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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微乱


  这天向晚时,天气倏忽凉爽得紧,对活动量过少的李绸来说,这会儿庭下霜气渐浓,他在庭院中不宜久坐。

  望月命人将他带回室内,侍候他更衣清洗,于床榻上给他按摩完后,再侍奉他在外间吃些养生汤水。

  至于侄儿阿琳,下晌他还有武师傅教授拳剑骑射。

  望月让他听过些外头市上田间的生计之事,于他通晓人情世故、缓和性情也有益,却并不强求他现下即能熟知庶务、当家理事。

  李绸回内室不多时,看一看时辰,望月即令人领阿琳去上武课。

  望月自家即领管事庄头与近侍们,往宜安堂庭院东角亭里安顿下继续说话。

  从管事们口里了解想知道的,望月将丑话说在前面,且许下了丰厚的薪奉分红,再听了他们各色声情并茂的表态。

  望月作为主母的手段早已亮出,态度亦已表明——接下来,端看这些人如何使尽浑身解数表现了。

  有心思的人,若不想也像内府送官刑徒的管事们,落个人财尽失、到末了苦乐自受的下场,不论事前有何私心暗图,今后就该掂量着行事。

  当管事们退下去,望月命下役们好生安排食宿,叫他们在府中宿一夜再各自回家,她犹自与近侍停在角亭中歇乏,顺便听亲信们汇报一些府务。

  其间武婢谷雨来了一趟,交代晚间的菜色,问是否现在就摆膳。

  听了谷雨报菜,望月只叫加熬一道睡前用的汤,待两刻后即可摆晚膳。

  谁知招娣一会儿自厨下来,气乎乎说道:“那厨房还说是新造的,忽从房顶上落了土灰下来,不巧的是,有一口正在煮汤的大锅,并几样成菜都被土灰污了——”

  现下要重新做来,今晚倒可勉强混过,只明早一起,可就无有新鲜食材做早膳了。

  近日京中风声鹤唳,街市行人管束极严,这个时辰决计再难从田庄调来新鲜食材,市场上亦绝不可能还有什么菜农了。

  望月见招娣这样,就不免在心里暗笑,这些污损的饮食正有被清明做手脚的几样——清明恐怕闲坐不住,为免功亏一篑,说不得她还要在饮食中做手脚——此时他们倒可以顺藤摸瓜了。

  说实话,望月并未将清明看入眼内——只因此女已然败露,她此时已被人盯紧了。

  然而,能叫李绸现下还如此忌惮幕后之人,焉能只派这一个不堪大用的清明就以为马到功成?

