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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朝中措


  068 朝中措 4

  唐夫人和修衡先去了正房。

  程夫人迎出院门外, 看到修衡, 便笑吟吟地把他抱起来, “既然来了, 轻易就不会让你走。晚上有佛跳墙,还有精蒸鲥鱼、野菌野鸽汤, 好些好吃的。昨日收到帖子, 知道你和你娘要来,我和你婶婶特地吩咐厨房为你准备的。”

  “祖母、婶婶太好了。”修衡搂住她的脖子, 亲了一口,随后转头问母亲, “娘亲,可以吗?”

  “可以。权当今日替你爹爹把你送过来。”唐夫人又对程夫人道, “您为这孩子这样费心,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那就什么都别说, 依着我们就行。”程夫人抱着修衡往厅堂走,“这算什么费心啊?大不了,往后请我们去你家里——还怕我们吃不回来么?”

  唐夫人忍俊不禁,“巴不得呢。我每日里都盼着你们早些得空。”最近是不行,程府当家的人抱恙,别家有事没事的都不能下请帖。

  走进厅堂,程清远笑微微地走出来。

  “祖父!”修衡立时唤道。

  程夫人忙把小人儿放下。

  修衡小鸟一般扑到程清远怀里, “您知道我来了呀?”

  “当然知道。”程清远的笑容立时变得慈爱之至, 抱起修衡。

  唐夫人上前行礼, 是晚辈之姿。

  程清远侧身, 又微微欠一欠身,“快免礼。坐吧。”随后抱着修衡在三围罗汉床上落座。

  唐夫人与夫妇二人寒暄一阵子,起身道:“我去看看大少奶奶。”又问修衡,“你是现在跟我过去,还是等我走了再去找婶婶?”

  修衡想一想,“娘亲先去吧。反正,婶婶跟你说话的时候,也顾不上我。”他一双小手握着程清远的大手,“我跟祖父、祖母说话。”

  三个大人都笑起来。唐夫人留下晓瑜,随引路的人去了静香园。

  怡君正在绣帕子。婆婆说了,等怀胎满三个月之后,再如常走动,近日最好是乖乖地留在房里,有至近的亲朋过来,再照常应承。

  与唐夫人见礼之后,两人到东次间说话。

  唐夫人先关切地问:“害喜的症状好些没有?”

  “好多了。”怡君笑道,“我婆婆知道一些小偏方,问过太医之后,让我试了试,真是挺管用的。眼下只是偶尔早间反胃。”

  “那就好。”唐夫人笑道:“前儿我去了蒋府一趟,听你姐姐说,你想吃辣鹅脖子、辣黄瓜、酸豆角,却是娘家、婆家都没富余的,便是有,也怕做得不够好。”

  怡君笑了,“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吃这些了,口味还刁钻得紧,平时根本不是这样。家姐是关心则乱吧,为此还挺犯愁的。”

  “这倒是巧了,我怀着修衡、修征的时候,馋的也是这些。家里一个厨子做得还成,每年都会多备下一些,家里人吃,也会送给亲友。所以,今儿就每样给你带来了一些。酱菜像酸或辣的黄瓜条、酸甜乳瓜、雪里蕻,也都各给你带了一些。你先尝尝味道。”唐夫人笑道,“说起来,雪里蕻还是让侯爷和修衡闹的,不然厨子也不会腌制。”

  “哎呀,那太好了。”怡君由衷地笑了,“不怕你笑话,今日早间,我都没正经吃东西,弄得丫鬟和吴妈妈着急上火,也不想这样,但就是觉着不合口。”

  她本来就有些嘴刁,平日还能将就,不往心里去,这几日却是怎么都将就不成,成色、火候稍差一些的事物,吃两口就忍不了了,再不肯动筷子。唐夫人所谓的做得还成,必然是做得特别可口。

  唐夫人招手示意随行的丫鬟。

  丫鬟将带来的攒盒摆到桌上,打开来,是辣鹅脖子和几色酱菜。

  夏荷忙笑道:“奴婢去给大少奶奶盛碗白粥来?”

