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刘乐之死
刘家这些宗亲，是被刘郢客鼓动起来的，本来这些人连济南郡在哪里都不知道。刘郢客拿出地图，把齐国刘襄的状况一说，刘邦的两个嫂子和姐姐害了怕，吕台要到了吕国，可不仅分割了齐国，还与吕家在老家东父县的封地联成一片，不就虎视眈眈周围其他封国了吗？齐、楚、吴，简直最有出息的几个刘姓王们都被这一个吕国给看住了。
刘邦二嫂最生气，估摸着太后削弱了齐国，就该自己的儿子刘濞了，毕竟自家儿子才是刘邦的侄子，吕雉可是连刘邦的长子也收拾呢。去长乐宫前，大家也想拉上刘乐，说你也姓刘，虽是女儿，但也是高帝血脉，不能让娘舅家的人当王往咱老刘家兄弟中插一杠子啊，这割走济南郡，不是明着挖齐王家的墙角吗？已逝的齐王刘肥可是你兄长呢，你们兄妹感情不一直挺好吗？
刘乐身体有恙，也不愿参与这些伯母姑姑间的嘀咕，自己虽姓刘，但母亲姓吕啊，母家舅与刘濞等人比起来，还真不如与吕家亲。于是隔着帘子都没说几句话，就被张敖给截断了。大家趁机鼓动张敖一起去，反正一家人，人多力量大。
张敖当了多年赵王，带过兵马，是个明白人，才不随这些妇道人家给岳母找麻烦。只在事后，私下见了大权在握的太后，传达了刘氏宗亲的不满：您老人家根本就没说服她们。
吕雉冷着脸，“我干嘛要说服她们？她们本是自私自利的农人，只看自己眼前的利益，只知道往自家搂东西，哪里知道我治理大汉的难处。”
“她们嘱托我问一下太后陛下，能否不封吕姓王；即使封吕王，能不能不要分割齐国？”
吕雉冷言，“我儿子活着时，我何尝想过封吕姓王啊？难不成大家觉得我老糊涂了，跟自家儿孙不亲，要跟娘家的侄儿们亲么？高帝庙里有我的位置，刘盈的子孙都要祭拜我这个大母，吕家若有庙，他们会祭拜我么？我封吕姓王自有我的道理，现在是什么时候？是刘姓藩王威胁我孙儿正统的时候！封吕台为王也不是长久之计，不过是对抗众多刘姓王罢了。”吕雉把齐国丞相和吴国丞相等人送来的奏折摆出来，“齐国每年田地的产出超出汉廷，吴国还盛产海盐和金矿，他们也私下养了不少兵马。大汉的马匹虽被禁止买卖到南蛮诸国，但可不是让各路藩王们蓄养起来私用的。看看他们现在都做了什么，还以为我不知道？！照现在的势头，刘姓藩王坐大，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当年始皇帝东灭六国，用了多少时间和人力物力？高帝坐拥关中，再度驯服关东诸国时，又用了多少年和多少人力物力？一直到老头子死，我们夫妻俩才想尽办法把最后一个能搞事的英布除掉。英布真反了吗？没有，只是我们等不到他反了。富裕的关东绝不允许任何一个诸侯国再坐大能对抗长安汉廷。现在你看看齐国、楚国和吴国，哪个不在作威作福争着和长安收买民心？不把我侄子派过去平衡一下，这下去还得了吗？我只不过想着，等我孙儿长大，再像始皇帝，像高帝一样，出关东，去打一场东灭诸国战争的时候，能打得轻松点罢了。”
行伍出身的张敖，一下子就愣了，自己也想到太后是用吕国来牵制齐国和楚吴两国，但没想到她会看那么长远，甚至有点危言耸听。
