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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炭黑的地平线高出了灰蒙蒙的天空一大截儿,放眼看过去灰与白又交错在一起划不出个边界。幸好头顶上的苍穹还是清爽的,仰望着是靛蓝的一片开阔,雪白的云朵卷在之间,麻痹得人几乎是要把海与天混为一谈。天晴,阳光也好,可楚尚珍倚在窗口精神却是异常低落。再过半个月就是夏旖桑的婚礼了,伴娘的礼服她试穿过不知有几回,每试一次便要丧气一遍。尚珍不太甘心,又换上了那身衣裳,她呆立在镜子前死盯镜子中央的像,纯白的紧身洋装连衣裙掐在身上,看久了不由叫她想起灵堂上阴森森的纸人,那么的羸弱,相对得又是如此不善。难怪早两年这么多要好的同学结婚都不请自己做伴娘呢!就是黎汶汶最近说要结婚了,也没半点要找自己做伴娘的意思,果真是自己长得太不吉利。唉,万不可让旖桑触了霉头。

  “应妈,快去把我的首饰统统找出来!”应妈把各个房间里有的首饰盒全给尚珍找了来了,她一件一件搭了起来,这首饰多了懊恼也就一串接一串冒出来。金的多是土气,样式精致点儿则显得太雍容,玉石的又古板了,一大个翡翠镯子圊在手腕上,则浮想起的沉甸甸的镣铐……拣了串珍珠链子总算是觉得不碍眼了,可戴久了忽想想这圆润的珍珠粒惨白惨白的不带喜气儿。情急中她想起肖霭过去送的一盒子宝石坠子,略了一遍,怕是红宝石太惹眼,蓝宝石太阴沉,串在一起倒新颖了,又担心会抢了新娘子的风头。执拗了半晌都没憋出个法子来,无奈只好找肖霭出主意了。

  “哟,楚小姐,来的不巧了,我们小姐出去啦!”

  “韩老头,别给我耍滑头,今天!她能到哪儿去。”

  “小姐真的不在,楚小姐还是请回吧.”

  “我等她。”

  “楚小姐……哎,那我告退了。丁玲,楚小姐要什么你好生给我接待,我去萧公馆办点事儿。”老韩一本正经沉着脸向丁伶喝了声:“机灵点儿!”又转脸哈了个腰对着尚珍,“楚小姐,我可是出门去了,你要需要什么尽管使唤这小蹄子。”

  “嗯。”尚珍哼哼着,在沙发下坐定了。

  韩管家走了没多久,那叫丁伶的小丫头哆哆嗦嗦嗡嗡地唤了她一声:“小姐——”

  “小姑娘儿,怎么,这么怕我?”尚珍见丁伶缩头缩脑打量着自己顿觉别扭,心中疑惑是有了。

  “楚小姐,小姐她……”丁伶欲言又止踩着小碎布顾自己跑开了,客厅里孤零零单剩下了尚珍一个人,她舒坦地伸了伸脖子,展了展臂膀,躺在了沙发上,倒像她是这家的主子了。

  眯了一阵子,又坐起身,正襟端坐了片刻,还不见有人来。楚尚珍觉乏味了,想来不如到书房找本书来翻翻,她便熟门熟路往楼上走去。快走完通向二楼的楼阶时,不知是被何物磕着了她的脚。楼梯上光线暗沉,尚珍伏下身来,才看清是肖霭平日最喜欢穿的那双金色高跟鞋,其中一只倒在那儿,细长的鞋根折断了,成了具残缺的古尸躺在楼阶上无关他人痛痒。楚尚珍暗觉异样,不知她怎么想的,利索地脱下了自己脚上的高跟鞋,赤了脚,蹑手蹑脚往楼上走。

  “锦上添花的事情让别人家去做,我只做雪中送炭的事体。”

  “你娶她,你娶她——我怎么办,怎么办,又是一个人。”

