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十章 惊梦 上
直到敖罪身影消失无踪时，苏素这才想起一个问题：这么晚了，敖罪到新开湖来干什么？
“也许是知念不可及，也想求神拜佛吧……”苏素暗想道。毕竟世上如果真的有神明，那便只有天意刀了。
苏素心下疑惑，可现在却不是发呆的时候。没有了那只孤独而深情的白龙打扰，眨眼之间，飞雪流晶，小巧的身影已经到了天意刀的跟前。
说来奇怪，沟通天意刀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苏素之所以这个时候来，除了不愿被万众瞩目，更多的是想安静一些，而似乎……天意刀的想法也是如此。
此刻苏素仰视着这开天辟地之刀，感受着祂古老沧桑的气息，很难将“天意刀不能长生”的结论和祂联系到一起，这不只是天意刀雄踞新开湖已有万年的缘故，更是因为苏素心中冥冥的笃信之意。
天意如刀，莫过于是。
纵使其上细小裂痕遍布，但她怎么也不觉得那是祂即将入灭的象征，她依旧能感到一股勃勃的生机，那生机说不清道不明，在她心中生了芽，转眼间便是参天大树。
她甚至有种错觉，刚刚她和敖罪在天意刀下打的那一场，包括其后用话语种下深根，似乎都有一股广博深沉的意念在……兴奋？
个中意味，甚至有些像她小时候观看蟋蟀相斗一般，而如今，她恰好是被看好的那一方，心中竟然隐隐有些有恃无恐。
苏素收回目光，想到父亲曾经说过：“天意刀不分善恶，天意面前，众生平等，人间善恶，本就是人之所存，为自己划下的心内之圈而已。善恶也是平等的，在天意刀面前，若得此时能沟通天意，那就算你真犯下了滔天之恶，为世人所不容，也依然能沟通那浩淼的天意。”
那时候，苏素以为父亲是在说他自己，如今被父亲安排至天意宗，她总算明白，父亲说的便是她，即使她还没犯过所谓的“滔天之恶”。
不过，至少，她不用担心身份的问题。
苏素摇了摇头，抛除杂念，盘坐下来，刹那间便进入杳冥恍惚之境。
她回忆着玄易真人所说的“定心澄意，主动呼唤”八字，将心思沉到了最深的幽幽湖中。
这便是“定心澄意了”。
可是主动呼唤？朝哪里呼唤？
苏素心中一动，灵台上妄心灯飘散出一丝灯光，探入了不远处的泥丸真府深处，拨开重重云雾，避过明月与青莲，猛地扎向那濛濛清光环绕的天意刀中。
瓮瓮瓮瓮瓮瓮瓮！钲！
一声清鸣。
然而和这清鸣不同的是，苏素感到困意袭来，再不能维持杳冥恍惚之境，蓦然陷入了沉睡之中。
……
……
苏素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她看见了一个浑身清透的人。
不，不应该说是人，她觉得用“灵体”这个词或许更加适合，那灵体周身都是透明的，苏素一眼就能望穿灵体身后的场景，即使那背后是纯粹的黑与虚无。
可是虽然那灵体周身透明，但苏素仍然能够清楚看见到“它”的五官轮廊，衣饰头髻，就连神态动作都一一清晰可见。
苏素仿佛离他遥远如天涯海角，又如若近在咫尺，但她能确定灵体是看不见她的，因此她能肆无忌惮将眼光投打在“它”的身上。
这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
苏素暗暗想着，她觉得用“漂亮”这个词形容一个男人很不合适，但此时她似乎只能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她目之所及的这个“灵体”——
身材高大挺拔，五官深邃，又带着一点柔和，发式是披散的，衣饰是简单的，面容神情是随和的，而嗓音，也是纯粹的。
正如“它”现在所说的话：
“还是不行啊，秃驴和老魔物跟的可真紧。”
这莫名其妙的话，在他口中却是动听得很。苏素乍一听见，便陷入迷离，觉得世上再没有其他声音可与之比拟，那声音纯粹到极致，仿佛有一朵罂粟扼住她的咽喉，窒息而又令人回味。
蓦地，灵体右手向上一翻，翻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刀，“它”骤然腰腹发力，拧身一紧，刀光便以燎天之势向虚空中横劈过去，带出一道震人心魄的撕裂痕迹。
一道清濛濛的幽光闪现，苏素感到莫名的熟悉。
“……天地啊……”
灵体对着眼前虚空中的裂痕感叹道，“它”眼神悠远，似乎穿过了裂痕，看见了隐在不知名出的虚空中的苏素。
……
……
新开湖上，雪有些深了，一道人影似从雾气中缓缓走来，雪和雾流动着，将她的面貌遮得极严，眨眼之间，她凌波微步，罗袜生辉，步态摇曳之间，便轻点到了天意刀跟前。
