送进行宫里去的呢。”朱肜笑道:“这陛下嘛,咱们都清楚,身边有个伺候的,又不是什么大事,要是没有,反倒奇怪了呢。”

  “只是……”朱肜弯了眼眸,手顺着一把络腮大胡慢捋一把:“无论是哪位夫人也好,进献的美人也罢,怎么倒成了见不得人的事?”

  “这……”落木神情略有尴尬,手中攥紧又松开,捏出一掌心细细密密的薄汗。

  “唉,您瞧瞧,我这爱操心的毛病,先生权当是与我唠嗑了,这人,究竟是……”

  落木向后慢移两步,面色难看。

  “先生是顾虑陛下?”朱肜又笑道:“您可真是小心,这陛下出猎,驾幸邺城行宫,一概皆由我率的羽林军护卫,陛下时而糊涂,我这统帅可不能糊涂,凡事多担一份心,您权当帮帮我?”

  落木拧眉。

  朱肜嗤的一声笑弯了腰,好容易借扶着落木肩膀站直了身子:“先生,这宫中之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您何必死心眼,揣着不肯与我说呢?难不成,咱们老相识,我还能害您不成?再或都是替陛下办事,哪个莫非还敢不忠?”

  双手缩在袖中攥成了泛白的拳头,落木抬起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对上朱肜看来的目光,局促地掩不住什么情绪,最终还是开了口:“陛下宫中的确……”

  朱肜推门而出,双臂伸展,虚目看向室外的白云蓝天。

  “这一个未除,倒又来了一个更难对付的。”

  “将军,您说什么?”

  朱肜低下头,装模作样地向腰侧捶打一阵:“哎呦,我能说什么啊,自然是说我这腰病,你明日莫忘了,到先生这替我拿药。”

  “是,将军。”

  “对了,赵整赵侍郎,可是去面见陛下了?”

  “是,将军。”

  “嗯……我这还有笔账目要与他清算呢,在长安出行前他欠着我的一顿酒,今晚可得讨回来,走,咱们去候着他,可别叫他逃了。”

  “愿斯台之永固兮,乐终古而未央!”

  苻坚捧起一只羽觞,虚目自上而下眺看,笑意含在唇角,不张不敛。

  赵整将素琴置于膝上,拨拢复挑,清亮的音色流淌入指间。一番调试之后戛然声止,由苻坚放下觞道:“赵侍郎携琴迢迢而来,当与孤同乐,奏盛乐。”

  底下一众伶人乐工低目应答,执了准备只待赵整发声。

  “臣欲奏哀歌。”赵整突然说。

  “哦?”苻坚挑眉:“何解?”

  “以古为鉴。”赵整答道:“恨后汉之颓,思孟德之志,陛下以为如何?”

  苻坚不急应答,转目而向身旁摇头晃脑、乐景自醉的王猛,笑着问道:“景略以为如何?”

  “赵侍郎想必有话要说,”王猛仍是那副无所谓的模样:“话既在乐中,陛下便随了他吧。”

  落木进入殿中,越过几道洒下的幔帐,正看到昨日躲在屏风后的那人赤着脚在殿中游走,素白的中衣披一件黛色的外披,肩背单薄,形同一只无重的鬼魅,走到窗前,伸手欲要推开那扇窗,却被旁侍的内监拦下来。

  “小郎君,陛下吩咐,您在病中,不宜吹风,室内门窗严禁开合。”

  慕容冲不说话,手仍悬在半空,烟目低垂又抬起,将那说话的人从脚到头打量了一番,收回手,又绕到他的身后,那小内监浑身一凛,站着不敢动弹。

  落木也不知怎么回事,忍不住快步上前去,伸手推开了窗:“陛下有心,不过门窗紧闭,室内长久熏香,反倒不利病。”

  慕容冲从那内监身后站出来,将目光移到落木身上。

  落木垂目,站在原地,闻着那小内监松了一口气,正以为要无事的时候,只看见那小主子几步到了窗前,踮着脚又将窗子合上。

  “陛下说得对,我听陛下的。”

  不仅是落木一愣,连那小内监也愣住,惊奇回味着这十多天以来听到的第一句话,眼见慕容冲一步步绕回屏风之后,与落木两面相觑,不得不也跟了上去。

  慕容冲依旧是不必说便将手腕自袖中伸出来送到落木面前,后者倒也恭敬老实地不多话,只耐心将两指附上,静静感着那一层肌理下的搏动。

  “先生昨日遣人送药来,郎君用了,今晨到现下,再没咳嗽了。”

  落木将手收回,站起身轻声道:“已无碍了。”

  慕容冲不说话,只抬了下颔盯着落木刻意低垂的目色,身旁侍候的内监恭敬地弯了身子,礼道:“劳烦先生了,先生请。”

  落木出了大殿,心头压抑许久的薄气呼出,手脚总算不如灌铅一般不自在,手拢入袖中,携了小童拐出正阳殿,自一丛花树间独辟的幽径穿过,风吹过,窸窣花叶,中混着金铁碰撞的动静,格格不入。

  落木皱了眉,快走几步,出了小径,目色映入一排黑漆漆的铁甲,个个腰间别着铿锵的佩剑,大步向正阳殿的方向而去。

  “先生?”

