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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如意令


  083 如意令(上)

  八月末, 秋风送爽,金桂飘香。

  一辆马车停在路边, 有小孩子的语声传出:“还没到?”

  始终留意行人的小厮回道:“是。”

  另一个小孩子问道:“该不会是你没认出来吧?”

  “怎么会呢?”小厮有些委屈地道, “见过多少次了, 只要没乔装改扮, 小的就一定认得出。”

  “那……会不会是乔装改扮回来的?”董飞卿的声音转低,转头看着修衡。

  “你还没睡醒呢吧?”扒着车窗向外看的修衡回头, 睨了董飞卿一眼,目光凉凉的。

  “我做着梦陪着你在这儿等了大半天吗?”董飞卿想了想,不觉得自己的怀疑有什么问题, “你师父得罪、惩处了那么多官员,背不住就有胆儿肥的想在半路截杀……”

  修衡没回头就伸出手,准确无误扣住董飞卿的下颚, 缓缓加重力道, “再乌鸦嘴, 我把你扔护城河里洗个澡。”

  董飞卿疼得嘶嘶的吸着气。

  一直在一旁看热闹的陆开林笑出声来,对修衡道:“吃点儿东西吧。”

  修衡回身坐好, 接过陆开林递过来的肉沫烧饼,一边吃, 一边用冷冷的眼神继续跟董飞卿找补。

  董飞卿权当没看到, 笑嘻嘻地给他倒了杯清茶, 殷勤地送过去, “哥, 喝茶。”

  修衡勉为其难地接到手里, 喝了一口。

  “世子爷!”车外的小刀语带惊喜,“来了,来了!”

  “真的?”修衡立时双眼一亮,站起身时,茶杯、烧饼通通不管不顾地扔到车厢一角,掀开帘子,闪身跳下马车。

  陆开林和董飞卿掀开仍在晃动的帘子,展目望去。

  直通城门的道路宽阔笔直,身着道袍、容颜俊朗的年轻男子牵着马缓步而行,胜似闲庭信步,走在他身侧的人,身着一品大红官服,分明是当朝重臣。

  两人俱是神色冷峻,眼神锋利,无形中划出一方别人无法融入的小天地。

  午后暖阳的光,似是无法映照到他们身上。

  修衡却不管这些,向二人飞跑过去,“师父!”

  男子循声望向他,神色宛若冰雪消融,瞬时和煦如春风,丢开手里的缰绳,阔步迎向修衡。

  “师父,您总算回来了。”修衡语气中有着无以复加的喜悦,扑到程询怀里,又咯咯地笑着,顺势猴到他身上。

  程询逸出爽朗的笑声,拍拍修衡的背,“小兔崽子,吓我一跳。”

  “我来接您,一大早就来了。”修衡勾住师父的脖子,眉飞色舞地问,“您高不高兴?”

  “高兴!”程询用力揉了揉修衡的小脸儿。

  俊朗无俦的男子、俊美无双的男孩的喜悦直达眼底,那笑容,比此刻的阳光更璀璨夺目。

  留在马车上的董飞卿,却是一副没眼看的样子,咕哝道:“世家子该有的风范、读书人该有的沉稳持重呢?——只会训我,他一高兴,就什么都不管了。”

  陆开林只是笑。

  那边的柳阁老神色和蔼地看着师徒两个,问:“是临江侯世子?”

  “正是。”程询颔首一笑,拍拍修衡的脸,“这位是首辅柳阁老。”柳阁老奉命来迎他,传皇帝要他进宫议事的口谕,顺道说了说最近几件让皇帝与内阁头疼不已的事。

  “见过柳阁老。”修衡说着,便要下地行礼。

  柳阁老则先一步拍拍他的肩,“世子不需多礼。”又对程询道,“你们师徒说说话。别忘了进宫的事儿就行。”

  程询称是,“多谢阁老。”

  柳阁老转身,走向远远跟在后面的马车。

  修衡听出端倪,勾着师父的肩问道:“刚回来就要进宫面圣么?”

  “当然要先进宫述职。”

  “要回府换官服么?”祖母对师父的归来,已是望眼欲穿。

  程询颔首。

  修衡轻声问道:“这回您回来,不会再走了吧?”

  “不会了。”程询亦低声回道,“起码这三二年,要留在京城。”

  “太好了!”修衡低声欢呼。

  程询转身把他安置在身后的骏马背上,“走着。瞧瞧你的骑术。”修衡天生是习武的好苗子,虽然今年才八岁,身手已属上乘,去年已开始兼修内家功夫,骑马自然不在话下——这样的天赋异禀,唐栩有一度都惊着了。

  “好啊。”修衡灵活地弯身捞起缰绳,又从师父手里接过鞭子。

  程禄将自己的坐骑带过来。

  修衡指一指前面自家的两辆马车,“坐马车回家吧,跟小刀、阿魏坐后面那辆。”

  程禄笑着行礼,“得嘞,谢世子爷。”

  程询飞身上马,招呼修衡一声,扬鞭策马,回往程府。

  董飞卿瞧着这一幕,小腮帮鼓了起来,气得直踢腾腿:“你看你看你看,把我们俩忘啦!”

  陆开林笑不可支,“是我们非要跟来的,忘了?”

  董飞卿气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不过,师父真是不一般的人呢,敢情恺之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好有气势,一品大员都对他客客气气的。”

  “你该说‘修衡哥的师父’,”陆开林纠正道,“让修衡听到,又得给你几个凿栗。”

  董飞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儿,笑问:“我真的不可以做他师弟吗?”

  “不可以。”陆开林坚决地道,“我爹跟程叔父共事那么久,提过好几次,让叔父收我为徒,他都没答应,说跟前已有修衡、恺之,再多的,照顾不过来。你就更别想了。”

  “但是,唐伯父不是已经亲自教你习武了吗?”董飞卿抽了抽鼻子,“你还想怎么着呀?我一个都没捞着,说什么了吗?”

  “你说的还少啊?”陆开林拍着他的额头,“修衡跟你藏私了没?学到的哪一样没教你?没良心。”

  董飞卿一面躲闪,一面笑起来,“好吧,我不抱怨了。”

  马车慢悠悠去往程府的路上,陆开林为一件事犯嘀咕:“怎么没瞧见舒大人?是提前回宫复命,还是落在了后头?”

  董飞卿问道:“哥,你说的是不是锦衣卫指挥佥事?”