但吕雉不认为自己想多了，“想想大周，也是一个爹的儿子们搞分封，最后不也打成一锅粥？为什么嬴政不再分封？不就是怕儿孙子们争权夺势，继续内部厮杀吗？现在，齐国，刘肥的儿子们；楚国，刘交和他的儿子们；吴国，刘濞和他的儿子们，迟早会成为大汉的祸患。外有匈奴虎视眈眈，内有刘姓皇族争肥、觊觎皇位，你说我大汉还指望什么能强盛？”吕雉摇头叹息，“我现在能把这些当初权宜之计的刘姓封国再一个个都铲除做成郡县吗？若我儿刘盈活着，可行；但眼下我的孙儿们都年幼，却变成不行，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如此和汉廷争夺民心。我不过利用娘家的力量延缓他们坐大的时间罢了。”太后悲哀地看着女婿，“你说我和刘邦有区别吗？当年他就利用我们吕家来平衡丰沛那帮难惹的功臣列侯，给我年幼的儿子争取成长的时间，现在我的孙子比当年我的儿子还年幼不懂事，我能坐视不管？”
张敖默然点头，表示理解。
“这也是为什么，你身为长公主的夫君，从赵王到宣平侯后，再没被封王的原因。藩王是迟早要废除的。”
张敖再点头。
太后一头银丝看向窗外，“乐儿好多天没进宫来看我了，她还好吧？”
张敖顿了一下，悄声，“公主有孕有些时日了。她怕您担心，没让说。”
吕雉心里一喜，蓦然又担忧起来，女儿又添丁，本是喜事，但她的身体状况，这些年来当娘的都一一看在眼里。刘乐和刘盈一样，在少年时经过那么漫长的征战，成为没有爹娘照料的孤儿，饥肠辘辘数年，已把两个孩子的身体亏待了。当自己从楚营回来后，再怎么弥补，都好像无能为力的感觉，补不了早期的亏欠。刘盈高挑的身材，一直单薄轻盈的样子，他的病情，要是身子稍泼实的男子，一准就好了。他就好不了。刘乐虽长成女子圆润端庄的模样，却经常这里疼那里痛各种不适。吕雉一直为此深深遗憾和难过，为了这江山，亏待了一对儿女，爱女此次能否撑住怀孕的折磨？
“宣平侯，你要放下手中一切活计，好好照顾乐儿。”吕雉特意嘱托女婿，“我现在只剩下她了，她就是我半条命。”
张敖走后，吕雉还是越想越不放心，宣来太医令，去宣平府上看看。
刘乐已怀孕小半年，肚子鼓胀起来，却身体已虚弱得多半时间卧床，像一棵病树上挂了太多果子，树叶的蔫弱和果子的摇摇欲坠，正是她在太医面前掩饰不了的东西。
“还请太医回去，禀告太后，说我无大碍。”像所有心疼母亲的女儿一样，刘乐也不希望自己再让痛失爱子的母亲再为自己牵肠挂肚。
“臣只能实话实说。”
太医令回到长乐宫一禀告，吕雉立码急了，马上把刘乐接到宫里自己身边，集全部御医的力量诊治。
刘乐乘坐马车都已困难，只能用太后专用的肩辇抬进来。一看到女儿那软软的身子，吕雉就难过地转身过去，不敢看，不忍视，同样的悲剧再来一次，那就是在一个母亲心里再划一刀。刀划在自己身上，她不怕疼，却替女儿辛苦。这一对幼时在战乱中饥不择食身体底子羸弱的儿女，成为她一生想尽办法也无法弥补的亏欠。
但太医看后，均摇头，“公主的病情只能拖着，怕是治愈不了。”
“为何啊？”吕雉一下就惊慌失措起来。
太医这样比喻，“孝惠帝与公主，都像以前被冻透的冻土，虽后面衣食丰足，也只是表层回暖，但深层的寒气早已种下，平时无病无灾尚不明显，一旦牵扯到以前的旧疾，或怀孕这样伤筋动骨之事，就和普通人不一样，没多少回转余地。还请太后早做准备。”
吕雉一下子就懵了，刚失了儿子，现在又要痛失爱女么？“公主曾生育一子，也无碍啊！”
“太后陛下，以前公主更年轻，阴阳气血更为平稳，现在公主已到中年，气血明显不足，不足以再供养一个胎儿……”
话说这么明显，吕雉简直欲哭无泪。刘乐倒看得开，“娘，我身体一直如此，上次生偃儿时，就差点过去…..不一样过来了？有时太医会言过其实。”
“那时你为何不告诉我？”
“怕母亲心忧。”刘乐有一双像她弟弟的善良眼睛，饱满如月。她握着母亲的手，平和地笑着，“若女儿实在撑不过去，只求母亲在我去后，善待我的孩子：张偃，还年幼，还请母亲多照抚；嫣儿虽身为皇后，但惠帝已去，请娘看在我的面上，别让她受苦。嫣儿不是能从政的孩子，母亲若爱我，就请安排好她的余生吧。”
