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离开经营了半辈子的地方，公孙衍心里有不知多少不舍。他坐在马车里，虽然被车帘遮挡的严实，但仍旧面向着秦宫，似乎在遥望，又像是怀念君臣一心的日子。

　　外面一阵奔马飞驰的声音。一队骑兵停在他们的马车周围。樗里子的声音里充满愤怒：“公孙先生这是要不告而别吗？你与大王君臣一场，如今竟要背叛秦国！”

　　公孙衍推说只是旅行，二人僵持不下。正在樗里子想要强行拿下公孙衍的时候，大监奉秦王令，不仅放手让公孙衍回魏国，还赠送金银与他。樗里子怒气冲冲回了秦宫，秦王说：“公孙衍去意已决，强留也留不住。何况这件事，我也是有心想让天下士子知道，我大秦求贤若渴，更待人以诚。”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很脆弱，但是又总有些人，在不经意间爆发出星光一样璀璨又美好的光。芈姝站住永巷的暴室里，纤白的手指轻轻触碰墙上那些褐色的斑点。魏少使被绑在长凳上，往日精心挽好的头发此时凌乱不堪。她的唇角渗出血来，两个小太监拼命掰她的嘴——魏少使咬舌了。

　　芈姝挥开两个小太监，拿起旁边一个木板，用力敲在魏少使双唇上。一下没撬开，又是一下，又一下……芈姝敲掉了她的一颗牙，才勉强将木板伸进去，撬开了她的嘴。

　　两个小太监吓呆了，玳瑁也僵立在地，一串异样的冷意顺着后腰攀上了头顶，直冰的头皮发麻。

　　芈姝擦擦手上溅上的血迹，平静地说：“玳瑁，看到了吗？一个人能爆发出多大的勇气。”

　　“勇气，永远是值得敬重的。”芈姝回头对魏少使说：“你并不聪明，但是，真心难得。和我的妹妹比起来，你，更懂得将心中爱的人放在最先，时时处处尽心维护。我真的敬佩你，也羡慕魏夫人。”

　　“少来假好心。”魏少使咬舌不成，清亮的声音早已在酷刑中变得嘶哑。

　　芈姝摇头：“我从来不假好心。敬佩就是敬佩。我一直觉得，你不算罪大恶极。那些最凶恶的人，有时都能有一个改过的机会，为什么心中尚存善念的人偏没有。所以，我妹妹几次对我……我都愿意既往不咎，你，也能得到一个机会。”

　　魏少使凶狠的目光变得犹豫不定：“什么机会？你别想叫我害我姐姐。”

　　“不。我只是想让你‘消失’。我会抚养你的孩子——因为我需要一个牵制你的筹码——但是你可以活着，你的姐姐，我保证，她也会活下来。”

　　魏少使沉默，半响方说：“你想要什么？”

　　“什么都不要。”芈姝望向外面温暖的阳光，叹息道：“是否回报我是你的选择，我不强求。但是，你若要活着，就只能在我给你限定的地方，做限定的事，来换取你的衣食住行。你不能踏过我限定的范围，不然，我会直接斩断你所有的牵绊——你的儿子，你的姐姐——放心，我给的生活并不苛刻。但是我相信，你会慢慢发现，你从前竭力争取的，其实根本一文不值。”

　　公孙衍已经背叛秦国，秦王对那些个小喽啰自然也不必有所顾忌。魏国多年来安插进秦国的探子几乎被连根拔起。

　　魏少使知道符节有多重要，早在发现符节大约要不回来，二人在后宫又频频受挫之时，她就与魏夫人商议，将符节放在魏夫人那里。大王更宠爱魏夫人，去她那里的可能更大些。若是大王提起，魏夫人也好有个遮掩的余地。这次秦王将魏国的人一并拔除，魏夫人知道不妙，靠几个贴身亲信以死相搏，从禁闭的地方闯出来，散发赤脚到承明殿外恳求秦王宽恕。

　　不论如何，她到底是有品级的夫人，那些看守的人不敢伤她，她又拼了命的往外闯，这才被她闯出来。可是她没料到，自己的血书，在秦王眼里就只是个“咬破手指流点血”的东西！魏夫人从前有多重视秦王，如今就有多伤心。可是事已至此，难道她还有退缩的余地吗？她只好跪在外面，手捧血书，苦苦地煎熬着。

　　芈姝从永巷出来，她不用让魏少使假死，反正秦王不会亲自察看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早在芈月揪出那个‘厨娘’的时候她就有了模糊的想法，拿下井离之时已是万事俱备，公孙衍出逃，秦王清算后宫中有涉及的嫔妃，又给芈姝送来了‘东风’。她安排魏少使出宫，从审讯到看管的人都握在她手里，自是不必担心。如今，只差最后一步。

　　芈姝带着玳瑁到承明殿去。她到时，天都要黑了。魏夫人正跪在殿外，手中捧着血书，公子华在一旁搀扶。

　　芈姝上前说：“请大监向大王通传，说芈姝求见。”