  陆开林点头,“是他。”

  董飞卿想了想,跟着困惑起来,“是呢,一直没瞧见他。”又问,“你惦记舒大人干嘛?”

  “不是惦记他。”陆开林笑笑地说,“我觉得锦衣卫特别威风,见官大三级啊。”

  “比程叔父更威风?”董飞卿不相信,语气坚定,“不可能。”

  “程叔父的官职,只有他做,才会那么威风。”陆开林对董飞卿一向很有耐心,这会儿很认真地解释,“但是锦衣卫不一样,只要进去,哪怕只做个小旗,一般的官员见着,都要点头哈腰。而且,在那里学到的本事,是任何一个衙门都学不到的。”

  董飞卿点了点头,“可是,那个差事特别辛苦诶。修衡哥不是早就说过吗?”

  陆开林抿唇微笑,“再苦也值了。”

  董飞卿多看了说话的人一会儿,“哥,你长大之后,是不是想做锦衣卫?”

  陆开林点头,“嗯。别的我都没兴趣。”

  董飞卿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就不管不顾地倒下去,打了个滚儿,“那我长大以后做什么好啊?”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呗。”

  “修衡哥要是从文,一定是状元;要是从武,一定是名将。”董飞卿把双臂垫在脑后,望着上方,“我争不过,也不能跟他争啊。还有恺之,他也很聪明很聪明,跟修衡哥一样。他们不会走同一条道儿的,一定是一个从文,一个从武。要是那样……我还忙活个什么劲儿啊?”

  陆开林笑出声来,“合着你是干什么都想拔尖儿啊?”

  “对呀。”董飞卿说,“不然多没意思。最要紧的是,我也做不了你们的左膀右臂。”

  “谁告诉你的?”

  “我自己呀。”董飞卿翘起了小二郎腿,“不都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吗?我不听话,看什么都不顺眼,不给人添乱就不错了,所以只能单干。”

  陆开林踢了他的脚一下,笑,“你就是欠摔打。”

  .

  先前程询派人传信回来,要三两天之后进京。这是他的习惯,不论何事,言辞间留三分余地,免得临时有事,让亲朋担心或是希望落空。

  午后,侯夫人过来串门,与程夫人在东次间说体己话。

  程询和修衡进到外院,齐齐跳下马。

  修衡道:“您去给祖母请安吧,我派人去知会爹娘,然后看看您给我带回来的那些宝贝。”

  程询颔首一笑,拍拍他的肩,阔步去往正房。

  管家追上他,进到院门内,先一步跑去给程夫人报信。

  “是真的?”闻讯后,程夫人站起身来,惊喜交加。

  “总算是回来了。”侯夫人随之起身,想要当即道辞,却没料到,语声未落,程询已走进门来。

  程夫人望着长子,一时间竟做不得声。

  “娘。”程询缓步走到母亲面前,跪倒在地,“孩儿不孝,离家经年,不曾服侍在您膝下。”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程夫人这样说着,泪水已经悄然滑落,她双手扶他起身,细细端详着他的面容,“瘦了。”

  程询对上母亲痛惜的眼神,留意到她鬓角生出的几丝华发,心里亦是酸楚不已,面上却只能笑着,“连日赶路,着实不轻松。娘,晚间您可得给我做几道拿手菜。”

  “好,好。”程夫人这才想起身边的侯夫人,匆匆拭去面上的泪痕。

  程询转身向侯夫人行礼请安。

  侯夫人笑道:“令堂对你当真是牵肠挂肚,可之于社稷,你是有功之臣。我倒是满心巴望着家里出一个你这样的子嗣,偏生都不成器。”既夸赞了程询,又变相地宽慰着程夫人。

  程夫人笑了笑,问程询:“天色还早,你是不是得进宫面圣?”

  程询颔首称是,“刚进城门,就接到了皇上口谕。”

  “天赐正睡着呢,上午玩儿了大半晌,有些累。你看看。”程夫人携了他的手,走向里间,“怡君和你三弟、两个妯娌回娘家了,她的小侄儿满月。我本想跟着去的,她硬是拦下了,估摸着是怕你回家一个亲人都见不到。”

  程询嗯了一声,放轻脚步,随母亲走到床前。

  粉雕玉琢的孩子,睡相酣甜。

  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实在是克制不住,将儿子连同薄被抱到怀里。

  离家时,是那么小的一个孩童,刚刚学会说话,如今长大许多。

  那么久没有陪伴在跟前,相见只能在梦中,而梦里,总是他牙牙学语时的样子。

  程询抱了天赐一会儿,动作极轻柔地把他放回去,亲了亲他的额头。

  转身时,看到母亲已满脸是泪。

  他走到母亲跟前,揽住她肩头,轻声道:“没事了,以后不会了。若是再外放,如何都让您跟我一起到任上。”

  “好。”程夫人语声哽咽,“若再外放,我、怡君、天赐,都要去。这回实在是没法子。”

  “听您的。”程询抬手给母亲拭泪,“娘,别这样成么?我最怕您哭,您又不是不知道。怎么着?我先罚跪、陪您哭一鼻子再进宫?”

  “混小子。”程夫人破涕为笑,推他一把,“快去沐浴更衣,别不修边幅地进宫面圣。回来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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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怡君今日赶早回了娘家。

  廖大太太、廖大老爷见她没带天赐来,不免有些失望,异口同声:“我的外孙呢?”

  怡君笑着解释:“你们二姑爷不定何时就进京了,这几日我就想把天赐留在家里。过三两日,父子俩一定会过来给你们请安的。”

  夫妇二人释然。

  怡君打趣他们:“再说了,你们现在不是有白白胖胖的孙儿了么?我们家天赐得往后排了。”

  “胡扯。”廖大太太笑着戳了戳她眉心,“手心手背都一样,我都疼。尤其天赐那样的小人精,任谁都疼不够。”

  廖大老爷笑容爽朗,抬手指着怡君,“数她矫情,总说这种没良心的话。”

  “是啊,数我又矫情又没良心,还贪心。”怡君笑着对父亲说,“您上回说要赏我的墨,今儿我可得拿到手才走。”

  “早给你备好了。”廖大老爷笑意更浓,知道小女儿又把作画这喜好捡了起来,闲来得了好墨、好颜料,都会赏了她。

  “那我就放心了。”怡君笑着指一指夏荷捧着的大包小包,转头对母亲道,“我没让我婆婆一道来,她给我嫂嫂和您挑选出了这些补品,放您这儿吧,回头你们婆媳俩看着分了。”又指一指款冬手里的锦匣,“这是她的贺礼。晚一些,三爷和我两个妯娌就到了。”如今是她主持中馈,这些亲戚间的走动,婆婆出不出面都可随心。

