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7.齐兵对峙
吕雉还是低估了她自己的威力，整个汉帝国，从刘邦刘盈到刘恭刘弘四帝，她一路从实权的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扎扎实实夯实辗压过来，大汉风雨二十余载，虽洛阳和长安城上的皇旗上写的是大大的“刘”字，但空气飘着的却是女主天下的气息。女主眼睛注视过的每一处山峦，思虑过的每一寸土地，亲核过的每一道律令，号令天下的每道诏谕，都深深地烙印在大汉帝国的黄天厚土中。现在，女主如一尊神，倒下了，但余威尚在，无论她活着睁开眼睛，还是死去闭上眼睛，只要一刻停留在未央宫，停留在长安城，就没人敢轻举妄动。这种余威甚至连高帝刘邦都不曾有过。
现在大汉女主终于安静地躺在清凉殿里，在依然烈烈高温的秋老虎八月，周围敷满冰。冰块从遥远西山源源不断运来，把整个大殿填塞得如同寒冬。曾经，高帝在清凉殿停椁二十三日，孝惠帝停椁二十四日，太后女主也将停椁整整二十三日。这二十三日里，长乐未央，包括整个长安臣民，披麻戴孝，宫室白幔悬垂，哀乐彻夜鸣彻皇城。
准备好动手的齐国刘氏宗亲刘章和刘居兴两兄弟都只好埋下头，哀哀地守在各自的岗位，等待大母的灵柩出宫。陈平周勃等人也在等母老虎归土。这个女人，哪怕她躺着，停止了呼吸，对他们的威慑也深入骨髓。她那种危险雌性的巨大羽翼在长安，遮天蔽日，早沉淀在列侯大臣们砰砰惊跳的内心里。只有吕氏族人的悲伤和刘盈一脉皇子们的哭泣是真诚的，太后殡天，如泰山崩，从此没了庇护，他们周全日子也到头了，以后都要靠自己遮风挡雨了。而太后平时对这两家人又太好，温室里成长出的树苗们显然还没能力做好准备抵抗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大汉女主的起柩日在八月二十四。这天，按规制，三公九卿们将率百官都出城恭送太后，但吕相国和上将军吕禄都忍痛没去，由御史大夫曹窋主持。那日，长安阴雨绵绵，庶民百姓主动开门为太后送行，披麻戴孝的平民队伍，堵塞了从长安城到长陵的所有道路。
吕雉一生虽对刘氏皇族宗亲和功勋列侯们极尽手腕，杀伐决断，也仅在贵族阶层中搞血风腥雨，对庶民百姓从来秋毫无犯；相反，通过铲除过多食利阶层，也是减轻底层庶民供养上层社会的压力。狼太多时，需要为羊群清扫。所以，长安城里无论商妇小贩，农人渔夫，还商贾巨子，都自发地送走自己的上层保护人。即使受吕雉钳制多年的刘氏宗亲和功勋权贵，对太皇太后亦充满感激之情，她虽对他们极其严厉，但只要老实本份，没有妄念，她也绝对保证了他们的富贵和安全，所以惧怕归惧怕，敬畏之情还是溢满。大家都在想，没有吕雉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没有吕雉的大汉，没有这位强势监管人，无论对刘氏宗亲，特别是力量成长起来的齐国刘氏，还是对陈平周勃等功勋集团来说，长安汉室犹如一块肥肉，犹如秦始皇崩后的秦帝国，给下一位强人出现提供了可操纵之机。只要你胆子够肥够大，就有可能把肥肉咬到嘴里，重新分配权力。
无论暗处的敌对者，还是爱戴她的臣民，用最隆重的国葬安葬了大汉女主后，天下之争一触即发，瓜分皇权的两派都暗搓搓做好准备，就等某一刻的到来。
最心急的莫过于刘章刘兴居兄弟，他们以高帝长子长孙一系自居，一心想代替孝惠帝年幼的儿子们入主未央称帝。这边太皇太后的灵柩一落葬，刘章派出的心腹就到了齐国边境，告知齐王刘襄，时机已到，即刻挥师西进长安。