  怡君颔首,“给唐夫人盛一碗燕窝鸡丝汤。”又对唐夫人笑道,“小厨房里备着的,你也别闲着。”

  唐夫人笑着说好。

  夏荷、款冬麻利地备好餐具,送来白粥羹汤。

  怡君先尝了辣瓜条,立时道:“好吃,好吃呢。”

  唐夫人莞尔,“那你应该是口味与我差不多。”又指一指辣鹅脖子,“再尝尝这个。这时候,可不能怕油腻,只吃素菜。”

  “嗯!”怡君点头,尝过辣鹅脖子之后,笑得像只满足的猫咪,“这个也一样好吃,就是我喜欢的那个味道。”

  唐夫人只觉得此刻的她煞是可爱,忍不住探手摸了摸她的面颊,“小孩儿似的。那我明日再过来一趟,每样都多送你一些——本就打算着今明两日都过来,跟你说说话。再过些日子,我就又没什么时间串门了。”

  怡君也不跟唐夫人见外,“如今早间的一餐饭真是最头疼的事儿,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跟我乱客气的话,不是讨打么?”唐夫人笑道:“放心,这些我管够。”

  唐夫人只逗留了半个时辰左右。怡君知道她抛开家事不提,出门总是惦记着修征,便没有挽留,陪着她去了正房道辞。

  修衡看到怡君,笑着唤“婶婶”,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跟前。

  “修衡想没想婶婶?”怡君弯腰抚着他的小肩膀。

  “想啊。”修衡眼神诚挚,“婶婶画的大白猫、小黄狗、黄鹂鸟,特别可爱,我特别特别喜欢,每天都要看好一会儿。”

  “听说了。”怡君笑道,“近来又给你画了一些,等会儿瞧瞧?”

  修衡笑着点头,“好!”

  唐夫人出门前,说了明日会再来的事,得到程夫人欣然应允,又叮嘱修衡:“决不能累着婶婶,没忘吧?”

  “知道。”修衡扬起小手,握住怡君两根手指,仰着头商量她,“婶婶现在没力气,领着我送娘亲走吧?”

  “这种话,也只有你说得出。”唐夫人无奈。

  程清远、程夫人和怡君则是忍俊不禁,三个人和修衡把唐夫人送到院门口。

  唐夫人一再请他们留步,“晚间让侯爷来接修衡。”

  程夫人笑道:“侯爷要是得空,就早些过来,一起用饭。”

  唐夫人称是,主动唤红翡,“红翡姑娘送送我吧?”

  红翡忙笑着行礼称是,陪唐夫人走远。

  之后,怡君看着公公婆婆,道:“爹、娘,我给修衡画了一些画,是命人取来,还是——”

  程清远见修衡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小胖手攥紧了怡君的手指,就知道他想去静香园,因而笑着颔首,“修衡喜欢你的画,你就带他回房去看吧,他有什么疑问,你也好给他仔细讲解。”

  怡君和修衡同时微笑,前者恭声称是。

  程夫人晓得怡君有分寸,修衡也是乖巧的,又有吴妈妈在一旁照应,没什么不放心的,笑说:“修衡今日就只管看画,明日再跟祖父继续学画画。好么?”

  修衡笑嘻嘻地拉着长音儿说:“好——”

  一大一小手拉着手慢悠悠走远,夫妇二人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

  .

  入夜,皇帝批阅奏折的时候,脸色奇差,眼神阴鸷。案上小山似的奏折,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内容都不能让他生出半分愉悦。

  腊月初一那日,他告知朝臣:次辅与首辅先后病倒,内阁暂由柳阁老、付大学士代行首辅次辅职责。

  付大学士入阁的年月已久,从不惹事,亦不张罗事,最擅长的一直是和稀泥,闲来常有诗词文章出手,更写过两个脍炙人口的戏本子。由此,自先帝到皇帝,平时都不能把他当做阁员,他们都如此,官员更不消说,明里暗里提起来,都只戏谑或由衷地称其为付大学士。