  廖大太太不难理解小女儿的用心,理由与天赐留在家中一样。“理应如此。”她由衷地说。

  孙氏笑盈盈走进门来,给公婆行礼,与怡君见礼。她因为程府、程询的缘故,对作为程家长媳的怡君,总是存着一份敬重、谨慎。

  说笑一阵子,廖大老爷去外院应承前来的亲友,内宅也有女眷陆续到来,怡君帮母亲、嫂嫂应承宾客。

  蒋家太夫人也带着儿媳、孙媳妇来了。因为是娘家的喜事,廖大太太又亲自前去邀请,廖书颜便没循例以孀居的身份回避这种场合,高高兴兴前来。

  董夫人与董大奶奶也前来捧场。怡君神色如常地跟婆媳两个寒暄,廖大太太、廖书颜却平添三分冷淡——董夫人曾到怡君面前找茬生事,虽说从未得逞,但她们瞧着这人,怎么都不顺眼。

  午间宴席之后,廖书颜寻到怡君,问:“天赐呢?怎么也不带来?”

  怡君没正形,“把他关在家里几日,就瞧瞧您想不想他。真想了,就去家里看他。”

  “不是已经开蒙了么?”廖书颜道,“我哪儿知道他何时得空。”

  “什么开蒙啊,”怡君汗颜,“我和修衡胡乱教他些东西罢了。”

  廖书颜却道:“你们胡乱教着,就比坐馆先生强百倍。”

  “怎么可能。”怡君笑道,“对这样的孩子,知行更懂得分寸,还是要等他回来悉心教导。”

  廖书颜拍拍她的手臂,“跟姑母说句实话,跟前两个小神童,是何感受?”

  怡君笑容明艳,“时常引以为荣,亦时常战战兢兢,生怕照顾不周。”

  廖书颜笑起来。

  款冬满脸喜色地寻过来,“大爷已经回来,这会儿进宫面圣去了。”

  怡君绽放出璀璨的笑容,双眼愈发明亮,灿若星辰。

  廖书颜亦是满脸喜色,转头对怡君道:“要不要早些回去?”

  “那怎么行。”怡君笑着摆一摆手,“大喜的日子,我怎么能中途离开。况且,进宫又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回的。”又叮嘱款冬,“除非外院获悉,不然别声张。”今日嫂嫂、侄儿是焦点,这消息一传出,人们的注意力便会转移,不亚于抢风头。

  廖书颜赞许地点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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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几个月了,皇帝一直肝火旺盛。

  边关固防用兵有黎兆先和唐栩倾尽毕生所学、经验出谋划策,兵部需要做的是供应军需、调动举荐官员,及时发现各地军务、武官存在的疏漏,知会内阁,上报皇帝。让皇帝气闷的是,兵部官员窝里斗得不亦乐乎,单说尚书与两位侍郎,便鲜少有意见一致的时候。

  今年春季,他发落了身为阁员的兵部尚书,令其赋闲养老,敲打了左侍郎一番,命此人代替兵部尚书职权。

  没成想,新任的兵部尚书没干满两个月便引咎辞官,说自己无能,管束不了手里那些堂官,皇帝寄予的厚望,就算把他累死也办不到。

  皇帝查了查兵部那段时间的账,一脑门子火气,当即应允不说,连右侍郎一并打发回家,随后提携了一名地方总兵为右侍郎,尚书、左侍郎空置,亲自兼顾兵部事宜。

  兵部这才不再乱糟糟,唯命是从,却把皇帝累得半死,丑时前能入睡的时候屈指可数。

  偶尔,皇帝想找个人帮自己分担,看看内阁,唯有苦笑:柳阁老的身体常年调理着,仍是不能改变精力不足的现状,委实不宜过于辛苦,况且,柳阁老如今已非当年,最重视的是好不容易恢复如常开始读书的儿子——虽然没明说过,谁都看得出;

  付大学士更不用提了,做了一辈子的老好人或滥好人,如今一把年纪,大罗神仙也没法子让他强硬起来,朝廷需要的只是他的资历和地位,有大事的时候,能态度坚定地站在皇帝这边就行。

  首辅、次辅都指望不上,别的阁员就更别提了。

  于是,他开始盘算着调程询回京。但在当时,正是程询逐步松手让陆放立威的时候,为求稳妥,当然要耐心等待,直到那边的局面真的安定下来。

  兵部一些事,他常在信中与程询商讨。可是,那厮说,不在京城的日子已久,对兵部的一些人、一些事所知甚少,有心分忧,却是有心无力。

  这些他也承认,就说你倒是快点儿给陆放出出主意啊,让这两广总督三下五除二地树立起绝对的威信,如此,你就能回京了——他不相信程询没法子。

  程询则委婉地说,没法子,陆放就得一步一步来,慢慢得到官员的认可,慢慢得到百姓的拥戴,他杀敌兵就好,手上尽量不要沾官员的血。

  皇帝把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程询手上沾的官员的血,对一个二十多岁的文官来说,已然太多。反观董志和,胆色、气魄都差了一截,当差也就磕磕绊绊。

  是因此,他不免担心,经过这一番惊涛骇浪之后,程询会不会生出后怕或是消极的心境。

  官场上的杀伐,与杀敌一样磨人的心魂。太聪明的人,便对世事想得太多、看得太透,出世、入世有时只发生在一念之间。更何况,去年那场天灾期间,程询曾病倒、受伤,结结实实地躺了半个多月。

  总算等到恰当的时机,召程询回京述职。

  小太监通禀程询已到御书房外,皇帝没应声,当即起身,举步出门。

  程询见到皇帝,行礼问安。

  皇帝笑着上前,亲手相搀,“到外面转转,陪我透口气,你也听听近来一些事的原委。”

  程询恭声称是。

  皇帝转头刘允:“传首辅、次辅、礼部尚书、平南王、临江侯,申时来宫中,朕要为知行洗尘,他们几个作陪。”

