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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妻

  只有在她的身旁

  我的目光才变得柔软

  她洗完澡出来

  神情宛如处女

  如果不是肚子依然有些大

  你根本看不出来

  是个生过孩子的女人

  她因此很自卑

  因为肚子变得那么大

  我太累了

  躺在沙发上

  头正好

  枕在她的肚子上

  柔软

  并且肥沃

  让我内心宁静

  我静静地听着她肚子里发出的声响

  就像里面还有一个孩子

  我枕着她的肚子渐渐向梦中沉去

  芳草萋萋的坟丘

  覆盖住我的身体

  2007/06/13

  苏北

  有时我会想起你,苏北。想起你

  干燥的土路,失神的河水。想起

  两只羽翼未丰的脏鸭子,被夏天

  光腚的儿童,赶进一茬茬割了又生的

  芦苇丛中。而河岸永远那么宁静

  外公,我在北京挺好的,有时

  我会想起你,想起你所在的苏北

  想起我的泰兴,你的海安,想起

  我和你所共有的,并不热爱你的亲人

  你已死去,而他们好端端地活着

  遥远的苏北,空气里有咸鱼的气味

  农村里梳着背头的暴发户,和城里

  掏空腰包的年轻人,推着同样型号的

  摩托车,在和外公一样满脸皱纹的

  老人,狡黠的微笑中,带着自己

  成熟或快要成熟的女人,飞驰而过

  满地尘土。而此时,我的外公

  方圆几十里独一无二的,阴阳先生

  已归于尘土。没有来得及用温润得烫手的

  罗盘,为自己勘察一处,容身的墓穴

  没有来得及,与被生生拆散的最后一个

  七十岁的老情人道别,便被不孝的儿女

  我的父母和舅舅们,火化了事。在故乡

  整齐的绿着的田垄上,密密匝匝的坟墓中

  看风水的外公,失去了一席之地

  我在北京没什么。你阖上双眼时,我全然

  不知,我未曾碰过你枯瘦的手指

  你的子孙,包括我妈在内,不会有人

  为你落泪。他们都说你不好,没人

  说你一声好。你的历史,大伙儿全知道

  你扛过枪,当过新四军,也算老革命

  只是因为一不小心,和一个皮肉生涯的

  女子,发生纠葛,便被遣送回家。后来当了

  公社的财经,有点生杀予夺的味道。只是

  狗改不了吃屎,作风问题,使你惨遭革职

  在你百无聊赖,看起了风水之后,你

  声名大噪,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看风水的,张进芝老先生,灵光得很

  你有钱了,一半顾家,另一半,水漂似的

  分给你的,不知多少个女人们

  我嫉妒你的女人比我多。但是

  你的儿子和女儿,为此愤愤不平,为他们的

  母亲,我的外婆。她是个驼背,比九十度

  还弯,据说是生活的重担压的。她还耳聋

  叫她三十声,她理都不理

  可是,我的外公,糟糠之妻不下堂

  更何况,她给你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

  儿又生子,子又生孙,你不爱她,大家

  便都恨你。你死了,连我,据说是

  得了你遗传的风流胚,也未曾为你落泪

  在我的家乡——苏北,你一个人去了

  你的情人对此一无所知。她们都已老了

  倚着门框,翕动嘴唇,说些人所不知的

  旧事。偶尔会想起你,勇敢的小兵

  有钱的财经,灵验的风水先生

  你一个人上路,一个人走进你的苏北

  你有一个儿子在宁夏,你有一个外孙在北京

  没有人想起你,除非偶然,当他们

  想起苏北,想起干燥的土地,失神的河水

  想起为了挣钱和娶媳妇而奔忙的乡亲

  1998

  天下无戏言

  吃着晚饭的母亲

  突然提起弟弟来

  抱怨道

  “连过年

  都没回家待着

  不知道整天忙什么”

  我不管她的唠叨

  只顾埋头扒饭

  母亲说着说着竟有了气

  “一年到头

  他跟我说的话

  不超过十句”

  我心说糟糕

  母亲最近身体不好

  要把憋在心里的气

  撒出来了

  我不敢接茬儿

  埋头扒我的饭

  果然

  母亲接着就愤怒起来

  “早知道当初

  还不如不生他呢”

  我一愣

  脱口就说

  “当年你可说过

  等你老了

  不会跟我过

  要跟老二过的啊”