  ——付大学士,是程清远在呈交给皇帝的密折中举荐的。不管什么人,都能有用武之地。近期,皇帝需要用到的,就是阁员和稀泥的本事。

  这件事而言,皇帝很满意。

  杨阁老“病”了两日之后,不少官员便已惶惶不安。这是必然的:称病,却闭门谢客,谁前去探病,连一个杨家的人都见不着,一概是在管家、管事的应承、致歉下扫兴而归。

  这太反常了。

  而且,刚到京城的景家亦是如此。

  两家的党羽不能不担心,依附的重臣将要倒台,如果担心成真,自己怕迟早也要跟着遭殃。

  早在程清远上那道请罪折子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次辅是有意与首辅划清界限,有几个更曾亲眼看到杨阁老对那件事的愤怒。

  到这上下,如果什么都不做,落在杨阁老眼中,他们便与程清远无异,置身险境的时候,一个一个地把他们卖了,不是不可能。

  为此,他们不谋而合地先后上折子,找程清远和付大学士的茬。其实心里最恨的是柳阁老,从这个人回到内阁之后,首辅和他们的日子就越来越不好过,可惜的是,柳阁老回到朝堂的日子并不长,他们根本找不到弹劾的理由。

  这种折子,有些是言之有物,有些是只攻击程、付二人的私德。看多了,皇帝倒越来越不以为然。况且,相信与否都一样,眼下不是追究的时候。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妄想一次就拆掉半个内阁。

  而站在杨、景两家对立面的官员,也纷纷有了动作。

  昨日,兵部、户部两名堂官上奏的是两广开支无度:去年春日开始以打造三十艘新式战船为名,先后三次请兵部拨银两,第一次是三百万两,之后两次各五十万两,将近两年过去,未闻竣工喜讯。他们请皇帝查证此事结果。

  广东总兵八百里加急的奏折之中,除了详尽阐述自己所知的景家及亲友心腹贪赃枉法之外,亦提及了打造战船一事:朝廷白花花的银子送到两广,战船到如今只打造成十艘,并无新奇之处,且有偷工减料之举,若有水战,若将士用这样的战船御敌,不亚于将项上人头送与敌方。

  末了,广东总兵请罪,称自己早就知晓景家累累罪行,却因景家煊赫之故,生出怯懦之心,便不曾尝试绕过景家上奏天子。

  今晚,远在两广的监察御史、锦衣卫的奏折和密信又至,亦都提及打造战船一事,只是,监察御史的态度是小心翼翼,话说的模棱两可,明显存着试探之意;锦衣卫的态度则是笃定的,列出了几名人证的姓名及履历,字里行间明显流露对两广总督的不满。

  皇帝看完这些,手脚都发凉了。

  要气疯了。

  先帝末年的几场战事,国库几乎耗尽。这两年,一直是亏空的状态。

  朝廷都穷得叮当响了,景鸿翼竟还钻空子。钻空子也罢了,一伸手就是几百万两,到眼下竟是打了水漂。

  兵部的支出,在他登基之后,从来不含糊,是清楚,军需不足、兵器战船以次充好的话,一旦有战事,不论胜败,都是将士用性命垫出来的结果。

  他知道景鸿翼越来越嚣张跋扈,仗着是他的老丈人,不乏作威作福的时候,但他从没想过,那老匹夫如今的心都黑了、烂了。

  两广说打造新式战船的时候,兵部为难,户部为难,内阁更为难,跟他说起的时候,都是期期艾艾的。

  他当时怎么说的?“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了将士,水上作战最是艰险,那边又总有倭寇作乱,两广总督这也是出于长远的考虑。此事,还请各部都帮衬一把,缩减一些可以从缓的开支。”

  于是,众人说好,齐声赞他是英明的君主。

  他英明?

  他英明到了被自己的岳父狠狠地打脸的地步。

  他分明就是个搬石头砸自己脚的傻子。

  杀了他。他要杀了那老匹夫!

