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罂粟
夏天。
已经没有了那令人愉悦的万物复苏的气息，在春去无踪的影子下，有的只是烈日灼炎，火伞高张的炙热，凡间农夫在土地里挥汗如雨，播种谷物，世外仙家坐忘仙峰，烈日当头，接引日精，而恢复生机的罂粟花正在这片土地上张开着艳丽的花瓣，隐隐约约有令人垂涎的果子。
村民们穿着最好的衣服，敲锣打鼓，竞相奔走告探。
罂粟节到了。
烧香拜祭，围花而舞，这天阴山脉深处与世隔绝的小村子，此刻正热闹非凡。
他们祭拜的是山间的罂粟神，传说中罂粟神为他们带来了这奇妙的罂粟花。那艳丽的色彩正是罂粟神赐予女子的美貌，那欲仙的快感，则是罂粟神补偿他们这些永远无法接触到仙人的凡人的恩赐。
而带着憔悴死亡，则是回归罂粟神的怀抱。
他们满心虔诚，拜服在村头玉砌的庙前，那玉庙是村民们用周围的土堆砌出来的，完工的那天，庙上散满了罂粟花，那一刻，黄土皱褶平覆，显露出玉一样的光泽，他们称之为“神迹”。
此刻几朵最美艳的罂粟花供奉在上头。燃香祈福，缭缭的熏烟飞舞，正如他们此刻欲仙欲.死的心绪。
“呼啦——”
骤然间，罂粟花瓣飞舞飘落，一轮黑色的太阳升起，遮天蔽日，那夏日的阳光普照已经消失不见。漫山遍野的罂粟花枝压成娇羞的少女，低着头矜持万分。
村民们跪拜着，祈祷着，祈祷着罂粟神的保佑，祈祷罂粟神消灭这轮黑色的太阳。他们双腿如同铅灌，战战兢兢地在这轮黑色太阳的压迫下，不敢有丝毫异动。直到他们看见那轮太阳越来越近，显露出一个二十岁左右男子的身影，和一个牵着他的，沉静的小女孩。
他们竞相跪伏，口中喃着不知名的话语。若有人能听懂，便知道，他们是在乞求罂粟神的使者，不要伤害他们，他们会虔诚地供奉罂粟神的。
“养蛊。”陆盈升迈着不差分毫的步子，在四周跪伏中慢慢前行，他身上的黑光仍然透出和太阳不同的耀眼，却又似是而非，黑袍上是他清晰的面孔。
“当年救活我的情.欲晶核，就有他们的一份。”陆盈升摇摇头，“他们是妄心宫的蛊，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是了，一生在这罂粟神的‘庇佑’中，没有伤痛，只有无穷的喜乐。”
陆盈升牵着苏素，走在这片罂粟和侍奉罂粟的村民中，他脚步沉沉，带着苏素走到了那座土砌的小庙。
“这座庙就是育蛊的法器。”陆盈升指着小庙，朝苏素描述着，“每当他们吸食罂粟，飘忽欲仙的时候，这座庙就会在其中抽取出‘喜’的情感，喜乐是七情之首，便是这般了。”
“走吧。进去看看。”陆盈升牵着苏素，踏步进入小庙。小庙里仍然有青黄色的光辉，在这片仿佛蛮荒的村民中，呈现出特别的色泽。庙里躺着一个美丽的裸.身少女，正怯生生地睁大眼眸，注视着进来的二人。
“这是献祭。”陆盈升指着这个少女，眼中没有一丝情.欲，他挥了挥衣袖，一阵水汽凝结，洒在了那个少女面前，凝成了一件青灰色的襦裙，和苏素身上穿着的一模一样，看起来，就是大号苏素一般。
和那个少女一样，苏素同样睁大着眼睛，想看清这个姐姐和自己有什么不同。她问父亲：“献祭给谁，妄心宫么？妄心宫不是只需要七情六欲么。”
陆盈升摇摇头，看着正手足无措的少女：“献祭给妄魔，色妄之魔。”
“妄魔一向都是妄心三魔之首，即使最神秘的夜魔，你娘亲的夜行人，其实也不是他的对手。”陆盈升静静叙述着，摸了摸苏素头上的发髻。苏素已经没有再扎那个俏皮的总角髻了，此时她脑袋顶着的是两侧结高鬟的飞仙髻，中间镶着一颗晶莹蛑珠。那是父亲今日给她盘的，她知道，这是娘亲的发型。
“妄心宗虽然世代世袭，但宗主真正掌权的那一天，从来都是打败妄心宗的所有人那一天。”陆盈升眼中露出怀念，“你娘亲当时就是踩着妄魔长老上位的。”
“妄魔长老很厉害么？”苏素小心翼翼地问道。
陆盈升笑了笑：“当今天下能胜过他的，不超过五指之数。这也是你娘亲和赵无羊大战三天后便了无音讯下，为什么妄心宗仍然威慑当世的原因之一。苏盈盈却是差他太远了。”
苏素也笑了，大眼睛里充满安心，她知道，那五指之数里面，定有他父亲一个——气衍盈升，陆盈升。她眼神一动，有些疑惑地问父亲：“那如果妄心宗宗主打不过呢？”