  刘允称是而去。

  信步走在路上,皇帝笑笑地打量着程询。单看样貌,程询除了面容略见清瘦,并无分毫变化。比之离京之前,眉宇间锐气更重。

  最怕的,不过是程询失去这年纪、这地位该有的锐气。如果回来的程询是无欲无求的半仙儿架势,他估摸着自己真会懊恼得撞墙。

  “先前总是忧心忡忡,眼下我总算能放心了。”他说。

  程询微笑,“臣愚钝,不知皇上为何担忧。”心里却是明白,外放期间的经历,让自己回到了前世在官场最有斗志的状态,不可掩饰,也无需掩饰。

  皇帝逸出爽朗的笑声,避重就轻:“你若愚钝,本朝再无人担得起聪明二字。”随即话锋一转,直言道,“让你回来,是要你继续为我分忧,兵部日后就交给你了。”

  程询莞尔,“为皇上分忧,是为臣者分内事。”只是听皇帝这么一说,旨意未下,打官腔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皇帝步履愈发悠闲,“你离家的日子,委实不短了。这样吧,给你十天假,养养精气神儿,留心一下如今的朝堂格局。”

  程询由衷道:“多谢皇上体恤。”

  “交给你的差事,绝不是省心省力的,我也不瞒你。”皇帝神色变得凝重,说起兵部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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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廖家父子的同僚下衙之后前来道喜,说起刚刚听说的消息:皇帝册封程询为兵部左侍郎,代尚书职打理兵部事宜,同时任命为候补阁员。

  有官员问:“兵部尚书呢?有着落了没有?”

  有人笑呵呵地答:“没有,仍旧空着。”

  眼下,内阁被皇帝整治得只剩了三个人:首辅、次辅和礼部尚书,议事时,再加上一个吏部侯尚书而已。

  皇帝的用意,不言自明,一众男宾或是艳羡或是感慨,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氛围热烈。

  女眷这边,在宴席间也得到了消息,宾客纷纷向廖大太太、怡君道贺,也没忘记孙氏,说她和孩子有福气,这样的日子,赶上了婆家的姑爷回京、再得皇帝器重,可谓双喜临门。

  董夫人和董大奶奶亦是神色自然地道贺、附和着别人的言笑。

  在人前涵养这般好,私底下怎么会闹成那样?——很多人望着婆媳二人,心下很是不解。

  这两年,董家婆媳二人已非不睦可言,在府中争执、对峙甚至吵闹的事街知巷闻,有些话,传得很是不堪。

  董夫人一再勒令董志和休妻,理由是善妒、不守妇道——这样的说法,若落到脆弱的女子头上,足以将之摧毁。董大奶奶性子烈,据理力争,说大不了就到官府讨个说法,董家她现在真不稀罕,但不代表能由着他们往自己头上泼脏水。

  这样的婆媳,大抵就是天生的冤家、克星吧?

  别家的事,不需关情,怡君私心里,只是担心她们的矛盾会伤到飞卿。因为修衡的缘故,开林、飞卿,她隔三差五就能见到,都很喜欢,因为喜欢,就希望各自长辈让他们无忧无虑地长大。

  但是,飞卿如今分明被影响到了,偶尔,小脸儿上写满了沮丧、失落。

  .

  戌时,怡君回到府中,先去了正房。

  程夫人满脸是笑,“知行酉时就回来了——几个皇室宗亲一起去见皇上,他顺势告辞回来了,你竟比他还晚一些。”

  怡君笑道:“宾客兴致高,宴席时间便长了一些。”

  程夫人笑着点一点头,“父子俩没多会儿就亲近得不得了,知行抱着天赐回房了。修衡、开林、飞卿在光霁堂,凑在一起琢磨知行带回来的新奇物件儿呢。你快回房吧,我今日实在是高兴,等会儿喝一盏安神茶再歇下。”

  怡君笑着说好,行礼退出,回往静香园。走在路上,心跳便已加快,要强行克制,才能让脚步如常。

  走在正屋的抄手游廊,天赐稚嫩的小声音透过厢房半敞的门窗传出:“我要看到娘亲才睡。”

  “你老老实实睡觉不行么?爹爹替你去接娘亲。”程询语带笑意,“你自己说,耽误我多长时间了?”

  天赐不服气地道:“可以带我一起去呀,谁叫爹爹不肯。”

  “你还有理了?大晚上的,哪儿有四处乱跑的小孩儿?”程询抬手扯掉儿子一只袜子,大手握住那只胖胖的小脚丫,指尖挠着脚心。

  天赐立时笑得歪倒在床上,一面踢腾着,一面抱怨:“爹爹坏,欺负我。”

  怡君听着父子两个的嬉闹声,竟然鼻子发酸。她站在门外,缓缓地吸着气,平复情绪,却在这时听到程询说:

  “娘亲回来了,总该洗漱了吧?”

  “真的吗?”天赐坐起来,一双小胖手先护住自己那只遭殃的小脚丫,这才望向门口,“娘亲在跟我们躲猫猫吗?”

  一句话说的门里门外的夫妻两个都笑出来。

  怡君走进门去,“是啊,可惜,这么早就被爹爹发现了。”话是对儿子说的,双眼却望向程询。

  他站在床前,正回头看着她,笑容和煦,眼中是她最熟悉的温柔缱绻。

  她不自觉地随着他笑起来。

  “不是这混小子捣乱,我早就接到你了。”程询说着,回身摸了摸儿子的小脸儿。

  天赐嫌弃地打开父亲的手,想抬手擦脸,却在半道僵住,末了,又气又笑地指着父亲的手说:“才挠我脚丫的痒痒……”他自己的一双手,刚刚也忙着护着脚了。

  怡君忍俊不禁。

  程询一臂捞起儿子,“这下总该去洗漱了吧?”

  天赐抽了抽小鼻子,把脸埋在父亲肩头,用力蹭了蹭。

  程询朗声笑起来,往净房走的时候,用力搂了搂怡君,柔声说:“你也去洗漱吧,我哄着这小子睡觉。”

  怡君点头,“嗯。”

  天赐这才抬起脸,对着母亲甜甜的笑,“娘亲,您去睡吧。”

  怡君笑着握了握他的小手,“好。听爹爹的话,记住了?”

  “……”天赐嘟了嘟嘴,“娘亲,那很难诶。”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就觉得爹爹太难对付了。

  程询拍拍儿子的背,“说吧,你哪儿又痒了?”

  天赐笑着拧身,双手捉住父亲的大手,“没有,哪儿也没有。”

  “贿赂贿赂爹爹,不然——”程询一反手,把天赐双手拢在掌中。

  天赐没办法,扁了扁嘴,凑过去亲了亲父亲的面颊。

  程询由衷地笑起来,抱着他走到次间洗漱。

  怡君并没当即回房,恍惚地站在原地,听着一大一小说话。

  天赐问:“爹爹,您什么时候教我读书写字?”

