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卡尔·唐诺
1901年, 维多利亚女王去世, 这也是衣鱼和小灵从黑暗中脱身, 听到的第一个消息。
它们附身于《松鼠葡萄图》上，被装在一个木箱子里，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重见日光，第一个消息就是这个。
这对英国来说是一件大事, 可能也由于这个契机, 木箱子从黑暗潮湿的仓库被抬上来。
和《松鼠葡萄图》装在一起的，是许多幅古画, 它们就像杂物一样被塞在这个大木箱里, 毫无古董的尊严。
但好歹装这些画的人还知道这是古画，弄皱了就不值钱了，至少让这些画舒展地放着, 所以过了这么久也没有压坏。
“姐姐, 我们还要在这里面呆多久啊？”小灵无聊透顶, 每天都要来这么一句。
其实它们也分不清昼夜, 只是想起来了就问一句。
“不知道。”衣鱼从刚开始的烦躁，到之后的绝望, 再到现在的平静如水。
它们从被圆明园里抢走的时候都吓坏了，觉得这简直就是世界末日, 这些金发碧眼、长着高鼻梁和深邃眼睛的人要干什么？
是塞外胡人吗？他们的语言也完全不懂, 一切都是混乱的, 它们赖以栖身的《松鼠葡萄图》被人从墙上扯下, 带走，衣鱼紧紧地抱着小灵，安慰它不要害怕。
她其实也怕极了，但她是姐姐，她要保护小灵。
一想到这里，孱弱的身子里好像也生出一股坚韧的力量来。
“呜呜呜呜……姐姐，我们怎么办！我们会死吗？”小灵在衣鱼的怀里放声大哭，向它倾诉此刻的绝望和恐惧。
“别怕，小灵，我们栖身的好歹是幅古画，还是有价值的，那些人不会毁了这幅画的。”衣鱼紧紧地抱着它，说着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但又这样期盼着。
这幅画和其他的古画堆在了一起，那些人好像要把它们运走。
身后的圆明园燃起了大火，火光映在小灵的眼睛里，混杂着它的绝望。
“姐姐！他们烧了圆明园！他们烧了我们的家！”小灵失控地大喊，“姐姐……就没有什么办法阻止他们吗……”
和它们一起
化形的神兽们……那样的大火……
衣鱼闭上双眼，从眼角悄悄滑落一滴泪。
“别担心，它们都是附在古董上的神兽，现在肯定已经被转移了，你注意到了吗？那些人把能拿的，值钱的东西都拿干净了之后才放的火。”
“真的吗？”听到这句话，小灵的泪稍微止住了，它抬头看着衣鱼，想寻求它的证实。
衣鱼点头，“嗯，真的。”
不，是假的。
大部分的是被带走了，但还是有些带不走的，那些神兽也是没办法走的，现在都葬身火海了。
但这里已经有了一个伤心人了，就不要再多一个了吧。
衣鱼选择了对它隐瞒。
身后的家园化身地狱，两只神兽的命运走向未知。
《松鼠葡萄图》和众多古画一起，整理，装箱，上船，漂洋过海，来到大洋彼岸，奔向未知的命运。
小灵和衣鱼在一片黑暗中醒来，周围挤满了古画。
衣鱼小心翼翼地拨开周围的古画，腾出一些空间，在指尖燃起一簇绿色的灵火，照亮这小小的方寸之地。
它们化形不过五年，五年时间除了认识圆明园和里面的神兽之外，唯一的灵力，只能调出这一点灵火来。
“姐姐，我也点一团灵火吧。”小灵举起小爪子，想在指尖也燃一簇灵火。
衣鱼摇头，“不要，这个空间已经够小的了，你想把这些画点燃还是把这个箱子点燃？”
“好吧……”小灵轻轻一吹，吹灭了手上的小火苗，就着衣鱼手上的灵火，观察它们所处的地方。
这个箱子的富余空间不多，幸好它们俩体型小，不然连转身都困难。
“姐姐，你说那些人要带我们去哪儿啊？”
“嘘……”衣鱼示意他噤声，“我听着外面好像有什么声音，很规律。”
“哦……”
趴在木箱的缝隙处，衣鱼将灵火熄灭，两小只全神贯注地分辨外面的声音。
黑暗有利于心神的专注。
终于，小灵和衣鱼同时判断出来，“是浪的声音！”