隐约之间，仿佛有琴声作响，浸在深沉的夜色中，与夜，与雪，交织缠绕，轻微地鸣颤声中，似乎聚集了万籁之精。
待得云气雪雾散尽，从中显露出一个身形窈窕的女郎。
女郎身着纱白长裙，裁剪不同于世间任何一家，没有赘余的滚边，周身杂色只有袖间简单的云纹，一如她干净不施粉黛的面孔中的剪水双瞳。她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娇颜洁净无尘，泛出一双清澈到人心幽湖最底处的眼睛，澄亮中别有孤傲，文秀处更见轻愁。
女郎看着眼前沉睡的女孩，轻轻盘坐到了女孩面前，葱白纤细的手支着下巴，露出和缥缈姿态不同的顽皮，她细细端详着眼前并不算美貌的容颜，嘴角翘出笑意。
“果然很像哩。”
睡梦中的苏素微蹙着眉头，时而紧，时而缓，脸上忽的绽放出了一朵青涩的白花，纯真而又有些清媚。
……
……
恍恍惚惚，苏素明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却始终都醒不过来，她平静地看着那灵体悠然一笑，便翩然远去，留下一整片纯粹的黑与虚无，只有虚空中那道更黑的刀痕。
突然，那刀痕微微晃动，眨眼间便缓慢而稳定地扩大到整个虚空，将一切吞噬包揽，连同着苏素那看不见的身体，一齐陷入了一个莫名混沌的空间。
苏素并不恐惧，她漂浮在这片混沌中，触摸着熟悉的气息，忽然间心神一动，整个人在混沌中再次升高，向不可知的远处飞去。
混沌初开，电闪雷鸣。
待得清浊分开，大地海洋形成，生灵出现在了这方天地之中，那刀痕慢慢紧缩，最后缩成了一把百丈巨刀，瓮瓮颤鸣，悬插在一片幽深飘渺的湖泊之上。
苏素默默看着那把巨刀，心中明悟，这便是天意刀和新开湖了。
此时天意刀的模样和最开始那灵体手中那把锈迹斑斑的刀似乎相同，又似乎不同，不是脱胎与被脱胎的关系，苏素感觉，倒像是破后而立的升华——
同是破烂样子的刀，眼前这把无疑更有灵性，每当苏素注视着祂，祂似乎都会有些兴奋，刀身微微鸣颤，像是在迎接着什么。
时不时，天意刀又会向远处洒出清辉，有时像是在肯定一些东西，而有时又像是在否定一些东西。
悠悠千载而过，有人于新开湖发现天意刀，从中悟得修真之法，遂立天意宗于此。
地脉迁移，新开湖化作了清虚天，成了世间第一大的洞天。
而苏素在此期间，却感觉自己心神相依，仿佛都寄托在了天意刀上，感受着祂不可察觉而又浩瀚之极的情绪变化。
越来越多的人沟通了祂，苏素却感觉这些人似乎并不是在沟通天意刀，而像是在沟通自己，她甚至能感觉到每个人的喜怒哀乐。正当她讶异地感受种种敬畏而又向往的思绪时，一盏灯亮在了她的灵台上，瞬间将她的心思照亮。
那盏灯不知从她心中还是从天意刀中忽地飘浮了出来，在碧空中眨眼飞逝，瞬间飘向不可知的远方，苏素非但没有感觉到失落，反而有种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压抑被释放的感觉，但转眼之间又变得更为沉重。
于是，更多的人沟通着她，烦闷的神思填斥在苏素心间，她破开心神四壁，不理会身后那不舍的挽留，如同放飞的囚鸟，振臂展翅，翱翔在了天地之中。
飞翔，苏素享受着这种飞翔，她看见了一座高逾万丈的金色座塔，看见了一条鬼气森森的河流，看见老人、小孩、才子、佳人、修士、魔怪、巨龙、白虎、朱雀、玄武……
群星璀璨。
苏素觉得这大地与海像是一盘棋局一般，黑白相交，明暗相错，将世间万事万物的是非囊括其中，成了一个圆润无极的太极。
山川、河流、海洋，连同生灵、灵气，沿着道道既定且繁杂玄奥的线条，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回路。
就像是衍虚为她画过的上清符一样，但复杂程度完全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便在此时，有一只无形的手悠然向上一点，清灵之气不断上升汇聚，形成了更甚清虚天不知多少筹的仙境，不知怎的，苏素有些恐惧，比那时遇见心魔妄念缠身时更为恐惧。
世人皆知，世间恐惧莫过于生死，但……又究竟是谁的生死？
苏素不寒而栗，蓦然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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