  程询说:“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是——”

  天赐接道:“您只有晚间得空,是吗?没事的。修衡哥跟我说过了,我也可以的。”

  “那就行。”程询柔声道,“明日让我看看你最近的功课,我心里有数了,才好制定个章程。”

  “好啊,好啊。”天赐高兴得拍着小手,“那,明年我可以习武吗?修衡哥就是这么大的时候开始习武的。”

  程询说:“你可得想好了,习武很辛苦。”

  “不会的。”天赐认认真真地保证,“我看过修衡哥哥练功,是很辛苦,但是他现在很厉害的,因为习武,好多事都能轻轻松松学会,比方骑马。我也要像他一样,不怕吃苦。”

  程询问道:“跟祖母、娘亲说过了么?”

  “说过啦。”天赐答道,“祖母和娘亲都同意,说只要爹爹同意就好了。”

  程询爽快地道:“我当然也同意。”

  “还有,您得教我画画。”天赐说,“以前我看的您那些画像,都是娘亲、修衡哥哥画的,跟您一模一样诶。修衡哥哥的画技,主要就是您教的,我也要学,想给您和娘亲、祖母画像。”

  程询说:“成,只要你想学,只要我会的,都教你。”

  “对了,爹爹,”天赐的小声音有点儿紧张,“您不会再走了吧?”

  程询笑说,“起码最近几年,都会留在家中。”

  “太好啦。”

  怡君听到这儿,才缓步出门。

  那边的天赐高兴之后,仰起脸,眼巴巴地看着父亲,“爹爹,您在南方是不是特别辛苦?去年,祖母、娘亲和修衡哥特别担心您,虽然他们不说,但是我看得出来。”

  “那一阵格外繁忙些。”程询心里暖融融的,“怎么,你也担心爹爹?”

  “是呀。”天赐目光澄明,表情认真,“您是爹爹呀,我怎么会不担心呐。”

  程询亲了亲他的额头,“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儿的么?”

  “那您可以给我讲讲那边好玩儿有趣的事情吗?”天赐甜甜地笑起来,“以前您都是在信里跟家里人说,我要您亲口讲给我听,讲好多好多。可以吗?”

  “可以。”程询笑开来,“每晚睡前讲给你听,直到讲完为止。”

  天赐搂住父亲的脖子,“爹爹真好。我要快点儿换寝衣歇下。”

  .

  怡君沐浴更衣之后,在寝衣外罩了件斗篷,亲手整理程询的穿戴、日常用品。

  他与新任广东按察使交接公务的日子不短,便让部分护卫带着箱笼先行一步。箱笼到家的时候,他刚启程。

  整理箱笼的时候,她发现大多数衣物的新旧程度与带走时无异,有几件锦袍、深衣、道袍却因常穿之故,明显陈旧许多——都是她以前给他做的。

  临行前他就说:“把你以前给我做的锦袍、深衣、道袍带上就足够了。新做的不妨放着,等我回来再穿。我喜欢穿旧衣服,自在。”

  他说归说,她与婆婆还是照常准备,把针线房做工最好的衣物悉数给他放进箱笼。后来,他在信中抱怨:不听话,害得我要自己翻箱笼找出常穿的衣服。

  她反过头来逗他:那怎么着,给你送两名有才有貌又细心的丫鬟过去?

  他回信时认真地说:两个可不够。程安、程禄、程福年纪都不小了,你闲时不妨留心一些,有合适的人,就给他们张罗着,回去之后,我想喝他们的喜酒。

  她不好意思再没正形,郑重应下。

  怡君把几件衣服逐一展开,又仔细叠好。不会再让他穿,要好生存放起来。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形时,他已走到她面前。

  灯光影里,夫妻二人细细打量着对方。

  她清减了几分,轮廓愈发清晰,显得脸颊更小,美丽的眼睛更大更亮,眼尾微微上扬。很奇怪的,这样的她,看起来娇娇小小,全不似已为人/妻、为人/母的女子,全然是不谙世事的少女模样,但是眼波流转,温温柔柔地看着他的时候,又平添三分柔媚。

  他瘦了,面色有些苍白,岁月不曾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变化是眉宇间再不能掩饰的清冷锐利,是容颜愈发的俊朗惑人。如果不是他眼中氤氲着如昔的炙热缠绵,她想,他会让她不知所措。

  是的,她的夫君,原是轻易便可与尘世划出界限的人。

  程询抬起手来,轻柔地抚过她的眉眼、面颊、红唇。

  干燥温暖的手,带来的触感微痒——他指腹不再是往昔的平滑,生了薄茧。她不自觉地微仰起脸。

  程询展臂将她拥到怀里,手滑到她颈部,再托起她的脸。

  怡君双唇微启,想唤他的名字,在同时,他低头吻上她的唇。

  几息工夫的轻柔之后,这亲吻就变得焦灼热烈。

  怡君莫名地慌乱紧张起来,更要命的是,她觉出他也一样,仿佛忽然间变成了莽撞懵懂的热血少年。

  紧张兮兮,连呼吸都在颤栗的亲吻间隙,他将她抱起,转入寝室。

  手忙脚乱了一阵,两人毫无间隙地贴合在一起。

  他要她。予取予求。

  ……

  情潮平息,程询没有退离,仍覆在她身上,深深浅浅的吻落在她面颊、唇瓣。

  怡君环住他肩颈,微微侧头,看着他,带着些许不确定,轻声唤他:“知行?”

  “嗯,我在。”

  “知行。”怡君手臂收紧一些,泪水到了眼底。

  他一手垫在她脑后,吻一吻她的眼睑。

  她下意识的眨眼的时候,晶莹的泪珠沁出。要到这时候,她才能从如在梦里的恍惚、喜悦中清醒过来。

  他吻去她眼角的泪,“是高兴,还是生气?”

  怡君摇头,“心疼。伤痊愈了没有?”

