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褚铁匠的故事
褚铁匠的墓前。泥土还有一些腥气，被铲起的杂草也只是奄奄一息，尚且在苟延残喘。圆圆的土包前插着一些金黄的檀香与红烛，都还剩下三分一没有燃尽，也许那天起了雨，香烛当然也躲不过。黑色的灰烬被风打得七零八落，墓碑上的字新簇簇，时间的变化还没有于此表现出来。
乔宥伦点燃一撮檀香，插在泥土上，恭恭敬敬地磕上三个头。
“这是褚铁匠留下的。”姜江拿出一个包袱，递给乔宥伦。
乔宥伦从姜江手中接过包袱，慢慢解开绑带，好些熟悉的画面跳出来，就像幕布电影。
“侠士！侠士！你们就是来此斩妖除魔的侠士？”
“广陵兄弟，武器多了会伤及自身的。”
“这是妖佛。”
“你们有没有听过尚塔？”
“杀子之仇，虽黄泉相遇，吾亦必以万仞斫之，况人间乎！”
乔宥伦怔怔地呆住，像丢了魂。左蔚见他如此，便从他手中拿过包袱，将口子敞开，只见布囊里面有一块铅黑大罗布，一把镶金暗紫小油伞，一只霞红泼墨八角炉以及两本霉黄松香软书卷。
众人围上来，打量着眼前的物件。左蔚拿起一本书卷，轻轻翻开，松香扑鼻而来，缭草的楷体映入眼眸，且纸页上有些青枣般大小的圆圆的水痕。
“二年。今天启儿学会了说话，他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娘’，秀！你听到吗？他喊的是‘娘’，我这个当爹的都羡慕你呢，孩子孕有你的血，总还是亲你的。秀，你觉得我会当好一个“娘”吗？”
“六年。启儿个子蹿得很快，都比镇子上的其他孩子高上一截。可他老淘气了，常常摔伤；可不，刚刚就哭着跑回来，原来他到镇子西北方爬大榕树去了，结果没抓住藤条，摔了一跤。对啊！你肯定想到了，就是我们小时候常爱去的地方，老榕树还是和以前一样，老人爱在那拉话，小孩子爱在那打闹，情人也爱在那倾心。就像我们一样，在那打闹，在那倾心，可惜我们没有在榕树下老去，不过我答应你，我死后，我们就合葬在老榕树旁边的山岭，我们一辈子，辈辈子都要在一起拉话。”
“七年秋。秀！启儿去读书，去上私塾了，你曾说要他多读书，长大后到中原参加科举，我都记得，我都记得！”
“九年。秀！镇子上出现了怪事，很多人莫名其妙被袭击，大家都说出现怪物了，你不要担心，我一定会保护好启儿的。”
“十年夏。秀！我现在变成了一个铁匠，火星沫把我的手臂灼烧得变了样，手掌的茧又厚又黄，就像晒干的老黄泥，你会讨厌我吗？可是我没有办法，镇上天旱洪灾，庄稼年年歉收，我和启儿要活下去，我只能出卖力量，铸铁锻刀，好赚取些银子。”
“十二年。镇上有位武师惊喜启儿的筋骨，招他入门，传授武功。秀！我知道你不会高兴启儿舞刀弄枪，可是现在镇子上的怪事越来越多，我不能时时保护着启儿，所以让启儿学武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希望他能凭借武力自保。不过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让启儿的读书丢下，我更不会让他变成一介莽夫。”
“十二年冬。我打造出一把上好的宝剑，名为红缨锻剑，启儿他爱不释手。”
“十四年。启儿的功夫进展很快，但他没有恃强凌弱，反而常常见义勇为，镇上的人都赞誉启儿，秀！启儿没有让我们失望。”
“十六年。怪物愈来猖獗，镇上人心惶惶。后来镇上来了两位道人，他们说怪物藏在七罡塔上，他们愿意帮助我们镇子，希望亭长能组织勇士跟随他们一起到七罡塔里铲除妖孽。亭长接纳了他们的意见，几天后镇上壮健的男丁便随着道人一同进去七罡塔。启儿也去了，没有和我商量，独自去了，带着红缨锻剑去了，带着一腔热血去了。只是他没有回来，红缨锻剑没有回来，一腔热血也没有回来。秀！我知道这时的你肯定恨我，恨我吧。我……我……”
“十七年。我病了，我梦见你们，你没有变，还是很美；只是启儿，他……他身上全是红色，全是黏液！我害怕。秀！我真的想去见你。可是我没有脸面见你，而且我还要报仇，到七罡塔里报仇。”
“十七年冬。秀！我想念你，我想念启儿。自从启儿走后，我现在活着也没有了念想，但仇恨掐着我的咽喉，我要亲自去七罡塔里。我现在学功夫，我拜师，我打坐，我在寒冬大雪里打坐，如今我三十有三，鬓毛也下雪了。”
“十九年。两个冬天过去，我一定要进到七罡塔里去，就算终我一生，我也不会放弃。秀！我向你保证。”
“二十年。秀！今天镇上来了几个英勇侠士，他们说要去七罡塔除妖伏魔，而且答应让我同往。你知道吗？今夜的星疏疏朗朗，天空显得很宁静，我想到了你，想到我们相爱的日子，想到老榕树；我也想到启儿，想到他在我身边背诵诗书，想到他在我身边习武练拳。秀！我很快便能去看望你，看望启儿，我们三人能团聚了……”
“褚铁匠，他真勇敢，也真可怜！”黏稠的鼻音从南雾口中发出，众人望向她，只见她双眼早已红彤彤了。
“未可见得褚铁匠就是可怜的，隐兽王被杀，他也遂了心愿，虽然夫妻二人在黄泉相见，但总比天人两隔来得好。”姜江不知是出于自己内心还是要故意与南雾为难，不自然地说出这番话。
此时乔宥伦的心很平静，是的，褚铁匠对妻子的感情太深挚。在乔宥伦眼中，他们的爱情早已经失去所谓风浪的形式，反而变成一盅浓茶，愈久弥香。他呐呐说道：“可能这就是异地恋吧，只是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地下，生命是车票。现在他们能在一起，不用再受相思之苦，也许是个更好的归宿。”
左蔚掉过头看着乔宥伦，眼前的少年，沉重。好似他就成了褚铁匠，思妻之苦，失子之痛，都是他在承受着。乔宥伦只是揉揉眼，与左蔚对视着，像悲哀的鹞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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