准确地说，是浪拍打船底的声音，它们被放在船底的货仓。
“姐姐，你说我们会被带到哪里去呢？我们现在在船上，是顺着哪条河往下游去了吗？”
衣鱼摇头，它的声音有些严肃，“小灵，你听过海吗？”
“海？听过啊，听园子里的神兽们提过。海是河流的尽头，无论多长的河，都要流到海里，海就是河流的宿命之地。”
“嗯，海比河大，但具体有多大园子里的神兽没一个知道，它们口中的形容词也就是一望无际，波澜壮阔这些。”
“那姐姐，你怎么知道我们现在是在海上，而不是在河流之上呢？”
“因为我听园子里的神兽们说，那些金发碧眼的人是生活在海的那一边的，这些年越来越多的那样的人坐着船过来了，它们也见过很多。”
“就像园子里有一幅画一样？上面画的那些金发碧眼的人？”
“对啊，我们见到的不就是那样的吗。”
“那他们都是杀人放火的强盗！”说到这里，小灵有些愤慨。
“是啊，我们都落在强盗的手里了。”衣鱼叹了口气。
它们俩现在还不能脱离本体太久，也没有能力从箱子里出去，便一直被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每天听着规律的海浪声，分不清白天黑夜。
不过情况还不算太糟糕。
互相陪伴让彼此都感觉不那么孤独，它们之前在圆明园里朋友也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两人一起玩的。
除了聊天之外便是修炼灵力，有了实力，这个木箱子想必也不能奈何得了它们。
中途的时候，木箱子被挪动过一次位置，这次挪动，让它们有了伙伴。
和衣鱼它们一箱的古画除了它们俩，没有一个化形的神兽，但这次挪动之后，另一只箱子和它们靠在了一起。
从另一只箱子传来了敲击箱壁的声音，声音清脆而有规律，不像是偶然发出的声音。
衣鱼正在熟睡，小灵兴奋地把它摇醒了，“姐，醒醒！”
衣鱼的起床气还是很严重的，它有些炸毛地坐起来，语气不善，“臭小灵，要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事看我不打你！”
“当然是有重要的事啦！你快听外面！挨着我们的这个箱子有动静
！”
“嗯？”衣鱼示意它别出声，自己将耳朵贴在箱壁上，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咚、咚咚、咚咚咚、咚。
四下一个节奏，如此往复。
“确实很规律。”
“我说是吧！”小灵开心地大喊。
衣鱼赶紧捂住它的嘴，“嘘！小声点！那么大声干嘛！”
小灵被它吓到了，委屈巴巴地看着它，“为什么？”
“我们不能确定对面是善意还是恶意，万一是恶意呢？你想送命吗？”
衣鱼的话把小灵吓到了，它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再发出一点声响。
衣鱼让它好好呆着，它再次把头贴到箱壁上，它要再判断一下。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而且这个节奏让衣鱼想起了一个暗号。
是圆明园的一个通用暗号，敲击的固定节奏，可以用来接头。
但这只在年长的神兽那里听过，并没有用过。
这个节奏和声音都对的上，难道真的是？
衣鱼把爪子伸出来，准备敲击箱壁回应。
咚咚、咚咚咚。
衣鱼敲完之后，外面的声音顿了顿，接着响起了不同的节奏。小说娃小说网 xiaoshuowa
“真的是圆明园的神兽！”衣鱼按捺住自己激动的声音，“对面回应我了！”
刚才那个声音，代表身份确认。
两只松鼠像是发现了新世界一样，乐此不疲地敲了许久，对面也都耐心地回应了。
但其实它们反复敲击的只有三个节奏，都是用于身份确认的，除了这三句话就没有其他的了。
它们能敲这么久，完全是因为有了伙伴的兴奋。