陆盈升带有一丝敬意地说道：“从来没有过。妄心宗宗主世代皆是独女，但哪代妄心宗宗主不是惊才艳绝？”
“因为妄心灯？”
“不是。”陆盈升摇头，“或许是责任吧。”他眼中露出一股莫名的意味。
苏素不知道爹爹说的责任是什么，她觉得，应该不是继承妄心宗发扬光大什么的，但她却不想再问父亲了。看见陆盈升那眼中的莫名意味，她不禁眼角一酸，竟似碰到了什么她仿佛与生俱来的东西一样。
“爹爹，这个姐姐怎么办？”苏素走到那个少女面前，把那个战兢兢的少女扶起，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尘，倒像是姐姐安慰被欺负的妹妹一般。
“这村子里的蛊人，最多只能活到三十几岁。”陆盈升摇摇头，“他们生而为蛊，离开了这片罂粟的村庄，更活不长的。”
“可是……他们有什么错呢？”
“他们有什么错？”陆盈升喃喃，“这以人养蛊的法子，已经太多年了。这里养的是仅仅是喜乐，天阴山脉深处，还有其他各类的蛊人，喜、怒、忧、思、悲、恐、惊，世间情.欲，都在妄心宗的育蛊之中。”
“没有错的。”陆盈升肯定道，“只是无奈吧。当这些都成了习惯，他们甚至不知道外界究竟有什么，天阴山脉的禁制早就圈定了他们的活动范围。这方天地又何尝不是把我们这些修行的人圈住呢？我们习惯了这方天地，他们又何尝不是习惯呢？”
“习惯……”苏素念叨着这两个字，就像——我每天都习惯爹爹的溺爱？
苏素侧过头去看着那个少女，她穿着和自己一样的青灰色襦裙，只是大了几号而已。她眼中有迷离，有害怕，有彷徨，有敬畏，但更多的是——
欢喜？
苏素不确定地再看了几眼，确定了那个少女眼中的情绪。那确实是欢喜，就像自己自己以前缠着白爷爷驼着自己在渐石山到处飞翔一样的欢喜。她在欢喜什么，迎接罂粟神的恩幸？
“她欢喜的是终结。”陆盈升的声音传来，仿佛知道苏素的心事一样，“罂粟使人享受欲仙的欢乐，但给人的是憔悴的身体，这些村民们向往罂粟一般的美，他们连短短的寿命都等不得，只想在最美丽的年华中死去。而罂粟神的祭祀，则是他们认为最美的死法。”
“她以为我们就是罂粟神的使者，现在她将会迎来令人欣喜的终结。这个少女早就在这片土地上扎了根，是离不开的了。”
离不开么？苏素觉得不是的。再习惯的习惯，都有没有的一天，就像她已经离开了白爷爷一样，就像父亲说的——自己终有一天会离开父亲一样。
“带上她吧。”苏素坚定地说道。她将一缕灵力探入少女身体中，感受着少女的经脉和脏腑，妄心灯中飘出一丝流光，钻进了少女身体。苏素点了点头，看着少女一副茫然的样子，转过头来对父亲说：“带上吧，她有资质修行的。”
“哦？”陆盈升眼中闪过晦涩的幽光，眸光闪动，看透少女的每一分每一豪，最终叹了一口气，“带上吧，天阴山的蛊是救不完的，但终究是一场缘分。再说，我上天阴山，不就是来终结这一切的吗？”
陆盈升心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计划，他对苏素说：“她以后就服侍你，我会教她修行的——妄心宗的长老不就是侍女么？”
苏素轻轻点了点头，摇摇少女的手，她忘不了她怯懦的双眼中透出的欢喜，她觉得那不是欢喜终结，而是——新生。
“你以后就叫苏唯吧，小唯。”
“小…唯…”少女仿佛听懂似的点了点头。
“走吧。”陆盈升甩甩袖子，“我这么大的声势，那个老匹夫怎么可能没有注意，现在他差不多准备好了，我们去正大光明地消灭他，就像那些剑侠故事里剑侠消灭魑魅魍魉一样。”
“正大光明？”
“对，正大光明，妄心宗将来也会是魔宗，但一定是正大光明的。”
苏素抬头看看父亲的脸，又望向那天阴山脉深处，她想到了今天早上自己问父亲的：
“爹爹，昨天你说的修行是什么？是他化自在？”
而父亲只是看向天阴山脉深处，说了两个字：
“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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