　　大监立时换了又一副脸面，说：“王后来了，王后哪里还需老奴通传呢，径直去就是了。”

　　芈姝说：“礼不可废。”大监入内求问。

　　魏夫人跪在原地，冷冷地说：“华儿，看到了吗，母亲不复当年的荣宠，如今就有人来落井下石。”

　　芈姝摇头：“我从没把你当回事过，又何谈落井下石。只是可怜你这么多年，始终是个糊涂鬼。”

　　“糊涂？呵。对母国，我只是一个棋子，对大王，我也不过是个会做点子蜜饯熏香的女人。不糊涂又能怎么活的好。”

　　芈姝挑眉：“难道你觉得我就不是如此吗？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所以人永远有自己的立场。我最不喜欢的就是那种，明明路都是自己选的，却总要装作自己多不得已的人。你此次，没有翻身的余地了。但是，你妹妹，你儿子，还都需要你。你妹妹可比你强多了。”

　　大监出来了，芈姝跟着他进去。秦王叫她坐在自己身边。“王后找寡人可是有事？”

　　芈姝见墨干了，顺手给他磨墨，一段皓白的手腕，简简单单的动作，就让秦王险些失态。

　　“自然是有事。”芈姝说。

　　“说来听听。”

　　“臣妾又整理了一遍自己的陪嫁。”

　　秦王失笑：“寡人的王后要什么寡人都会给你弄来，何必总要摆弄那些旧的？”

　　芈姝说：“可是，只有整理了，才知道姝儿其实是个穷光蛋！”

　　“哦？”秦王玩味地看她。

　　“是啊！大王富有四海，掌握万里江山，万万人口，未来还有量不完土地和算不清的人，可以去征服。可是臣妾数来数去，发现自己相比大王，拥有的钱财只是九牛一毛，掌管的人手也只是九牛一毛。大王还不觉得姝儿是个穷光蛋？”

　　秦王大笑：“哈哈哈，可是，寡人本身就是姝儿的啊！寡人的，就是姝儿的。寡人富有四海，姝儿就富有四海；寡人坐拥天下，姝儿，也一样坐拥天下！”

　　芈姝转过身，正视秦王，双目波光粼粼：“是啊，姝儿有大王，所以富有。女子生来就拥有的不多，姝儿自小的衣食住行，莫不是父母兄长所赠，姝儿现在的嫁妆，也都是来自于血脉亲人。姝儿自己，何尝用双手赚来过一针一线？真正能拥有的，只有那些人——丈夫，孩子，血亲。大王，您选择了姝儿，就意味着魏夫人失去了你。她不甘心，自然要拼命挽留。只可惜，她的见识不足，大约从小她的血亲就只教她如何听话，如何取悦人，却不曾教那些真正有用的大道理。一个不明理的人，一辈子怎么可能不犯错？大王有广博的胸怀，秦律里也有让重犯在战场上赎罪的条例，姝儿希望能和大王一样心胸宽广。所以，姝儿想求大王，给魏夫人一个赎罪的机会。”

　　秦王有些为难，斟酌许久才说：“王后宽和，总是为她们求情。可是魏氏是一错再错。”

　　芈姝温柔地握住他的手说：“魏氏即将一无所有，她所为可恨，德行可鄙，但她的生活却可悲又可怜！若姝儿的母后少疼爱姝儿一点，若姝儿的父母也只教我取悦他人，如今我与魏氏又能有什么不同？何况魏氏虽可恨，但华儿无辜。魏氏有罪，他若是不为自己的母亲求情，大王叫他来日如何立足？华儿现在也跟着魏氏跪在门外，水米未进……已经一天了，大王！”

　　秦王被芈姝劝动，犹豫地说：“可是魏氏的确是再三犯错……”

　　芈姝说：“臣妾会想个法子让她将功折罪！”

　　天已经黑透了，魏夫人跪在门外，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心一点点的冰冷。公子华不时担忧地看看母亲，即愧疚生母犯下大错，险些害死人，又心疼她如今悲苦，又被大王嫌弃。

　　门吱呀一声开了，魏夫人眼中爆发出希望。可是，出来的只有大监。

　　“魏夫人好命，王后宽和，才肯为你这个屡次害她的人求情。若非看在王后面子上，大王也不会将你从轻处置。公子华，你可要记好了，王后是可怜你在父王和生母之间左右为难，才愿意委屈自己，为她求情。你若也学着魏氏那样以仇报怨忘恩负义，大王对你，可就要失望了！”

　　公子华是长子，幼时也曾得秦王悉心教导，身边选的老师也不会教他那些有违德行的事。如今为了生母而这般做，他心里有愧。听大监说王后为他和生母求情，对芈姝感激不尽。他说：“前次送花蜜一事多亏了母后既往不咎，华儿铭感五内。”说完，又恭恭敬敬地对着大殿的方向叩拜：“华儿感激母后宽和仁慈，今后定将好好孝顺母后，呵护、帮扶幼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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