后面的日子好像好过了许多，它们虽然出不了这箱子，见不到那个神兽长什么样，是不是它们认识的昔日伙伴，但它们知道，有一个伙伴一直在陪伴着它们，直到船靠了岸。
浪花拍打船底的声音已经成了这段时间衣鱼和小灵世界里的背景音，有一天它忽然消失了，它们才意识到，事情又发生变化了。
“姐姐，浪花的声音为什么消失了？”
衣鱼紧紧皱着眉，“因为船
靠岸了，港湾里自然是没有风浪的。”
听了衣鱼的话小灵也皱着眉头。船靠岸了，它们又不知道会被运到哪里去。
它们和那个不知名的小伙伴分开了，这个木箱被搬到了一个不知名的环境中，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来过。
衣鱼感觉已经过去好久好久了。从外面飘进来的霉味儿来看，这里应该是一个潮湿阴暗的仓库。
两只松鼠在里面过了几个月不见天日的生活之后，终于有一天，有人来把这个箱子抬了出去，它们也听到了维多利亚女王去世的消息。
说来好笑，它们两只清朝松鼠本来是听不懂英文的，只是反复地听到一个词，维多利亚。
衣鱼知道这个词代表的是什么，是远在重洋的一个叫英国的国家的女王。
外面的响动变得频繁起来，几丝光线从木箱的缝隙里透进来，它们应该是被抬到了一个房间里。
衣鱼示意小灵说话的声音小一点，不然会引来外面的人。
它们本来以为没过多久，箱子就会被打开的，但这个没过多久，竟然又过去了整整一年。
不过这一年衣鱼和小灵也不算什么都没干，它们做了两件事，一是继续修炼，现在虽然还是灵体，但已经能脱离古画一段时间了，它们的目标是能够永远脱离，这样才能方便它们逃跑。
第二件事，就是学习英语。
一直都是那么几个固定的人从箱子面前走过，有一个仆人还会给木箱子擦拭灰尘。
经过一年的耳濡目染和互相练习，它们已经能听懂大部分的日常词汇了。
“姐姐，今晚这里好像有一场……宴会？我没听错吧？”小灵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仆人对话。
衣鱼点头，“他们确实是这样说的没错，那个词你也没听错，就是宴会的意思。”
“真想去看看啊。”小灵感慨。
它们被关在这个箱子里，每天只能等着人来，它们才能听到一些对话，而且这个角落只有仆人会来，他们谈论的东西都太生活化了。
要是能在宴会上，听听这个庄园的主人和客人的对话，它们肯定能够更好地了解现在的处境，以及这个
叫英格兰的国家。
两小只本来是没报什么希望的，但接下来的事情大大出乎了它们的意料。
晚上烛光燃起的时候，两个仆人过来抬箱子了！
小灵被吓坏了，用气音说道，“姐姐！他们俩说要把这个箱子抬到宴会上去！你听到了吗？”
衣鱼示意它不要激动，“你怕什么，这不是好事吗？他们把箱子打开又不会发现我们。”
“对哦！”太久没出去过，小灵把这都忘了。
想通了之后，它开始期待起来。
无论过去的一年对仆人嘴里的世界有多少想象，真实的世界都会一一呈现在它们眼前，无论和想象的相不相符。
几经颠簸，箱子被抬上了楼，它们能感到周围的人变多了，但没人说话，大家都很安静地在做事。
它们对这个场景很熟悉，在圆明园便会经常经历：贵族的生活，是许多仆人支撑起来的，看来无论在哪里，人与人之间的等级依然存在。
知道了这个事实，它们对这个世界也少了一丝恐慌。
仆人们训练有素，叉盘声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摆好之后便等待着宴会的主人来使用，声音渐渐小了，看来宴会要开始了。
“姐姐，今天这个伯爵请了多少人啊？”小灵小声道。
“好像只有一个人，身份也是一个伯爵，是前来拜访他的。”
主人和客人在交谈中上了前菜，刀叉碰撞的清脆响声传来，衣鱼和小灵的精神也在高度紧绷。
终于，在上了主菜之后，主人命仆人打开了箱子。