刘襄早做好了准备，一声令下，二十万整装待发的齐国大军就如突冒出来的竹笋般，密密匝匝冲向通往长安的必经之地荥阳。从关东入关中，要经过一马平川的豫西走廊，其走廊西端是函谷关，东端是荥阳；尤其是荥阳，和成皋一线，是构成纵深防御关中大地的雄关重镇。当年楚汉相争，刘邦和项羽就在荥阳一带打得血流满地你死我活，可谓得荥阳者得天下。
但齐地兄弟毕竟太年轻了，像刘邦吕雉这样靠血雨腥风从别人手里抢来江山的雄主夫妇，什么都思虑到你前头了。刘邦病重时，就怕东方诸国趁势作乱，命令灌婴和陈平率十万大军扼守荥阳，雄视东方。到刘盈病重时，吕雉再次下令，命灌婴率十万大军镇守荥阳，再防东方诸国趁机作乱。到吕雉自己病重时，再次把灌婴派到荥阳守卫关中和长安。肥沃的关中是长安的直属郡县，直接听命于皇帝。对于东方诸国，无论是外姓人把持，还是刘姓人做王，刘邦和吕雉从没真正信任过谁，首防的就是这些半独立的小王国，哪怕是亲生儿子。所以，当齐王刘襄率齐国军队西进时，首碰的就是朝廷布防在荥阳的大军。
现在颖阴侯灌婴正站在荥阳的城墙上，一早就听到了探报，心道：呵呵，你小子还真敢反，老子这些年奉天子之命来这里三次，没想到等到的却是你！
灌婴在汉军里大名鼎鼎，拥有崇高的权威。当然名声和权威也是慢慢累积来的。当灌婴还是个少年时，就跟随刘邦征战草创大汉，攻城掠寨上当然比不过正当年的曹参、丁复、樊哙等名将，但年轻有个好处，就是扛熬，汉后二十年逐渐把曹参樊哙丁复等名将一一熬过世后，现在放眼望去，朝廷有名望的山头老将就只剩下周勃、自己、陈武、周灶等人了，大将军的位置和光环也就轮到自己了。
现在齐国一片黑压压的二十万大军对阵荥阳的十万朝廷军，但因荥阳特殊的地形位置，二十万军队竟也无计可施。不耐的刘襄便派心腹中尉魏勃前去和灌婴交涉，能否借道一用？
灌婴那训练有素的眼睛一打量齐国来的武将，居高临下咆哮道：“齐国尔等为何谋反？”
魏勃别看在齐国武将中鹤立鸡群，也算有头脑有谋略，但毕竟是小塘之蛙，在更有名望的传奇大将军灌婴面前，还是小巫见大巫，光对方一声吼，就把他吓一个趔趄。灌婴也是故意吼他，两军相争，比的就是一个气势。魏勃强忍住战战兢兢，把齐王的讨吕檄文捧上去。灌婴一贯受吕太后重用，看后也没在意。
“本将军受吕太后和丞相之令，特驻守于此，烦请尔回去转告齐王，有本将在，不可一兵一卒过荥阳，否则，休怪本将军不客气！”
魏勃听到灌婴发怒，如隆隆战车，两股战战之际，应一声便告辞回营了。灌婴见魏勃如此不惊一吓，顿觉齐国出兵二十万，也是将熊熊一窝，不过如此，遂派人监视齐军的动向。
刘襄不敢硬碰硬，又不能白来，便趁机拔兵回头，把这些年太后裂土瓜分走的原济南郡的济川国给收复了。然后静等进一步消息，反正自己是准备好了打进长安做皇帝的。
但想取代长安小皇帝的不仅齐王刘襄，楚王刘交也在做同样的美梦。刘交是刘邦的幼弟，刘邦吕雉在时，轮不到自己出头，现在眼见大嫂吕雉也不在了，那自己就彻底是刘氏宗亲的族长了，眼看刘襄这小子都有做皇帝的野心，你不过高帝与一个外妇所生的庶子的儿子，高帝的亲儿子亲兄弟都还在呢，哪里轮得到你！兄终弟及也是一优良传统呢。所以，年迈的刘交，也在古稀之年雄心勃发，巍巍引楚兵西进，想生命终前搏一把，说不定能把自己的太子推到长安城的皇帝宝座上去呢。梦想虽遥远，但万一功了呢？
灌婴一瞧，你们刘氏宗亲还真商量好了一起作乱呀，太后预料得太准确了，正要发兵攻击叛乱者时，这时陈平的一个舍人悄悄传来了消息：大将军，先守着，别着急打，请静观时局。言外之意是：以后的局势说不定会怎样呢。