  皇帝磨着牙,将手边的茶盏狠狠掷出去。

  刘允吓得身形一颤,闭了闭眼。

  过了片刻,有内侍进门来,硬着头皮通禀:“禀皇上,平南王和临江侯已到殿外。”

  皇帝抬眼看着那名内侍。

  内侍垂着头,都感受到了他眼里的煞气,不可控制地哆嗦起来。

  皇帝沉了片刻,指一指地上茶盏的碎渣,吩咐道:“快收拾干净。”

  召见黎兆先、唐栩,是要商议出一个可以取代景鸿翼的人选。这事情必须尽快决定,不然,景鸿翼在两广的党羽确定上峰的处境之后,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

  .

  晚间,唐栩派人到程府传话:要与同僚议事,晚间要进宫面圣,是以,要晚一些来接修衡。

  修衡已经习惯了父亲的繁忙,不以为意。

  晚膳时,因着这孩子的缘故,程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用饭,这情形,真是久违了。

  修衡坐在怡君和程询中间的位置,椅子自然是比大人坐的要高出不少。

  对于唐家这个聪明绝顶的孩子,程译、程谨早就听母亲说了很多次,却是到今日才有机会长时间地相处。

  席间,兄弟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和修衡说话,修衡不是怕生的性子,兄弟两个态度又特别柔和,没多久就熟稔了。

  程译笑着对修衡说:“你以前来玩儿,是不是只认一个程叔父啊?”

  “是啊。”修衡诚实地说,“以前,不是跟你们不熟吗?”

  程译和程谨都笑起来,后者道:“怪我们,要到年底才有空。到时候你再来,记得到外院找我们。”

  修衡乖乖地点头,“好啊。叔父跟我说过,你们很喜欢马,骑射也很好。等你们有空了,可以让我看看你们射箭吗?”

  “当然可以。”听得哥哥跟修衡说起过自己和三弟,程译心里特别高兴,顿一顿,问道,“我大哥是你的叔父,那我们呢?”

  修衡眨了眨眼睛,把兄弟三个逐一看过去,思索一小会儿,说道:“你们是二叔父、三叔父。”随即有些底气不足,小手扯了扯怡君的衣袖,小声道,“婶婶,我说的对吗?”

  “对。”怡君给他一个肯定的笑容。

  程询则微笑着抚了抚修衡的背。

  程译、程谨由衷地笑起来,异口同声:“说的很对。真聪明。”

  修衡抿着嘴笑了。

  是其乐融融的氛围,若说有美中不足,便是程清远与程询都是笑得多,话很少。

  程译、程谨带着修衡去了西次间,教他下五子棋。修衡则又问程清远:“祖父不来吗?”

  程清远自是没有不答应的。

  程夫人唤程询送怡君回房,对后者道:“只管早些歇息。”

  怡君顺从地称是,转而道:“让红翡送我就行了。”

  “也好。”程夫人已了解她一些性情,也就没有坚持。

  怡君回房之后,程询指一指西次间,对母亲道:“您过去吧。告诉修衡一声,我得去外书房,有点儿事情。”

  “去吧。”程夫人拍拍他的肩。

  酉正时分,唐栩来到程府,先去了程询的书房,落座后,把皇帝召见自己和黎兆先的目的说了,又道:“我们举荐的是陆放。至于陆放那边补缺的人,举荐的是广东总兵。这倒是与皇上不谋而合,便有了定论。”

  程询道:“你跟我一个书生说这些,不是对牛弹琴么?”

  唐栩不由抬头望向上方,若有所思地说:“今儿是什么日子?程知行居然妄自菲薄起来。月亮是从哪边儿爬出来的?”

  程询失笑,“没别的事,就赶紧去接你儿子。再晚一些,他就睡着了。”说完站起身来。

  “的确是不早了。别的事明日再跟你细说。”唐栩与程询往外走的时候,低声道,“广东总兵上折子,坐实了景部堂打造战船虚耗银两的罪行,怎么回事?要是你家老爷子急赶急发话,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程询就笑,“有身在两广查案的锦衣卫,又能用次辅、苏家的名号,我先斩后奏,说服广东总兵,能有多难?”