  “怎么知道的?”她送去药膳师傅的时候,他就知道,她到底是知晓了自己病倒的事,只是不知从何处听闻。

  怡君如实道:“皇上不是曾派太医去那边么?刚好那位太医与黎王妃熟稔,一次在王府遇见,我诓了他几句,做出那边下人已经给我报信的样子,他就跟我多说了几句,反过头来叮嘱我,不要告诉娘。”

  “鬼丫头。”程询莞尔,“没什么。只是在水里被利器刮伤了,又多淋了几次雨,就顺势躺了些日子。”

  怡君才不会相信他这样轻描淡写的说辞,修长的腿收起来,左脚在他左腿寸寸游移,寻找着他的伤处,“到底伤着哪儿了?”手也落到他背部,慢慢摸索着,“太医说你还有几处轻伤,落下疤没有?你们那所谓的轻伤,也是粉饰太平的说辞吧?”

  程询的呼吸一点点灼热、急促起来。“你这是在找伤疤,还是在点火?”他低低地问她。

  怡君话没说完的时候,便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这会儿面颊上又添一分绯红,言语却无赧然之意:“都有,不行么?”

  “行啊,怎么都行。”他笑起来,身形动了动。

  她难耐地轻哼一声,不自主地挣扎一下。

  “想我么?”他撑起身形,语声更加沙哑,呼吸更加急促。

  “想。”怡君藤蔓般缠住他,小声道,“但你得慢点儿。”仍像上次似的,她估计自己得散架。

  “好。”

  .

  夜深了,怡君身体疲惫至极,却舍不得入睡,“我们好好儿说说话。”

  “嗯。”程询把她搂到怀里,“想知道什么只管问,我如实招供。”

  怡君的笑容透着慵懒,“在我这儿,自然是万变不离其宗,说说是怎么受的伤。”

  程询把玩着她缎子一般的长发,语气松散:“那回是跟陆放一起,站在山坡上指挥着军兵救人,正吆喝得欢实的时候,山坡塌了,我们俩一块儿掉水里去了。水下被淹之前,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撞上了鱼叉,挨了一下,陆放更倒霉,头朝下掉下去的,撞到了石头,晕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

  他的伤在左腿膝盖上方,怡君的脚蹭过去,触碰着那道不大却狰狞的疤痕。她很清楚,再大的事情,在他说起的时候,都会变成可以开玩笑的小事。

  “真没什么,趁机好好儿睡了几天。那时候,睡着之后就梦到你们,享受得很。”

  怡君抿一抿唇。

  “没什么事,就没告诉你。好利落之后,跟程安他们捡起了骑射,每日一大早苦练一个时辰,到今年实在是腻烦了,就改了打坐。”程询一本正经地说,“不是如今瘦了,是以前有点儿虚胖。”

  怡君笑起来,手拍了拍他的背,“胡扯。”

  “实在嫌弃我瘦,就让厨房多做我爱吃的饭菜,少让我用药膳。”

  “好啊。”怡君爽快地点头,“看在你这大半年老老实实用药膳的份儿上,答应你。”

  程询笑开来。笑得像只心满意足的大猫。

  怡君忍不住亲了他一下,“我的程大人,你是越来越招人喜欢了。”

  他扬了扬眉,笑意更浓。

  怡君跟他说起家里家外的一些事,都是他在外没必要知情、回来有必要了解的。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招架不住倦意,沉沉睡去。

  早间醒来,便听到程询和天赐在外间说话。

  真好。

  怡君翻了个身,腰酸腿疼的,挣扎着坐起来,又倒下去,听到天赐跑出门、程询走进来的脚步声。

  她索性低吟一声,嘀咕道:“奇怪了,你哪儿来的精气神儿?”

  程询轻笑着走到床前,隔着锦被拍拍她,“天赐去找修衡了。只管再赖会儿床。”

  怡君抓了抓头发,对他伸出手,“抱抱我。”

  程询坐到床边,把她连同锦被抱起来,眼中尽是宠溺,“一大早哄俩孩子,挺好。”

  怡君笑着依偎到他怀里,“随你怎么说,就要赖你一会儿。”

  程询亲昵地啄了啄她的唇,搂着她轻轻摇晃着,“巴不得每日如此。”

  “以后可别怪我黏着你。”她用面颊蹭了蹭他的胸膛,又勾住他颈子,仰起脸,笑盈盈地看着他。

  撒娇、孩子气、十足的依赖,这样的怡君,在以前是很少见的。程询整颗心暖融融的、甜丝丝的,托起她的脸,温柔绵长地亲吻。

  耳鬓厮磨一阵子,怡君起身洗漱,打扮妥当之后,和程询一起去请安。

  蒋映雪和徐氏陆续到来,与长兄长嫂见礼。程译得去翰林院,早已出门。

  程夫人笑吟吟地对程询道:“上午带着怡君、天赐去你岳父家里。黎王府的帖子也到了,晚间设宴,邀你们夫妻两个同去。”

  程询颔首说好,转头望着由奶娘领着的阿逍。小家伙生得很可爱,五官取了父母的优点,刚睡醒,一面好奇地打量他,一面张着小嘴儿打呵欠。

  他笑着招一招手,和声道:“阿逍,来我这儿。”

  阿逍眨了眨大眼睛,倒也不胆怯,挣脱奶娘的手,不紧不慢地走到程询跟前,仰着头,对上大伯父温和的笑容,抿着小嘴儿笑了。

  程询揉了揉他的小脸儿,把他抱起来,安置在膝上,语气更加柔和:“知道我是谁么?”

  “大伯父。”阿逍见母亲、奶娘神色愉悦,便更加放松,乖乖地回答。

  程询把小人儿圈在臂弯,随口询问一些问题,阿逍逐一回答,慢慢地没了初醒的懵懂,活泼许多。

  说话间,修衡、天赐、陆开林和董飞卿逐一走进来,给各位长辈请安。

  程夫人吩咐红翡传饭,怡君和蒋映雪、徐氏一起过去摆饭。

  几个孩子自动站到程询身边,天赐说:“爹爹,我想吃豆腐脑。”

  程询失笑,“想吃就吩咐厨房给你们做。跟我说有什么用?”

  “不是。”天赐笑着拉着父亲的衣袖,“要去街上吃。您抽空带我去,好吗?”

  程询颔首,“行啊,有空的话,带你去。”他宠孩子,但不会娇养,孩子愿意出门转转,是好事。

  阿逍仰起脸,看着大伯父,“我也去。”

  “要很早就起来,不妥。”程询笑道,“有空的话,午间带你出去玩儿,给你买风车、糖人儿、不倒翁,好么?”

  阿逍听了,笑得微眯了大眼睛,“好。”

  修衡关心的是别的事:“师父,您什么时候得空?我得请您看看功课。”

  董飞卿接道:“程叔父,昨晚我看书的时候,有些不懂之处,能请教您吗?”