  望月与安大伴都疑清明只是疑兵,因此让人盯紧清明的同时,对府中各处人员动静,亦不敢安心放松警惕。

  望月主仆怎样在人前伪作烦恼不提。

  只说潜于暗处的清明,她将今夜膳晚多做手脚后,李公爷与沈望月夜间吃用茶水所用饮器,她也悄悄抹上少许剧毒之物,更不必提公爷常用物上做的小机关。

  除了饮食所投毒物一个时辰内发作,其余手脚皆是要两三日间发作。

  清明心中既快意而得意。

  这沈望月不是常以医嘱教人,还要人背诵什么食物相克——今番用上这天下难寻之剧毒,倒要看她究竟还有怎样了不得的手段。

  然而她再也没想到,竟真有人算不如天算一说——厨下落土污了晚膳的菜肴。

  因厨下的房舍确非精造,清明亦觉这厨下多少寒酸,倒未立即怀疑有人特意使房上落土,以至污了好端端将要盛上的菜肴。

  然这场意外确令清明颇感扼腕,她所有的药差不多用完了,今日已传递消息出去,要人来接应她出府了。

  若不能杀死公府中男女主人,她即使顺利逃出武通县公府,恐怕也不能得主人看重。

  无法,左右接应者亦不会今日来,明日还有机会下手——清明只得设法再去弄毒。

  想到因近日常有官兵出入市坊捕贼拿人,市面上不算太平,上头特意令武婢们亲带仆役去购买食材——清明上回已当过值,明日正轮到夏至领着仆役去购买用物。

  清明不由窃喜——这正是她的机会呢。

  外面接应之人认识夏至,清明暗中计较,既是明日夏至也去,只须在她身上做些标志,外面即知她所暗示之意。

  第二日,夏至一早起来要去采买菜疏等物。

  清明晨起十分饥饿,就在房中拿了糖饼来吃,借便就把准备出门的夏至的衣服污了,然后给夏至换了一件自己的类似衣裳。

  那衣服上绣有标记,如此,一句废话亦不必多说,外头人尽能明白。

  夏至从外面买食材回来后,和仆役一同入后院,恰在路上遇见迎面走来的清明。

  夏至、清明两人随意说两句寒暄的话,正要错身而过时,清明没留神踩到推车仆役的脚,仆役一吃痛,摔个大跤就将小车中的东西跌散了。

  此时在暗中监视清明的并非他人,正是同为武婢的大雪。

  清明帮仆役拾捡跌散的食材时,因背对着站在场中的夏至,夏至就看不清她手中的动作。

  倒是潜于暗中紧盯着清明的大雪,发现她帮仆役捡菜之时,中途却摸着装酒酿的小陶罐好一会儿。

  那酒酿包装得极仔细,陶罐子顶口封好后,还加了皮纸包在外层,那层纸还印有铺子的标记。

  大雪暗里看得清楚,清明在酒酿的皮封上摸了一会儿,像是攥住什么东西,悄将手又离了酒酿罐子,手就暗暗缩回了袖子里。

  后来,帮仆役拾捡好东西,夏至及仆役自去厨下,清明也去忙活她的差事。

  到这日早膳时分,众随侍如寻常一样,侍候公爷并公主在房中用早膳。

  嘉善公主几日间未进宫请安,昨日已说过今日要入宫请安,是日用过早膳,便领着近身的嬷嬷女官自去探宫去了。

  她这一去,说不得又如往常,在宫中延宕一整个白昼,到近晚时才回来。

  清明不由心内暗喜,沈望月带人一去,府中便是几个宦官宫女支撑——而这几人多有差事在身,除了公主之夫李公爷,还要看管一个沈望月看得精心的琳公子。

  这帮嬷嬷宦官精力分散,总比沈望月在府中时更方便她行事——清明即在厨下按捺性子等待时机不提。

  这日嘉善公主不在府中,留守之人日间行事走的还是从前的流程。

  李绸用膳的时候,这日当值侍奉李绸的两个小内侍,与武婢谷雨、大雪一道,侍候他的饮食起卧。

  在家的周嬷嬷、桂圆等人,隔一二个时辰,不定时会来望一望他们公主的驸马——并未时刻守着这位李公爷。

  这日一早,天气便见阴晦,而后渐渐起了西风,早膳过□□院间到处寒飒飒的。

  按照公主日常吩咐的,这天气不可使公爷久在户外留待,近侍们就推着他在庭除中转上一刻二刻就回房中来。

  李公爷伺候着也许麻烦,然他近几月症状渐好,熟习了公主定下的流程,其实也无太多烦扰。