  唐栩释然一笑,“这就说得通了。”

  .

  翌日上午,修衡惦记着去程家的事,早早地让奶娘帮自己穿戴整齐,催促着母亲快些把修征交给他的奶娘去哄。

  唐夫人说道:“别急。今日要给你程婶婶送一些东西过去,等丫鬟婆子打点停当,我们才能走。”

  “哦。”修衡便不再着急,在府里跑来跑去,看盛开的腊梅、落在树上叽叽喳喳的小鸟。

  过了一会儿,他无意间看到丫鬟、婆子把一小坛一小坛的酱菜搬出小厨房。

  “这是做什么啊?”他问。

  一名丫鬟笑道:“回大少爷,是夫人吩咐的,这些要送到程府去。”

  “……”修衡站在原地,满眼疑惑,过了一会儿,跑回正房,恰逢已经打扮整齐走到天井的母亲,他问,“娘亲,我们家现在很穷了吗?”

  唐夫人被他问得一愣,“没头没脑的,这是说什么呢?”

  “是不是很穷了啊?”修衡追问。

  唐夫人斜睇他一眼,“当然没有。”

  修衡更加奇怪了,“那为什么要送程婶婶酱菜呢?”

  唐夫人想一想,故意逗他:“你能送给程祖父小酥鱼、蜜供那样的小吃,我就不能送酱菜给婶婶啊?”

  修衡抓了抓胖嘟嘟的脸,“那不一样吧?我才几岁啊?你都多大了啊?”

  唐夫人强忍着笑意,道:“我送什么,自有我的道理。”

  “能有什么道理啊?”修衡皱着眉。

  “走吧。”唐夫人笑着去牵他的手。

  修衡却变成了小气包子,鼓着脸、嘟着嘴、搓着小手,“我不去啦。多难为情呀。叔父婶婶给我那么多画,你却送酱菜……”

  唐夫人绷不住了,笑起来。

  修衡更生气了,“我可是要跟爹爹告状的!”

  唐夫人笑得腿都要软了,这才仔细地跟他解释:“婶婶和娘亲的口味相近,程府厨房里的酱菜准备的不多,她早间又想吃这些,我们难道不该送她一些么?”

  “……不早说。”修衡又气又笑地扯住了母亲的手,摇晃着,“居然捉弄我。”

  唐夫人笑着抱起他,“好不容易着急一回,却是跟我耍性子,被捉弄也是自找的。”

  “……”修衡抽了抽小鼻子,好一会儿才闷出一句话,“我还是要跟爹爹告状。”

  唐夫人笑声愉悦,“随你。”

  到了程府,跟怡君说话的时候,唐夫人说了说这件事,怡君着实笑了一阵子。

  .

  这一年的腊月,在京官员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大早朝上,皇帝着青海总兵赴两广,任职两广总督;广东总兵赴青海,任青海总兵。两名吏部官员即刻出列,委婉地表示反对。

  皇帝冷着脸也冷着声音问二人:“那该任命何人?你们两个么?”

  一名官员大着胆子道:“此事尚需兵部、吏部好生参详。”

  皇帝冷笑,“等你们参详完,年都过完了。君无戏言,你们要朕收回成命?退下!再有胆子质疑圣旨,先去领二十廷杖醒醒脑子!”

  两名官员闹得灰头土脸。

  随后,皇帝将两广打造战船的事情公之于众,当即下旨:“即刻将景鸿翼父子四人打入刑部大牢,三法司从速审讯。抄没景家全部家产。欲为景鸿翼求情的官员,先去诏狱住几日,再给朕上折子。”

