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不是自己了
入夜，天随子哄着白柔睡去，想起前两世的淑清、玄贞，莫不讹自己骗自己，可最后，却是自己来照顾她。
那又如何呢？天随子细细看着睡着了的白柔，安静而美丽。
白柔年纪尚小，但眉目清秀，知道今后的样子又会和淑清、玄贞相印，不知道那时候，依斐是否会回来，承认这一切？
她抚摸着白柔的纤瘦的小脸，睫毛微微扇动，眼底落下一片蝶影，嘴唇稚气地翘着，带着鼻翼耸动着，睡熟了，嘴角的口水就会留下来，天随子坐在她身边，轻轻擦着。
只觉得窗前风动清然，依斐的身影依靠在床边，看着白柔。
他没舍得走。
天随子有些意外，又觉得是情理之中，莫名有些暖意。
他放不下。
是这样的人，也放不下。
天随子看了一眼依斐，独自离开，留二人独处。
是否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如此，早已成习惯？
天随子不敢问自己，关上房门，悄然离开。
依斐看着她，看着她转身，流口水，蹙眉，微笑，每一个细节，都看得仔细。
半夜白柔噩梦哭醒，依斐下意识就抱着她在怀里哄着，她身体尚小，刚好可以抱在怀里，依斐从未抱过这样小的孩子，哪怕是对胡弗，也从未这样亲昵过。
黑夜之中，白柔看见是依斐，哭得更凶了，又抓又咬，依斐却依旧很轻柔抱着她，说：“乖，不哭了好不好？我给买糖吃。”
白柔还是在他怀里哭得凶，依斐只好把她放下来，看了看外面，登风而去，回来时，手里握着糖，慢慢剥开糖纸，将糖放到她嘴里。
白柔吃着糖就慢慢不哭了，泪眼朦胧看着依斐，咿咿呀呀不知道在说什么。
依斐哄了半天，见她渐渐睡熟，便打算关好门窗，只是挪开步子时，衣角一处被拉住，依斐低头一看，白柔紧紧攥着自己的袖子一角。
这一刻似乎看到昨夕淑清那样满怀悲虑拉着自己，怕自己就此离开。
百年隔世今夕一眼望却。
依斐站在原处，走到她身边，坐下来，看着白柔全身蜷缩成婴儿一般，明明是个傻子，为什么懂得攥住自己？
或许是骨血里就害怕自己远离？
依斐看向窗外，无云无月星河天悬。多少次想逼自己将她相忘于尘世间，却未料，再遇见，方才知，浮生未歇。
依斐任由她攥着。好像从未这样凝视她睡梦，从未给过她这种安稳陪伴。
这种贯穿百年三世的羁绊，让自己再也无法迈开步子，心之所系，乃所安之处。
等天亮，依斐见白柔打了个哈欠，睁眼看到依斐，还是怕。只是不躲了。
依斐伸手。
白柔的纤细小手犹豫了半响，方才敢牵，歪着头，左看右看。
依斐牵着她去洗漱吃饭，依旧不会用筷子的她，用手抓着吃也很欢畅的样子。
无垢说：“用筷子本就是人定下的规矩，她既不会，那又如何呢？”
天随子漠然不做声。
依斐只是看着她，黑板分明的双眼，微张的嘴，时不时流口水傻笑。
依斐说：“我叫依斐。”
白柔似乎听懂了，似乎没有，只是顾着吃。然后对着依斐傻笑一番，似乎只在意吃。
“依斐。”依斐又重复一遍。
无垢摇了摇头，“万一她一辈子都不会说话呢。”
更别说叫你的名字。
依斐说：“我不知道。”白柔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坐在原处看天上的云，一会儿指着这朵云傻呵呵地笑，一会儿看着地上的虫子，一只只地数。
依斐不懂得这有什么意思，只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觉得无趣极了。可是白柔，可以一整天做这些极其无趣的事情，又是拍手笑，有时咿咿呀呀想说什么。
一阵风吹过来，白柔都会被吓到，左顾右盼，然后对着依斐歪着脑袋笑。
或者围着一个桌子跑圈，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虽然已经不再吃土了，可是吃饭的时候依然满脸都是渣子，吃一半漏一半。见到蝴蝶飞过就扑过去，满身泥也不管，摔得痛了就哭，依斐只好过去抱着她哄着。
依斐本以为只是一开始会这样，可是一个月以后，白柔还是如此。
那种无力感又开始蔓延全身。
好像用尽全力打在棉花上，只有虚无回应。
依斐看着天上云彩，想起淑清说，自己的名字的意思就是云堆垛之貌也。
那些浮动不安的云朵，看尽一世，也不知他们按照何时轨迹漂浮，每一天都不一样，那么慢，那么远，看却花谢却看不透这些云朵。
白柔却从未低下头，一直盯着看。
“白柔，我是依斐。我教你识字好不好？”
白柔眼神中带着不解，看依斐一眼，转头又去看云。然后再上涂涂画画。
依斐仍不死心，“那我教你画画好不好？”
白柔傻傻地看着他，不懂得他在说什么。
“那你，可不可以，多看看我？”
无垢远远看着依斐来来回回跟着白柔说着话，那匆忙又无力的样子，无垢端起身旁的酒喝了几口。这妖精，真是傻得要命啊。
也真是，痴得要命。
“你是要把她教成慕容淑清还是玄贞？”无垢问。
依斐远远的身形定住，回：“我不知道。”
“她也不懂七情六欲，甚至不会说话，无法和你彻夜长谈，无法和你花前月下。她既然是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问的痴儿，那就随她这样吧。你何须去勉强？”
依斐：“那她，还是她么？”
无垢说：“她还是她，只是你已经不是你了。”
当初深山老林里那个满身清然，遗世独立的狐妖，如今，早已浊气深重，欲念丛生。
留恋人世间的妖，是个情重的人了。
依斐回想着这句话。
不是自己了。
“不要太灰心，等她长大吧，起码这些年岁，她身边只有你，你不用再担心她会如淑清一样有家人牵绊，像玄贞那样被利益拘束，她是白柔，简单纯粹孤身温善的白柔。”
依斐看着痴痴呆呆的白柔，心中被浇灭的火星点点复燃，只是冷风太凉，离恨天太远。
“带走她吧。”无垢饮酒，看着天随子单薄的身影，满头白发下是寡欲无求的脸颊，可惜了双眉眼，滴水成冰。
何苦多一个伤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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