  只女主人不在家时,这位男主人镇日枯坐无言,仆役们亦不能忘形欢闹,府中格外冷清得紧。

  近来,公主常使琳公子将本日所习的书,读给闲得发霉的姑父李公爷听,一日常有一二次。

  一来,琳公子不觉温习了学过的功课,也不觉有向姑父尽孝之善举。

  二来,虽则公主身边近侍,多有读书识字能看书的,然而叫他们将深邃的经义读出意味来,却也是强人所难——因此,琳公子读书给他姑父,总比仆役们读来受听些。

  先时公主每次探宫回府,听闻琳公子并不与姑姑在家时一样,午间来给姑父请安陪吃。

  公主就就跟琳公子絮叨——即使是血脉至亲,也须常在一处说说笑笑,情份才能越来越深浓。

  还说午间她已不在,阿琳亦不陪伴姑父吃饭,叫他一人孤寂落寞地吃完喝完,不是做侄儿该有的孝道。

  今日公主又去探宫,琳公子这一次倒乖觉,不但午饭同李绸一道吃的,午休过后,又特意抱着书本来,给李绸念了一几刻钟书听。

  听着朗朗的儿童诵书声,李绸感到时气之至,是因渐觉肢体生寒,简直不由自主。

  现在还不到生地热熏笼的时节,嘉善只叫人给他多穿两层衣裳。

  然而这天气窗扃半开,秋气由窗中直入室中,李绸犹觉丝丝缕缕的寒气,就在他血液筋脉中缓缓游走着。

  眼前这个似乎无忧无虑的小郎,若只以幼童的标准计较,他这样的学业进度,足以证明他是天资聪颖的孩子。

  天赋如此的同时,自然,沈琳无疑也是幸运的。

  有一个消沉怠志、只以闲务娱情的父亲,还一个颠三倒四、满肚肠男盗女娼的生母,使得沈琳小小孩童已隐见暴虐冷酷,且他还是有心机的敏锐孩子。

  可以想见,若长久教养于其亲生父母膝下,不过三四年光景内,这孩子便要长成似华哲连与九皇子那一类人——睚眦必报,心性毒辣。

  以沈琳这等尴尬的身世处境,长成后何能见容于上位者呢?

  显而易见,皇帝不喜皇三子平原县公,甚至一直致力于淡化其嫡子身份。

  对三皇子在境遇上亦殊无善待优抚,亦不似对皇四子、皇五子等,委任其担任充要职差,以此磨砺其议政处事的能力。

  当今圣德帝尚在潜邸时,亦为先帝眼中钉,却也因朝间诤臣良臣力主拥戴,而能以亲王名份参知朝廷机要,预涉国家大事——因为储君即要学习为君之道,若不然,一旦皇父崩殂,何能履登大宝,成为主宰天下大势之人?

  只说三皇子沄年近三十,却未曾有一日习帝王之道,也怪不了朝野贤人都不将他看在眼内。

  沈琳为平原县公子嗣,难免就更为人所轻怠了。

  李绸有时候看沈琳这小儿,其实仿佛也是在看自己。

  他和沈琳一样命途多舛,不觉间就要走过万丈深渊前面,偏就遇上个愿意怜贫惜弱的女流嘉善。

  不知不觉,李绸对沈琳这小公子感觉也很微妙。

  正如沈琳对他未尝不是微妙。

  月初时,沈琳突然某日间询问周嬷嬷,为何姑父整日坐在轮椅间,既不处理内外事务,也不与姑姑言谈笑语,他甚至连话也不说一句。

  周嬷嬷内心亦觉这李公爷非良配,然而公主既善待他这残废驸马,哪能容得从人们对其不敬,肆意评说?

  周氏怕琳公子如此想法,会见恶于嘉善公主,就掩去不足外道的一些情节,将他姑父的事,掰开揉碎了给他解释完情由。沈琳听她讲完,还是颇为不解地问——姑父当时已至此,为何姑母还与姑父婚配。

  当日沈琳上小脸上神情,颇有为姑母不平之意。

  只有他姑姑呵斥说教后,他才不敢再说此类言论。

  然这渐渐长大的小儿,渐会矫揉自饰、伪装表情后,他心中近来作何感想,就只他自家知道了。

  看他现下专心致志给“姑父”念书的模样,正是她姑姑愿意看到的样子——也许,他行动上能如此,若私心对“姑父”便只有外现的一半真心与热忱,嘉善看到也该心有所慰了。

  李绸见看看近侍的小宦官和两个武婢,不免又琢磨起宜安堂近来的怪异气氛——也许只他将这氛围称之为怪异,不见其他人皆是若无其事的平常态度吗?