  半数朝臣俱是倒吸一口冷气。诏狱是什么样的所在?就算有人能活着走出来,也已交代了半条命——说来说去,是斩断了官员为景家求情的路。

  皇帝已对自己的岳父起了杀心,且不欲隐瞒任何人。

  不论处于什么立场的官员,不少人都在担心一点:皇帝的怒气,会否殃及两广众多官员。

  有罪的,的确是该治罪,但若从上到下一并惩戒的话,要发落多少人?这势必引起两广官场到民间的震动。并且,两广官员不乏与京官或别处的地方官有来往,届时相互攀咬的话,半个朝堂都要陷入腥风血雨。

  他们怕,怕这帝王太年轻,将这一把大火烧得难以收场。

  幸好,皇帝没让他们担心多久,几日后,内阁阁员便相继看出,这一次,皇帝要发力惩戒的只有身负重罪的几个人:

  趁机弹劾、攀咬其余两广官员的折子,皇帝都让付大学士过目,再让对方拿出个章程。这一次,付大学士把最擅长的和稀泥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对上婉言规劝皇帝,对下安抚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或趁机对人落井下石的官员。皇帝愿意给他情面,官员怎敢不识相。

  身在刑部大牢,每日接受审讯的景鸿翼父子四人,如何都不肯招认罪行。

  皇帝倒是不急,笑着对刑部尚书说:“不着急,还没到对他们动刑的时候。”

  腊月下旬,抄没景家家产一事有了结果:景家单在两广的所有产业相加,共值白银三百九十余万两;其中抄没的银票、金银相加,共计一百余万两;珠宝玉器折合市价,累积八十多万两;其余银两数额,为店铺、田产、宅邸等等估价之后总值。

  皇帝看完,恨不得用银子把景鸿翼活生生砸死。

  即便是官员中的世代豪富之家,也不可能有景家这样的家底,景家发迹,不过几十年光景。做了他几年的岳父,就真富得流油了。

  皇帝下令:“景家父子若再不认罪招供,大刑伺候!刑部衙役若不堪用,撬不开他们的嘴,便将他们送到诏狱,交由锦衣卫刑讯!”

  为了这个案子,皇帝延迟了给京官的年节假,每日都会临朝。

  三日后,景家父子扛不住了,相继认罪:打造战船一事,景鸿翼是受亲信怂恿才上的折子,朝廷先后三次拨银两过去的时候,亲信先后“孝敬”了景家共计二十万两雪花银。此外,每逢景家有红事,诸多官员随着景家亲信“孝敬”价值不菲的贺礼。被问起都有哪些官员,他们只说人太多,忘了。

  至于别的罪行,父子四人绝口不提。在官场打滚这么久,他们如何看不出,皇帝眼下要杀的,只是景家人。

  皇帝看完证供之后,却下了一道特旨:着蔚滨带锦衣卫头领审讯景家父子,让景家父子记起不断行贿、数额甚巨的官员,得到签字画押的口供之后,不得外传,直接送到养心殿。

  那么多行贿之人,皇帝现在不会惩处,却不代表不会预备下来日杀害群之马的刀。

  蔚滨一听就明白,当即领旨,当夜携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奉旨行事。

  腊月二十六,京城的大街小巷,已洋溢着过春节的喜气。宫中、朝堂上,却无一丝欢喜。

  朝堂之上,皇帝先颁发了一道罪己诏,大意是:两广的两个案子,归根结底,错在天子识人不清、误用贪官,愧对列祖列宗。为此,春节期间罢免宫中声乐宴席,每日在奉先殿静心思过。

  百官闻言,齐齐跪倒在地,除了山呼万岁,一时间谁都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太突然了。

  随后,皇帝又有旨意:景鸿翼身为两广总督,贪墨行径着实令人发指,来年二月斩首示众,以儆效尤,其膝下三子,同罪,同日论处。景家其余人等,着刑部按律定罪。

  百官默然。别的帝王讲究一年之计在于春,这位却是一年之初就杀人。真不吉利。

  很多人都在心里腹诽着,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反对:老丈人一家都能杀了,戾气有多重,不消多说,这种时候,谁出声谁就是活腻了。