灌婴作为随高帝征战天下的大将，今天能做到将军，除了凭年轻熬死了一个又一个比自己有能耐的将领外，也是因为吕太后重用自己，所以平时最听太后的；现在太后没了，小皇帝年幼，就听丞相的。所以对陈平之言很犹豫，大家虽同为功勋列侯，你陈平虽然德高望重，但现在已不在丞相之位，无职一身轻，就无法命令在外的将军了。但陈平好歹也是高帝时代打天上的谋士，对灌婴这种脑子简单的武夫自然看得明白，他的舍人带来更多的暗示是：吕家人在长安皆不会长久；现在天下未定，将军切不要鲁莽，一定要等等再说。
一听时局有变，灌婴也吃不准了，自己从小到大就历经始皇帝、秦二世、西楚霸王，到现在的大汉一朝，对动荡有着先天的敏感，于是暂且按兵不动，但也不让齐国和楚国的队伍西进。双方三十万大军就在荧阳一带胶着。大家都在等长安城内局势进一步的发展。
在陈平悄悄掌控荥阳前线局势时，丞相吕产也不是糊涂人，面对齐国突然起兵很吃惊：太后刚入陵两日，齐国军队怎么就这么快已到荥阳？看来齐国早就做好了谋反的准备。
吕产马上找来上将军吕禄商量对策。现在朝中大局就靠兄弟俩应付了。
吕禄也大吃一惊，“长安距荥阳千余里，荥阳距齐地也千余里，集二十万大军没有一月半月根本不可能，齐国为何能如此掐得准时日？太后刚入陵，他们就如此精准地造反？”
“难道不与你的女婿刘章有关？除了他，谁能与齐国勾结？”
吕禄一时语塞，是啊，能吃里扒外的就是自己这个女婿了。沉吟了片刻，“相国，那，打算如何处置他？”
吕产暴怒，“关起来，切断他与齐国的里应外合！”
若不是他是刘氏宗亲，还与吕家与姻亲，吕产简直即刻就将他千刀万剐。
刘章也很精明，面对岳父的指责，死活都不承认自己勾结了齐国，还狂呼冤枉。
吕禄心烦，“不是你，也是你弟！”
刘章马上指着与吕杏儿所生的世子刘喜愤怒地回应：“我弟也不会！世子在此，我怎么会背叛我妻子的家族，对世子将来有何益处？！”加上杏儿抱着孩子大哭，吕禄简直头晕，转而也觉得女婿不至于，吕家又待他不薄，但关键时刻也得惩罚他，只命令暂且关起来，查清后再说。
于是刘章被软禁在府中，不得外出，不得与外传信函。
吕杏儿私下问夫君道：“齐国之事，当真与您无关？”
“我以我儿子和我自己的性命发誓！”刘章对天举手。
吕杏儿只得作罢，不再怀疑。
此时长安城内，刘氏皇族宗亲、吕氏族人、功勋集团，三大势力从长陵回来后，形势崩紧了，长乐和未央再无强人弹压，马上就风雨欲来！功勋集团磨刀霍霍，欲再次登场左右全局。但毕竟太后事先的安排造成了形势比人强，只要汉廷的相权和上将军军权都在吕家人手里，想打击吕氏一族还真不易。太后逝前特意交待两个侄子：“若朕离开后，有功勋列侯和野心家弄权者合谋要反，就把长安城门一关，关门打狗！北军清理长安门户，杀无赦！记住，任何时候都要把南北军掌在自己手中，就不怕任何人作乱。武库里储备了足够的兵械，粮仓里堆满了粮食，只要你们齐心协力，谁也不能拿你们怎么样。你们一定要撑到刘弘亲政！”
陈平向来思维陡峭，专走险路，此时就开动脑筋寻思，若从权力、兵峰上无力撬动吕家的权势体系，硬来吃亏，能不能从内部瓦解呢？一向思维缜密的陈平，早就看出，作为周吕侯吕泽之子的吕产，有勇有谋不输其父。吕雉把这个侄子放在相国位置上，一点也没屈其才。这个人比较难搞。倒是上将军吕禄，一代武将，为人豪爽仗义，性情却不随其父，倒如樊哙、灌婴这类耿人，讲道理，心肠热络，人直谋疏，不像吕产有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能洞悉世道人心。所以，这么严密如水桶般的将相双吕，要拍土找缝，只能从吕禄处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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