  说完我就后悔了

  自己也没想到

  小时候

  母亲的戏言

  我竟然一直藏在心里

  耿耿于怀到今日

  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

  接下来整个的晚饭时间

  母亲竟然都在解释

  她当年的

  这一句

  戏言

  2007/03/06

  甜头

  我的奶奶

  是普天下

  最聪明的奶奶

  在她生命的

  最后几年

  她毫不犹豫

  摔了一生中

  最漂亮的一跤

  并且成功地

  摔断了自己

  屁股上的

  一根骨头

  从此我的奶奶

  幸福地躺在床上

  让我的父母

  每天送饭送水

  还要端屎把尿

  我的奶奶

  在九十三岁那年

  终于证明了

  生儿育女的甜头

  2000/08/05

  我在你和神之间

  人活着有多难?我知道。

  人在自己的心里活着有多难,我也知道。

  每个人,在世间安身立命,其中的难

  我隐隐约约,仿佛知道。但我正忙着解决我自己的问题。

  有时解决了一些,更大的艰难随即又出现。

  这过程激发了我的斗志,我甚至有些享受。

  但我忽略了你, 我以为我给了你温暖,

  我们衣食无忧,有一个看起来美满的家庭,

  甚至好像,我还给了你一些爱情。

  但我并没有真的理解,你在你的内心中有多难。

  我无能为力,又或者是,并未为此而努力

  我甚至看不起你自己的挣扎。

  我忽略了你的迷茫,因此不知道你的痛苦有多深。

  你开始接触有关灵修的知识。上各种各样的课程。

  前些日子,还专程去印度金奈,在一个灵修学校

  待了整整一个月。学校的创办者是一对夫妻,

  他们声称自己是世间的神。夫妻俩都是神。

  我非常思念你,包含着说不出来的纠结和恐惧。

  其实我见过神,可能你也见过,当我牵着你的手,

  漫步在林荫道,神就坐在我手心的汗滴里。

  如果那时你也是爱我的,你就应该见过神。

  神在我们的孩子漆黑的眼眸中,天使不一定

  非要长着六翼的翅膀,在你面前苍蝇般乱飞。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耀进房间,照在天使透明的脸上。

  平静的生活有幸福的光辉。十年前,我每天呼呼地

  喝着你给我煮的排骨汤,你坐在身边,神一样微笑。

  神有时在死者身上,显得格外严肃和安静。

  我曾经为你去世的父亲更换寿服,他是一尊手脚冰凉的神。

  因对你的生活感到放心,离开人世时格外平静。

  你把他的遗照带回家,挂在墙上,神就在我们家住下了。

  和你一样,我也相信神的存在。他有时居住在乌鸦的左眼,

  有时停留在槐树叶变黄的瞬间。那年夏天我们在路南县,

  看彝族人的火把节舞蹈,满大街都是神。

  神调皮极了,刚才还落在跳舞的人小腿上

  转眼又换到了黝黑的手掌,时而又落在女人丰满的臀部。

  神在一盏灯光中,在一袭旧衣上,在奔波时疲倦的眉眼间。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写这首诗给你——这不能改变你的决定。

  从印度回来,你确实变得快乐,像被人下了药似的。

  但是你说:即使是被人下了药,能变得快乐你也愿意。

  我瞬间无话可说。你接着告诉我,你以前活得像行尸走肉。

  我感到自责,又有些愤怒,我觉得你这话伤害了什么,

  可能就是——和你在一起时,我看到的那许许多多的神吧。

  2012/12/13

  奶奶的愤怒

  你吃饭的时候

  为什么总要把筷子

  戳在碗里呢?

  那么老的奶奶

  最爱我的奶奶

  气极了似的

  对我叫了起来

  你不知道

  只有家里死了人

  才把筷子

  戳到碗里的吗

  我家当然没有死人

  奶奶的愤怒

  只是因为

  如果真的会死一个人的话

  肯定就是她

  2002/08/14

  温暖的骨灰

  父亲越来越苍老

  令我感到陌生

  既不像年轻时那样暴戾

  也没有老年人应有的温柔

  仿佛失去了人类的气息

  像一个木头做的

  摆在家里的盒子

  这感觉令我惊恐

  我试着靠近他

  伸出双手感受他的温度

  我在他的体内

  握到了一把温暖的骨灰

  这下我放心了

  父亲,他就是你

  如此轻盈

  被我珍爱地

  抱在手心

  2009/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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