  好吧,等到进二月,再提醒皇帝选个宜开杀戒的日子吧。

  ——至此,很多人都坚信,皇帝很有做暴君的潜质。

  皇帝再无赘言,宣布退朝,唤内阁到养心殿报账:今年国库又亏空了多少银子,六部刚刚核算完,他如何都要仔细聆听,做到心中有数。

  腊月二十七,杨阁老请锦衣卫转呈皇帝一道请罪折子。而且,他也真的病了,被景家父子一日惨过一日的处境吓病了。

  皇帝收下了,也仔仔细细地看了,吩咐送奏折进宫的锦衣卫:“跟杨先生说,先过年养病吧,朕现在懒得搭理他。”明显是撞到南墙才回头,这道请罪折子,来得太迟了些。既然如此,若还想安安稳稳致仕,要把他哄舒坦了再说。

  .

  托皇帝每日都对着列祖列宗思过的福,从腊月二十八开始的年节假里,京官都自动地免去宴请,至多是与三五好友在一起喝几杯,敢燃放烟花爆竹的门第屈指可数,胆子小的,甚至禁止价值昂贵的佳肴上桌。

  总之,除了照常张贴的春联窗花、百姓营造出的喜庆氛围、初一初二的拜年,官员们的日子,比国丧期间好不到哪儿去。

  程府对此倒是没生出半点儿不快:

  听闻皇帝杀伐果决地处置了景家父子,程清远每日所思所想太多,病情便总有反复,听不得喧嚣声;

  程夫人因着抱恙的夫君、怀胎的长媳,从本心希望府里安静些;

  程询没有往年没完没了的赴宴、宴客,便能安心陪伴至亲、妻子,怡君对此唯有欢喜;

  程译虽然得了年节假,但是姜先生布置的功课比去年多,他巴不得每日清清醒醒的,能够有条不紊地把功课做完还做好;

  腊月里,程询抽空与管事议事的时候,都让程谨在一旁听着,程谨学到了很多应对管事、打理产业的手段和窍门,正月十五之后,他就要接手部分产业,在那之前,务必要把学到的融会贯通。是以,心思与程译大致相同。

  初四午后,杨阁老的门生石长青到访程府,求见程清远,被出面应承的管事婉拒之后,直接递给管事一封书信,“拿去让你家老爷爷看看,再让他决定见不见我也不迟。”

  石长青今年三十来岁,入过翰林,如今是户部堂官,以前便是没有杨阁老那层关系,凭谁也不敢小觑。管事当即赶到正房。

  程清远正在小书房里伏案疾书,听管事说完原委,才放下笔,看了看那封信。

  他斟酌片刻,把信纸照原样叠好,放回信封,递还给管事:“送到大少爷那里,让他做主。若要见,由他出面。”

  管事称是,转到静香园。

  这会儿,东次间里,怡君站在桌案前插花,程询坐在大炕一侧雕刻印章。

  看过信件,知晓父亲的态度之后,程询似笑非笑地对管事道:“把人请到暖阁,好生款待,记得先提醒他,我何时刻好印章,何时去见他。”

  管事称是而去。

  之后,程询继续气定神闲地雕刻印章。

  怡君一面修剪花枝,一面问他:“没开玩笑啊?”

  程询牵了牵唇:“他本末倒置在先,受怠慢也是自找的。”

  怡君转头望着他。

  “嗯?”他扬了扬眉。

  怡君蹙了蹙眉,“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笨啊?总是我刚说个开头,不管是扯闲篇儿还是真的不明白,你都直接告诉我原因。”

  程询一边眉毛扬了扬,随后放下手里的东西,擦了擦手,“廖二小姐,你现在这脾气,是不是忒难伺候了?前几日数落我跟你打哑谜,让我凡事直接告诉你原由。我照办了又不成。到底怎么着,您受累给我划个道儿,成么?”

  怡君侧头看着他,睫毛忽闪一下,“我有那么说过么?”

  程询说:“你想想。”

  怡君想了一下,说:“没有。”

  程询讶然,旋即歪在大迎枕上,打趣她:“是有喜累的,还是娘给你补过火了?那么聪明的一个人,现在隔三差五地犯迷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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