  尚珍紧紧贴着墙根站住了,肖霭房间的门半掩着,她不能进去,不敢进去。房里有呜咽声,前一刻同梦魔般擦过耳边的男人声音,楚尚珍是认得的。现在知趣的离开尚珍不愿,她直直僵在了门边贴着墙,一口气吸进去,肺给凝固了……

  房间里传出来的呜咽声止住,又传来肖霭压低了声音如鬼似的哀诉:“我怎么办?又是一个人,又是一个人,我就知道不能爱上任何人,爱上了,马上我又孤零零成了一个人。”尚珍听着屋里的动静,深深地又吸了一口气,一阵尖锐的嘶叫刺进她的耳里,吓得她身体一倾,险些跌坐在地上。肖霭失控了,歇斯底里狂叫起来:“你娶她,要我怎么办,怎么办!”

  尚珍奋力将自己的身子从墙上支了起来,死命踏着地板向楼下走去,却只有微弱的闷响在脚底泛起,她加快了步子跌跌撞撞冲下楼梯。

  “楚小姐,吃茶。”丁伶正好端了茶走来找尚珍。楚尚珍抬手一把把茶杯抹到了地上,惊心的碎裂声湮没,丁伶瞪了泪汪汪的大眼望着尚珍。尚珍一咬牙,抬手猛一发力,又是往丁伶脸上抹了一巴掌“你们这些人,到底有多黑。”

  “楚小姐,小姐不舒服在楼上睡着,叫人不要打扰的。”丁伶含着泪瞪着楚尚香。

  “噢,她还是不要再醒过来的好,告辞!”

  尚珍从萧家别馆出来,赤了双脚一拐一拐走了一段儿,叫到一辆黄包车。她颤颤惊惊上了车,坐下又迟疑了片刻,终于是报了自家地址。这回家的路上,被疾风刮了一段儿,鼻子酸了,眼眶里大颗泪珠子奔了出来,身上又没带帕子,这可怎么办呢?“这可怎么办呢,”尚珍心里只剩了这么一句在翻倒,这可怎么办呢,两头都是要好的姐妹,一个还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小时候当她巾帼英雄崇拜,那么独立坚强,还有思想,十二三岁就立志要当新女性呢,呵,怎么现在偏偏为了个不成气候的男人,尊严、原则都不要了。当初她萧霭缨宁死都要反抗姚家的婚事,自己还那么支持她……要是当年就嫁了姚世雄,如今哪能不规矩到要毁掉别人家幸福,自己也是助纣为虐了。听别人家说,夏旖桑十五岁不到来上海,就同仇默存同居着,都七八年了,好不容易快有个结果……那可多可怜。肖霭的日子过得够好的了,不能让她为了私欲葬掉旖桑的未来,一定要告诉旖桑去,叫她有个数。嗯,我要告诉她。

  黄包车拉到楚家门口还没停稳,尚珍已丢下钱,从车上跳下。她三步并作两声往屋内赶,冲到客厅,抓起电话听筒,正欲拨下第一个数字,手僵住了。回了神,她搁下话筒,环视了一下屋子里边,她垂下了脑袋。片刻犹豫后,她“亢亢亢”跑上楼去,进到自己卧房内,将门严严锁实了,一头倒在床上。

  实实撑撑睡足了一觉,醒来时天色已是正黑,房间里依然同早上出去时那样凌乱,什么都没变动就好像连她也一直都待在那儿。尚珍呆坐了一刻钟,觉得自己是彻底醒过来了,伸手摸到床头柜上的电话拎过听筒:“喂,仇公馆?夏小姐在吗,哦,劳驾侬帮阿拉去叫伊一声——”良久的寂静声刚刚好经过“桑桑,我是楚尚珍……今天……旖桑我有事跟你讲……今天……”一口气咽在了胸口,堵得尚珍的心似乎都被膨烈开来,一股子辛辛辣辣味直冲到天庭,寒彻彻咸涩涩的泪滴又从眼眶里涌了出来“旖桑,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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