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阮夕

　　墙上的挂钟“当——当——当——”地响了七下，小男孩呆呆地坐在窗前……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小村落，河溪沿边坐落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院子人家，高低不平的尾檐轻盈翘起，相错交间，没有经过精心粉饰的房屋连成一排排，甚至有的土黄砖的底坯墙体还直接裸露在外，远远地和日光和谐地融为一体。稀疏杂乱的电线缠绕在围墙边的电架上，线杆上还高高挂着一个喇叭。几户人家矮矮的水泥围墙间是永远敞开的安静大铁门，从几根铁栏杆之间的空隔可以清楚地将院子一探到底。

　　其中一座两层老屋格外显眼，依靠在由几户低矮土房组合而成的院子旁边，两建筑之间仅隔一条窄窄的巷子。对于院子里的人来说，那两层老屋是神秘的，因为很少开门，也望不到里面的样子。

　　小男孩则是这家万元户的孩子，父亲常年在外经商，除了经常寄钱回家之外，人倒是很少见。小男孩本就腼腆害羞，内向孤僻，也可能是独门独户的缘故，小男孩平常很少跟院子人家里的孩子相处。老屋二层楼间里，最靠近巷子的小房间就是小男孩的天地，里面棕褐色的书柜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许多小人书，《阿诗玛》、《鸡毛信》、《儿童团长》等，还有一整套《白毛女》的连环画；而其中小男孩最喜欢的是《小灵通漫游未来》，在那本书里他可以漫无边际地发散思维，幻想着科技发达的未来世界。

　　在窗台边看小人书时，他总会被隔壁院子里热闹的游戏声吸引，从而分了神。院子里，有时候地上是用粉笔画出的一个歪歪斜斜的“小房子”，一群年纪相仿的小孩子就围在院子中间蹦蹦跳跳；有时候是几个小女生站成一排在一边跳大绳，而男生们则在另一边兴致勃勃地展开“战斗”。他们单脚抬起，摇摇晃晃地用膝盖互相撞击，小男孩听妈妈说过，那种游戏叫“撞拐”。单是在楼上看着，小男孩也总是能不经意地露出笑容。与此同时他也发现了，在角落的墙脚边，一个小女孩老是静静地坐着，看那些小伙伴们玩耍、闹腾。

　　有次，一直坐在角落旁的小女孩突然大吼，趴在窗边的小男孩看着那群小朋友惊恐地从小女孩身边跑开，一边跑还一边数落小女孩，“她是个怪物！大家离她远一点！不要和她一起玩！”只见小女孩像被什么惊悚的东西逼得连连后退，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最后跌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痛苦地大叫。其实说来也诡异，那天晚上院子里就发生了火灾，幸好被发现时火势不大，才没有人伤亡。

　　要是真正算起来，小男孩和小女孩应是相识于七岁。记得那天九月一日，是第一天去学校报到的日子。小男孩怀着激动又忐忑不安的心情穿过那条必经的小巷，途经拐口处时，一只冰凉的小手突然出现，一把拉过小男孩。

　　“快！快蹲下！”小女孩轻轻拽了拽小男孩的衣角，上下摆摆手示意小男孩蹲下。小男孩稀里糊涂地点点头，跟着小女孩躲藏在拐角处那堆小山似的杂物后面。

　　“呃……你……”小男孩才想开口，就被小女孩制止住了。

　　“嘘！”小女孩对着小男孩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然后慢慢挪动身子，从杂物之间的缝隙眯眼瞧了瞧，小心谨慎地再三确认之后，长长吁了一口气。

　　看着松懈下来的小女孩，小男孩故意压低了声音，再次开口问道，“你……在干什么呀？”

　　“你知道吗？刚刚啊，有一个可怕的鬼在追你！”小女孩张开双臂，睁大了眼睛，张牙舞爪地描绘，“那只鬼的嘴角向下，露出尖尖的獠牙……”

　　“真的吗？真的吗？”小男孩神情慌张地朝着女孩的方向挤了挤，但又好奇地想从缝隙里一看究竟：“鬼在哪里啊？”

　　“她啊，走掉啦。”小女孩耸了耸肩，淡淡地说道。反倒是眼前这个小男孩的慌张反应让她觉得有趣又熟悉。许多其他的小伙伴在第一次听到小女孩说出这些奇怪东西时，也是类似于这般恐慌抗拒的模样。面对小女孩做出各种古怪可疑的动作时，小伙伴们更是怛然失色，慢慢地他们开始排斥小女孩，认为她是个怪物。就连大人们也在背后议论纷纷，不让自家的孩子和小女孩走近。

　　但眼前这个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小男孩，是除了小女孩的妈妈之外，第一个没从她身边尖叫跑开的孩子。相反地，一阵惊诧恐慌之后，小男孩满脸惊喜地看着小女孩，崇拜地说，“哇，你好厉害啊，你有超能力耶！你还可以看见鬼！”

　　小女孩咯咯咯地笑起来，“你不觉得我是个怪物吗？其他小朋友……他们都……不喜欢我，说我是个怪物。”小女孩的语速越来越慢，悻悻地低下了头。

　　看着小女孩失落的样子，小男孩不假思索地脱口道，“那我喜欢你，我可以做你的好朋友！”

　　刚刚那句话像是花光了小男孩所有的勇气，“你……你叫什么名字啊，超能力人？”