吕雉含泪点点头，把自己脚上一条红绳解下，“这是多年前你弟给我系上的，说是能保我长命百岁。”然后精心缠绕在女儿右脚上，一圈又一圈，“乐儿，你千万不要学你弟呀，他不孝顺丢下我，我心里很堵。你可要好好活着，我要不死，你不准走到我前头！”
刘乐眼含泪花，看着母亲满头银丝，颤巍巍地打了一个死结，以期把自己拴住。“娘，我会活着，陪您。”
刘乐在长信殿的配殿中，又脸色苍白地挺过一个月，终于在胎儿六个月时，支撑不住，力尽精竭，与腹中孩子一起，与世长辞。
吕雉那天安静地坐在长信殿最偏僻的一角，听到禀报后，好半天都没应声。冬儿悄悄退去，遣走所有人，单独为一个母亲留出最后探望女儿的时间。吕雉没去探望，继续孤独地坐在空荡荡的宫室里，体验着那狠狠一刀再次划过自己血肉之躯的疼痛，摘心摘肺般…..想想这一生，被这些儿女们损伤得，简直千疮百孔，体无完腹。
养的孩子都是讨债鬼啊。
现在已没眼泪滑落，只是迷茫地看着太阳左门里照进来，仿佛恍眼一过一刹那，一生仿如一瞬，半日犹如三生。
傍晚时，她几乎没意识到自己已站了起来，悄悄走出宫室，来到配殿前，没有进去，只站在了门口，从风吹起的门帘缝隙里向里看，终于看到，这个到底没良心的孩子，到底没有等自己，还是孤零零地先走了。
她低头，不忍再看第二眼，心里被一阵绞痛漫过。
就感觉自己的骨中骨，肉中肉，一根根，一块块，接连被人挖了去，再挖了去。
吕雉从此，心里的那一抹痛，就此种下，至死方休。
想想这两年简直是多事之秋，最先开始，樊哙去世了，他的去世，让她直接少了一位在军界的帮手。接下来，齐王刘肥也去世了，她对这个庶子多少还是有感情的，她把他从一个小半大孩子，养至成年。再然后，是儿子刘盈，接下来，就是至爱的女儿。
吕雉把最心爱的女儿葬在刘盈的安陵。不忍心她另起坟冢，怕在另世无人照看她。安陵就在长陵身侧，到时自己也会长眠于长陵高帝的身边，能随时抬眼看到眼前的一双儿女。
愿在另世，人间再没饥寒，田野再无烽烟，每个小儿女都能绕在爹娘身侧无忧地成长，山海宴然，安渡一生。
吕雉从安陵回来，睡了一夜，第二天就感觉体乏，就多睡了一会儿。到冬儿叫醒自己时，还以为是黑夜。冬儿说，太阳已升到树梢了。吕雉因悲痛，失明了好几天，一想到几个嗷嗷待哺的孙儿还等着自己，强打起精神，重新回到宣室殿，自己责任还没完，还有汉三世，还得把孙子扶上马，再送一程。
在权力鼎峰，认凭四海猎猎风吹，你连软弱的权力都没有。
但作为母亲，吕雉的心肠从此再没为任何人柔软过，她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为孙儿们构建未来大汉上。
很快太后的皇帝诏再度颁布：鲁侯张偃，继承其母刘乐公主在城阳郡的食邑；并把城阳郡改为鲁国，封张偃为鲁王。刘乐为鲁元太后①。吕台为吕王，即日去封国。吕释之之子吕禄接替吕台为北军中尉。
为了平衡刘氏宗亲，同时封刘邦早逝的长兄刘伯为武哀侯，刘邦的大嫂为阴安侯，刘邦的大姐为哀昭后，连成人都没活过的刘邦另一个二姊都封为宣夫人；刘邦二哥在惠帝时去逝，当时谥号为代顷王，这二嫂自然为代顷王后，没法再封，吕雉只能给她额外的赏赐。
为了让一个吕王不起波澜，封了一堆刘氏宗亲。但吕雉对自己的分封，绝不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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