  脑中翻过昨日的支离片段,直到身后小童一声轻唤,蓦地一股魂魄抽离的冰冷空洞之感,下意识转身,四肢百骸先于意识苏醒,几是沿着那小径一路狂奔而回,至正阳殿时正门已响起方才玄甲铁剑相撞之声,落木犹豫一刻,自偏门撞入。

  门外侍立的宫人似是死物,对闯内之人视若无睹一般。

  慕容冲像是已闻见殿外动静,蹙眉立于殿中,烟目映入门窗之上片片漆黑的影子,偏门撞开,下意识后退两步,落木未褪鞋履,径自捉住少年的衣袖,偕同向来路奔回。

  “做什么?放开我!”

  “外面有人要杀你。”

  慕容冲一愣,回头时那层层的黑影已全然罗织了正门,严丝合缝,又随着他们的跑动向侧门聚拢而来。

  手中一松,落木匆忙回首,慕容冲已然挣开束缚,向那一道屏风后拐去,落木拧眉,随追而去。

  从凌乱的床榻之上拽出一床锦被,不由分说塞入赶来的落木怀中,慕容冲俯下身,钻入榻底的空隙之中。

  “将锦被遮住床底。”

  少了求人的委婉,也无临危的惶恐,短短一句铁似的命令。

  落木未敢多想,依照他说将锦被展开,半留在榻上,半垂落到地。

  门外一阵喧哗,一声宝剑出鞘的刺耳声响,而后是朱肜的声音:“奉太后之命,斩除妖孽,统统给我让开!”

  一片无光黑暗,慕容冲轻轻动了动手指,自背后摸索了一番,探到一只巴掌大小的小陶兽,攥紧握在手中。

  门被二三人合力撞开,衣着森森的羽林军鱼贯而入,将殿中围起来,慕容冲躲在床底,闻见侍女惊叫之声、铁靴踏地之声,也不知方才那个不知好心还是坏心的医官是否还守在榻侧,手中用力,食指磨砂着小陶兽尖尖的脑袋。

  朱肜用剑尖挑开层层的纱幔,小心翼翼,生怕漏掉了任一不经意却可藏人的角落。

  一扇山水屏风,朱肜轻笑一声,加快了脚步,蓦地从屏后闪出一道人影,下意识便停下了脚步。

  “秘书监。”落木有模有样地礼拜道。

  “先生?”朱肜蹙眉一瞬,立刻又转为笑颜:“先生是来送药的?可知这祸主的妖孽何在?”

  “秘书监来晚了,陛下已驾幸铜雀台,不在殿中。”

  “陛下?”朱肜虚了眼目。

  “殿中无人,秘书监不必找了。”落木低着眉眼,轻声道。

  “先生是在戏弄我这个粗人?”朱肜再度弯了嘴角,成一戏讽的弧度,脚下缓缓而动,向着那一扇屏风之后逼近,到了落木跟前,刻意审视他低垂的眼眸:“奉劝先生,暂且让开。”

  僵持。

  破门而入的清风掀起身后的纱幔,落木深吸一口气,平住跳动的胸口,最终还是向侧退后两步,让出道路。

  朱肜嗤笑一声,迈脚轻缓,顺着一道屏风拐入之后。

  铁靴故作矜持地轻踩上砂浆卵石的地面,越来越近,慕容冲屏住呼吸,自身下抽出另一只手紧紧捂住嘴巴。

  脚步声于榻前停了下来。

  琴弦挑起,忽出一声回荡久长的绵音,再一声,合着悠扬的胡笳,第三声与第四声急促,汇入与金石钟鼓齐奏,王猛端起羽觞,与苻坚隔空而碰。

  有小内监弯着腰神色匆忙附在宋牙耳畔说了些什么,后者始终平静,待他说完后,挥了挥手,示他退下。

  “何事?”

  “回陛下,小事,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

  乐声潺潺如山间流水,呜呜似杜鹃泣血。

  蓦地笛声欢快,无端打乱了哀婉的奏乐,赵整蹙眉,抚平琴弦,上座与诸侧的一并停下手中,将目光投注于一名吹笛的伶人身上。

  像是未在意到周遭,笛声依旧欢乐而轻快,吹笛的闭目演奏,鼓腮晃脑,自娱自乐,沉浸其中。

  “伶人王洛!”

  笛声总算停下。

  被唤伶人王洛的笛手从座上立起,拍抚衣摆,不急不缓跪到正中。

  “伶人王洛,陛下命奏哀歌,区区伶人,何故抗君之命?”宋牙迈前一步,声色严肃。

  “天王陛下,”王洛举手大礼,拜俯在地:“百姓仰赖寄托,区区天王,何故抗百姓之命?”

  四座皆惊,上首距王座最近的王猛不动声色,侧目见苻坚颦蹙眉头,捏着空觞注视着跪下之人。

  “大胆王洛!”

  “宋牙——”

  宋牙顾盼止声,退入苻坚身侧。

  “天子者,百姓衣食之父母,岂可田猎无度?”王洛继续说道:“自古祸患起须臾、变乱在不测,陛下远国都日久,不与朝会、不面群臣,一旦有失,岂有颜面敢对宗庙?区区伶人,冒死而谏,愿陛下为国而忧!”

  一片寂静,赵整放下素琴,起身方欲开口,便见苻坚从座上站起,踏着阶梯自上首而下,步到那伶人身前。

  窸窣。

  王洛不禁从袖后移目打量,见苻坚已弯下身子,对着跪伏的自己,重加礼拜。

  “陛下——”宋牙欲起,倏忽被王猛伸手拦下。

  “孤一时糊涂,险些酿成大错,着人,赏王洛百金,并自此之后,不复狩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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