  李绸以为怪者,第一件,便是嘉善与亲信间“相互意会”的眉眼官司更多了。

  第二件,几个武婢谷雨、大雪、夏至、清明,显然各有难与外人言的心事,只是不知她们到底都藏有什么心腹之事。

  而近身侍候他与喜善的这些亲信,自然也变得神神秘秘。

  只说寝房中那饮水的杯盏,洗浴用的巾帕,皆被小内侍们特意悄悄换下新的来,每日一换不说,还特意做成与从前一样的。

  大雪这婢子为他信任,偶尔逮着空子会跟他沟通公府内外的一二消息——然而嘉善主仆,似酝酿着更为复杂重大之事,可不单只为了一个清明。

  清明此女,李绸亦觉无足道哉。

  若非当年西疆战事骤急,李绸本有心亲自调jiao武婢们人情世故,教他们大家内府的眉眼高低,将来成婚后可作得力臂膀,替他监视内宅、于内外之间传递消息等。

  可叹他往边疆走了一遭,一切都颠覆错乱如此,□□奴婢之事也即顾不上了。

  若要他来管理人事、优胜劣汰,清明这种心比天高、贪妄背主的佞人自然要剔除,而谷雨这种过分活泼的,其实也要不得。

  李绸冷眼瞧着,夏至、大雪二婢近来踪迹神秘,似被嘉善委了什么重任,独独谷雨每日闲暇有时,还在做着寻常的近侍奴婢。

  后半晌,眼见着西风瑟瑟,天色早早昏暗下来。

  周嬷嬷避着风从外面回到宜安堂,在廊上拍着落在身上的灰土絮子,见小罗子也在室中,正跟侍候公爷的几人说话。

  周嬷嬷便对小罗子道:“公主向来爱惜公爷身体,这早晚公主未归,你们且侍候公爷吃了。罗儿,桂圆去迎公主,这时还不见回,这些日街上总要捉人杀人,我心里也七上八下呢。今日天气也是晦气。”

  小罗子跟周氏对视一眼:“奴婢且带府中卫士去迎一迎?”周氏拍拍他的肩膀连连点头。

  说着话小罗子引人就出府去了。

  周氏即守着李绸、沈琳二人一道用晚膳,看着李公爷被人伺候着吃吃喝喝,周嬷嬷心里也沉甸甸的。

  众人皆言,近来姜、李二族大案,多有事发后潜形隐踪以图逃遁者,坊市隐有乱象——这时辰,嘉善公主尚还未归还公府,亦不知是否真有什么变故。

  说不得,看似无动于衷的李绸,心中也一阵阵发紧。

  沈琳已不用人喂食,一个小儿自个儿吃得十分爽快。

  李绸用食还是要讲究着,大雪先喂她吃易消化的热食,这个过程进展得很是缓慢,待吃完这些,厨下热汤正好端上来。

  今日李绸身边并非清明当值,然她一直在厨下支应。

  想沈望月尚未归来,便大着胆子亲将饮食送来宜安堂。

  周氏虽呵斥她退下,然她随意对言几句,只要没人动粗扯她出去,她就能留于此间,亲眼睹见旧主李公爷将她“调理”过的东西喝下去。

  被周氏拦在外门这一会儿,等到进得门来时,见谷雨已服侍李公爷吃喝不少,清明不由在心中狂笑——天助我也。

  随意纠缠了一会儿,目的已然达成,清明装作垂头丧气地离开宜安堂,少不得趁沈望月尚未归府,要赶快收拾行装溜之大吉了。

  若再不走开,待慢性毒也发作了,她恐怕欲走也不能走了。

  清时回她宿房时,遇药房仆役正给李公爷煎晚间服用的汤药,怕李公爷不能死透了,清明又将药罐里做了手脚,而后才志得意满欲离去。

  然她到某处隐蔽所在吹响信号时,应了要来接应之人全无信号。

  清明正暗自惊张,忽一时听宜安堂有仆役惊惶乱奔,一时说公爷似乎是中毒不好,一时又说宜安堂有外贼撞入,此时与正居护院乱战起来,云云。

  清明立时暗喜,原本还怕走不脱,所谓浑水摸鱼、趁火打劫,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所谓接应者等不到也罢了。

  今番他给主人立下大功,不论如何都要前途无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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