  程询想一想,“这两日我得走亲访友。明晚吧,到外书房找我。”

  修衡和董飞卿点头称是。

  陆开林则问道:“程叔父,家父有托您带东西给我么?”

  程询笑道:“有,足足两箱子。只是护送箱笼的护卫落后我一步,估摸着明日回京。”

  陆开林笑着道谢,“叔父费心了。”

  早膳摆好,程夫人和三个儿媳一桌,程询和几个孩子一桌。阿逍喜欢修衡、天赐,又因为两个哥哥与伯父分外亲昵,便也在无形中和伯父亲近起来,坚持要坐在程询身边。

  程询喜闻乐见,把小家伙安置在身侧,用饭时悉心照看着。

  早在修衡小时候,程夫人和怡君就已见惯了这种情形,蒋映雪和徐氏却是头一回见到程询的这一面。

  徐氏轻声道:“大哥很有孩子缘,孩子们都喜欢他。”

  蒋映雪笑着点头,“是呢。”

  程夫人和怡君相视一笑。

  饭后,几个孩子去了光霁堂,程询去了外书房。程谨等着跟他说说这许久的庶务,一大早就开始忙碌,整理出了很多账册。

  怡君则让管事们赶早到正厅回事,干脆利落地示下。

  巳时,夫妻两个回房,换了身出门的穿戴,带上天赐辞了程夫人,坐马车去廖府。

  廖大太太见到二女婿,喜不自胜,拉着程询上上下下地打量、嘘寒问暖,末了又叮嘱:“抽空就跟亲家母说说体己话,你不在家,最担心的是她。”

  程询感激地一笑,恭声道:“我记下了。”

  天赐腻在廖大太太身边,等大人们说话告一段落,拉着外祖母说起话来。

  孙氏闻讯后,连忙前来见礼,看到程询,有片刻的惊讶,传闻中的程知行,比她想象中出色得不是一点半点。难怪,公婆、夫君提起这人,总是与有荣焉,对怡君也是倍加宠爱。

  见礼之后,孙氏站到婆婆身侧,打量着并排坐着的程询、怡君,只觉得两个人都比实际年龄显得小了三两岁,言谈间颇有默契,有意无意间对视一眼,眼神立时变得柔和,笑容如三月春风。

  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儿璧人,让人赏心悦目。再加上粉雕玉琢的天赐,让人能想到的只有圆满二字。

  午间,廖大老爷、廖文哲特地赶回来,分别请了半日的假,围坐在一起,高高兴兴地用饭。

  三个男人谈笑间,怡君才知道,去年,父亲担心程询过于辛劳,曾先后两次派人送去珍藏多年的两支百年老参。

  她悄声跟母亲开玩笑:“您知道么?不心疼吗?”

  廖大太太斜睇她一眼,啼笑皆非,“心疼,心疼得不得了。一个女婿半个儿,他在那边吃苦受累,不心疼才怪。”

  怡君笑起来。

  “好生照顾他。”廖大太太叮嘱。

  怡君称是。

  盘桓到未正,程询带着妻儿道辞,回程府放下天赐,更衣之后,和怡君去了平南王府。

  行到半路,修衡赶上来,身手矫捷地上了马车,“黎王爷又派人去传话了,要我和天赐一起去。天赐没睡午觉,乏了,我出门时睡着了。”

  怡君伸手示意修衡坐到自己身边,“本就想叫上你,回家时怎么没看着你?你师父去光霁堂,只看到开林和飞卿在做功课。”

  修衡笑说:“我到后花园钓鱼去了。可是家里的鱼太笨了,没多久就上钩。等到春天,去外面钓鱼,很有趣。”

  怡君、程询莞尔。

  到了黎王府,三个人先去给太妃请安。黎兆先迎出来,神清气爽的,先是一把将修衡搂住,抱起来。

  修衡的表情别提多拧巴了,“黎叔父,我都八岁了。”哪有这年龄还被人抱在怀里的?他都能抱着薇珑妹妹了。

  黎兆先却一向以逗修衡为乐事,闻言索性又用力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小子,别说刚八岁,就算到了十八、二十八,我也是你叔父,想抱就抱,想亲就亲。”

  修衡真是服了他,皱着眉抹了一把脸,汗颜地望向程询。

  程询哈哈大笑。

  怡君亦是忍俊不禁,先一步辞了太妃,去正房见徐岩母女。

  徐岩胎相不错,但到底是自幼底子薄,生产时很吃了些苦头,悉心调养这两个多月,才恢复了好气色。这会儿,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做针线,见到怡君,笑着下地,携了挚友的手,挨着落座,“本想着去你们家蹭饭吃,可是转念一想,人多,王爷和程大人不便说话,索性下帖子邀你们过来。对了,修衡跟来没有?”

  “来了。”怡君笑道,“王爷正逗他呢。”

  “他一向是那样,见到修衡就没正形。”徐岩也笑,“要不是看在我跟薇珑的面子,修衡怕是要躲着他走。”

  怡君轻笑出声,问:“我们薇珑呢?”

  徐岩立刻唤奶娘把孩子抱来,“来得正好,醒着呢。”

  没多会儿,奶娘把薇珑抱来,交给怡君。

  薇珑睁着大眼睛,表情纯真恬静地看着怡君。怡君微笑着,手指轻轻地挠着薇珑圆润的小下巴。薇珑缓缓绽放出美丽至极、单纯至极的笑容。

  这是个安安静静的孩子,只两个多月大,却足以看出容颜清雅绝俗,长大之后,必然美得不似红尘中人。

  “真是的。每回瞧见你,我就想把你偷走,这可怎么办啊?”怡君轻声说着,低头亲了亲薇珑白皙娇嫩的面颊。薇珑下意识地眨了眨大眼睛,小小的手挥舞一下,仍是笑着,很开心的样子。

  “她跟你和唐夫人投缘。”徐岩凑过来,语气不自觉地转为轻柔,“别人就不行,抱一会儿都闹别扭。”

  怡君笑说:“定是随你,挑剔。”

  徐岩不服气,“嗳,她爹爹也不是好相与的性子啊。”

  怡君诚实地道:“没你难相与。”

  徐岩笑着拍她一下,“眼下都被磨得没脾气了好不好?”

  黎兆先、程询和修衡来了,两个人把薇珑交给奶娘,一起去了厅堂。

  见礼之后,程询接过薇珑,轻轻拍着,这才问:“这孩子认生么?”