衣鱼和小灵呆在画里，收敛灵体，不发出丝毫的声音，只留五感感知这个全新的世界。
最先感受到的是刺眼。他们呆在黑暗里太久，仅仅只是烛光便太过明亮。
宴会厅的中间是一张长长的桌子，上面摆着精致的蜡烛托，三支蜡烛放在一个蜡烛台上，摆在餐桌的两旁。
紧接着看到的是仆人们口中的刀、叉、盘，还有前菜、主菜。
前菜是明虾鳕鱼沙拉，主菜是牛排、海鲜饭和芝士焗土豆泥，衣鱼和小灵将这些菜和单词一一对上了号。
这家的主人年纪大
概在四十岁左右，与他身份相似的客人要年轻一些，大概三十多岁，穿着正式，领口还有花边。
衣鱼看着那些刀叉看得眼晕，他们所用的刀叉不止一副，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有五对，这应该也算这个国家的繁文缛节吧，衣鱼心想着。
箱子打开，里面的画都被拿了出来，主人让客人挑选，似是作为他此行的礼物。
若是不知情的人，定会觉得今晚的宴会宾主尽欢，十分和谐。只有衣鱼和小灵，作为一个知晓来龙去脉的旁观者，才知道这里面的肮脏。
用别国抢掠来的东西作为“礼物”，双方丝毫不认为有什么不对，气氛也更和谐了，客人正在专心地挑选古画，面带微笑。
客人准备挑选三幅古画，给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子女作为礼物，已经挑好了两幅，还有一幅正在犹豫不决。
小灵想开口说话，被衣鱼捂住了嘴巴：不，你不想。
这时候，伯爵身边的一个男子开口了。
他一开口，衣鱼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
他穿着黑色的燕尾服，手上带着洁白的手套，眼中含着笑意。看着他，衣鱼想起了仆人们口中的“绅士”一词。
但他却是衣鱼熟悉的黑发黑眸，不是这边的人普遍的金发碧眼。
他在伯爵客人用餐时就站在其身后，在伯爵挑选古画的时候本来该站在原地不动的，但却走了过来。
他浅浅地向伯爵鞠了一躬，“大人，请恕我冒昧，最后一幅画我能给您一点建议吗？”
伯爵笑着向主人介绍，“这是我的执事卡尔。”
执事向宴会主人行礼之后，伯爵对执事道，“当然可以，曼蒂在家可是最亲近你的。”
获得伯爵的许可之后，执事再次将右手背在身后向他行礼表示感谢，同时也说出了自己的建议。
“大人，曼蒂喜欢小动物，尤其喜欢松鼠，最左边那幅《松鼠葡萄图》上面就有两只松鼠，想必大人带回家，曼蒂小姐会喜欢。”
执事卡尔说完之后向这边看了一眼，看得衣鱼一惊，它怎么感觉这个人看得见自己？
别自己吓自己了，衣鱼甩甩头，赶紧把这个
念头给甩出去。
宴会主人笑着问卡尔执事，“你认识中国字？”
卡尔执事绅士一笑，“是的，伯爵大人。”
客人向主人解释，“卡尔本来就是东方人，他的全名是：卡尔·唐诺。”
卡尔·唐诺？衣鱼想了想，这人应该是本名就叫唐诺，到了伦敦才把唐诺做姓，再取了一个英国化的名字吧？
客人想了想卡尔的建议，笑道，“那就这幅画吧，你一向最了解曼蒂。”
自家大人采纳了自己的建议，执事再次行礼，“我的荣幸，伯爵大人。”
就这样，衣鱼和小灵栖身的《松鼠葡萄图》和另外两幅古画一起，被宴会主人送给了客人，衣鱼知道，它们的机会来了。
但这个执事的眼神让她有些不安。
接下来的用餐时间，两位伯爵都在谈论维多利亚女王去世的事情。得益于之前圆明园的生活，衣鱼表示完全听得懂。
权力的游戏，无论是海的那边还是海的这边，都是差不多的。
宴会结束之后，衣鱼和小灵栖身的《松鼠葡萄图》和两幅古画，被执事小心地用洁白的绢布包起来，和伯爵坐上同一辆马车，朝伯爵城外的庄园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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