　　“哈哈哈，我叫阮夕！你可以叫我小夕！”小女孩显得很兴奋。

　　“小溪？刚好我叫小江耶，姜江！”小男孩红着脸，觉得小女孩的名字很可爱。

　　“姜江？锵锵锵锵……”小女孩顺口唱了出来，哈哈大笑，“你的名字好可爱哦，我还是叫你姜江好了！”

　　“是吗？嘿嘿”小男孩低下了头，脸愈发红了。

　　小女孩伸出了小拇指，“呐，我们拉钩，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啦！”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小男孩勾着女孩的小指，目光被锁在小女孩露出的甜甜微笑和浅浅的梨窝上，然后跟着傻乎乎地笑着，“现在我们就是好朋友了，超能力人，啊不……小夕。”

　　“哈哈哈，我，超能力人！啊不……小夕会保护好姜江哦。”女孩的小手拍着小男孩的肩头，模仿小男孩的语调说道。

　　小男孩害羞地挠挠头，等了好久之后才断断续续地挤出几句，“我……也可以……保护你的。”

　　“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上学吗？”

　　“好耶！”小女孩高高地举起小手，像是表示赞同。

　　那天是九月一日，是第一天上学报到的日子，也是小男孩和小女孩第一次，因迟到被老师罚站的日子。两个小小的身躯呆呆地站在教室之外不知所措，但彼此相视之后，都不约而同地捂嘴偷笑起来。清风拂煦，小男孩被温暖柔和的日光晕红了脸颊，一直染到耳梢。

　　像男孩和女孩早就约定好的那样，从那以后的每天清晨，在小巷的拐角处，总会看到一个小男孩，背着大书包提前半个小时在那儿等着和小女孩一起去上学。

　　有一种欣喜就是靠在墙根边的小男孩等了许久，时不时地探头，终于和迎面而来的小女孩四目相对，有时他会不自觉地嘴角上扬，然后迫不及待地从书包里拿出为女孩特意留下的，半个还热乎的烤番薯。晨光下一长一短的影子就这样欢笑着，打闹着，相互陪伴彼此度过了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他们最喜欢在凹凸不平的小道上，推着“铁环”踉踉跄跄地跑；喜欢坐在院子门口的石墩上玩“编花绳”，一坐就是一下午，等到各自的妈妈喊着“回家吃饭”才伴着夕阳不舍地离开；他们也喜欢从臭水沟边的杂丛里，拔下那长长细细的狗尾巴草，编成毛绒绒的“草戒指”，然后为了争“谁编的更好看”而吵吵闹闹；有时候两个小孩子也会闹别扭，小男孩总会像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抽出被压得皱巴巴的“算命荷包”，三两下小女孩就被逗得乐呵呵的。

　　田野杂花间，成群的蝴蝶悄然飞舞，小女孩在前面赶，小男孩在后面追。跑得累了，男孩和女孩喜欢坐在荷塘边玩“过家家”的游戏。

　　择几片残缺发黄的枯叶当作锅碗瓢盆，拾几朵飘零坠地的落红变成美味的盘中餐，再撒上几滴水珠，然后放在由泥巴胡乱捏成的小灶上“炙烧”。“东西”还没煮熟，两个脸蛋却成了脏兮兮的小花猫。

　　偶尔也会出现三四个高大一点的孩子想跟他们“抢”场地，比小女孩矮了小半个头的小男孩总会第一时间站出来，战战兢兢地张开自己小小的双臂，挡在小女孩面前，用微弱细小的声音毫无气势地反击，“不许……不许你们……欺负我的好朋友！”

　　虽然很多时候，最后的反击都是女孩气愤地站出来，吓走了那些高大的孩子，但在女孩心底，她还是暗暗感激那个瘦弱却勇敢的小男孩。而站在女孩身后的小男孩也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可能突然有一天，自己就能够变成大大的超人，可以打败那些欺负小女孩的人。

　　村口大榕树下，是他们的另一个“秘密基地”。谁能想到盘根错节的榕树跟下，泥土里，埋藏着许多只属于他们之间的小秘密……

　　“你看，这是我从家里拿出来的。”小男孩将手里的铝盒高高举过头顶，“我们可以放在这里面！”

　　“太好了！”小女孩把橘黄色的小纸条小心翼翼地装进盒子，再轻轻地盖上。

　　“我们把它埋进土里，好多好多年以后再拿出来!”小男孩一边幻想着，一边用小树枝“蹡蹡”地挖着土……

　　“姜江，你写了什么？”女孩问。

　　“我写了……”男孩支支吾吾地吐出几个字，“我希望……妈妈不要再生病了。”

　　女孩想了想，坚定地看着男孩说，“嗯……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在女孩的印象中，小男孩的妈妈也像小江一样带着厚重的眼镜，身材高大，看起来并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嗯！一定！”像看到了希望，笑容再次在小男孩脸上舒开，“那你写了什么呀？”

　　“我……不想要再看见鬼了。”小女孩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吊坠，“都是因为这个……”那是小女孩第一次告诉小男孩关于“超能力”的事情。

　　“不过这个愿望没实现也没关系，因为我还写了另一个。”浅浅的梨窝又在女孩的脸上浮现。

　　“是什么呀？”

　　“哈哈哈，我不告诉你！”

　　“告诉我嘛！”

　　……

　　也许小朋友的友情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直来直去，不拐弯抹角。一起做有趣的事情就叫做开心，有好吃的东西就是想分享一半给你，简单而纯粹的约定里谁也不食言。交换彼此的小秘密，仿佛就能了解整个天地。就像“过家家”一样，他们总能把日子过得天真无邪，弱小但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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