  黎兆先笑道:“分人,你没事。”女儿喜欢特别好看的人。

  修衡站到程询身侧,问道:“叔父,薇珑妹妹漂亮吧?”

  “漂亮。”程询如实道,“少见的漂亮。”

  他在人前,这样直白地夸赞人的时候很少,在场几个人都笑起来。

  徐岩笑道:“修衡,好好儿哄着妹妹,我跟你师母去说说话。”

  修衡立时笑着说好。

  黎兆先引着程询、修衡进到东次间。

  程询抱着薇珑缓缓踱步,温言软语地说着话,时不时握一握她的小手、抚一抚她的小下巴,没多久,薇珑就开心地笑起来,大眼睛亮晶晶的。

  这孩子让人一见就想要呵护、照顾,有着与生俱来的娇柔。

  这样娇柔的孩子,前世痴迷的却是大多数男子都做不来的造园,且成为了名家。这一世命途定会顺遂许多,不知喜好会不会变。

  若在免却心疾的前提下,喜好不变最好。程询始终觉得,不论怎样的人,有个一生痴迷的行当,是一大幸事,潜心去做一件事的时候,人会得到人情世故上没有的那种满足、喜悦。

  这期间,黎兆先一直跟修衡说笑,这时候问道:“你猜薇珑还记不记得你?”

  “当然记得。”修衡笑说,“我前几日才来过,抱着她的时候,她很开心。”

  “难得你小子也有不嫌弃的小孩儿。”黎兆先笑道,“那你哄着薇珑,我跟你师父说会儿话。定的席面,过一阵就送来了。”

  “好啊。”

  程询听着,转到修衡面前,小心翼翼地把薇珑交给修衡。

  “薇珑妹妹,”修衡把薇珑接到臂弯,有模有样地轻拍着,柔声说,“哥哥又来看你了,你一定记得我,对不对?”

  薇珑只是起初扭了扭小脑瓜,很快就安静下来,没多会儿,小手抓住了修衡的袖子,碰到袖口绣的花纹,很好奇的样子。

  程询看着这样的情形,唇畔逸出舒心的笑容。

  黎兆先交代奶娘几句,与程询转到厅堂说话。

  程询打趣道:“你倒是说话算数,说要女儿,就添了小郡主。”

  “我是什么人啊,早就算出来了。”黎兆先开玩笑,“说要做你们的亲家,就不会食言。”

  程询扬了扬眉,“这种事儿你说了算?”

  黎兆先笑出声来,“我也就过过嘴瘾。到底是要看孩子的际遇。”

  “知道就行。这种事儿可不能独断专行。”程询打量着黎兆先,惑道,“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你不也一样么。”黎兆先说,“只不过,你是为公务,我是为家事。”说着语声转低,“这添孩子的事儿,是真要命。我得有大半年心惊胆战的,生怕出什么岔子。那可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程询轻轻一笑。

  黎兆先跟程询坐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比之唐栩要少很多,但也一向是推心置腹,“先前没想这么多,一门心思地想多要几个孩子,现在一看,省省吧。添了这宝贝女儿,已经知足。我媳妇儿是身板儿不争气,我是一回管够了。”他叹了口气,“以前带兵打仗的时候,都没这么抓心挠肝过。”

  这倒是跟程询心思一致,“懂。”

  “对了,等薇珑大一些,想学的要是你们夫妻俩精通的,可不准推诿,得好好儿教她。”说起女儿的未来,黎兆先神色分外柔软,“修衡那边,说你从小带到大都不为过,轮到我们家孩子,你可不准偏心。”

  程询笑道:“啰嗦,本来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又不是外人。”

  黎兆先满面春风,“冲你这句话,今晚请你喝我私藏的最好的酒。唐侯、唐夫人等会儿就到,我让人去请了。两年多了,咱哥儿仨该好好儿喝一顿吧?”

  “应该。”程询颔首一笑,“本就是来喝酒的。”

  “修衡又添了一个弟弟,你听说没有?”黎兆先见程询点头,好笑地道,“唐侯一门心思想要个女儿,结果一连四个都是儿子。每回看到我们家薇珑,就说要拐回家去。”

  程询莞尔。眼下是友人间的戏言,日后却会成为事实。帝后的事让他愈发确定,有些人的情缘是注定的。

  .

  连续几日,程询走亲访友,晚间在外书房指点修衡、开林、飞卿的功课,回内宅时天色尚早的话,就陪母亲说说话。

  很多事,程夫人听任何人说,都不能全然放心,听他亲口说出原委之后,才真的释怀。

  一次,她如实道:“你在外险状频出,我有时候不免胡思乱想。皇上再怎么倚重,毕竟怕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要是有个好歹,那……先前的一切,又是何苦来?”

  程询明白母亲所指的父亲辞官致仕的事,只能避重就轻,“谁在官场都不容易,以前我爹也遇到过不少风浪,他只是没跟您说而已。”

  “他和你怎么能一样。”夫君和孩子,对女子而言,是不同的。她似是而非地笑了笑,“走了这么久,仍旧不肯回来,统共只写过那么一封家书。到头来,别在哪家禅院出家才好。”

  “不会。”程询笑道,“要是有那个心思,便不会费力气远游。眼下若是心绪转好,应该是在寻访高人,观望民间疾苦。”

  “寻访高人?”程夫人思索片刻,“能帮他还账的高人么?”

  “我也说不准,但愿如此。”程询想到了柳元逸,道,“明日我得去柳家一趟,看看元逸近况。”

  程夫人赞同地道:“该当的。我与柳夫人不熟,偶尔去串门,也不便直接说想见元逸。那孩子的情形,下人也打听不到什么,你去了留心些,看看有什么需要我们帮衬的。说起来,柳阁老在朝堂,没少帮你说话,屡次驳斥那些弹劾你的官员。”说到这儿,神色一黯,“这笔账,真是没法儿算了,不知要怎样才算实实在在地补偿柳家。”

  “事在人为。”程询握了握母亲的手,“有我呢。”

  “是啊,有你呢。”程夫人眉宇舒展开来,“再就是怡君。你不在家的日子,遇到的是非其实也不少,怡君都从容不迫地应付了过去,实在是聪慧干练。”

  程询挑眉,“是么?”怡君不会告诉他这些,手足、友人便是有耳闻,也是不知就里,无从谈起。

  “是啊。”程夫人笑着给他续了一盏热茶,“横竖无事,就跟你念叨念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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