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十三章 甘春闹晚宴
花间隐榭，水际安亭。
梦回楼里，这里的榭不止隐于花木丛中，亭也不只是停驻于淙淙水边，雾雾濛濛，有山竹从土里冒出尖尖一脚，生机勃勃。因地制宜, 因势而成，身在其中，顿生忘却尘俗之感，确是一处雅地。
雅间里，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舞女翩翩起舞, 形态优美，曲线流畅, 蛾眉翠黛, 这本是极美的一幅画面。
在读书人眼里，在这花间月下，与美人吃些小酒、尝些佳肴，觞咏之余，再并肩行于园中，人以树冠为伞，步行其间，可人如玉，豆蔻枝头，倒是一个难忘的浪漫之夜，只是……
“钦差大人，我敬你。”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了醉意，甘春踉跄到陈远身边。
今天的酒喝得多，陈远醉眼朦胧，打了个饱嗝：“多谢甘大人，不过, 本侯不胜酒力，只能少喝一点了。”
“这杯卑下先干了，侯爷随意。”甘春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底翻过来，给大家展示自己已经喝完了。
陈远轻轻喝了一口还礼。
甘春摸干净嘴巴，大声道：“侯爷，李琪对待官员苛刻，咱们早就不满了，现在罢免的罢免，下狱的下狱，山东的政务都乱成一锅粥了，请侯爷立即放他们出来，还官员们一个公道。”
张洪立即喝道：“甘春，你说什么，快回来，今日只喝酒聊天，不谈公务。”对陈远赔笑，“侯爷别见怪，这样是个直肠子, 已经喝糊涂了。”
陈远见甘春带威胁的语气, 心中不快，张洪说话保留三分，明着指责甘春，其实是求情，没有立即发作，笑道：“都喝多了嘛，没事，这些问题，本侯会调查清楚，还大家一个公道的。”
“调查，还调查什么？我甘春敢保证，大家都是尽心尽力的做事，只因为李琪太过分，假传朝廷圣旨，乱搞什么士绅一体当差纳粮，误国误民，贬谪我们官员，我等不服。”甘春仰起脖子，越说越起劲。
黄谦大喝：“甘春，你说什么昏话，朝廷自有法度，岂能让你在这里大放厥词，来人，把他给我架出去。”
甘春摆开两个来架的侍卫，对陈远瞋目：“侯爷，我没醉，我甘春对天发誓，我所说句句属实，士绅一体当差，过于严苛，士绅官员都反对，没了士绅官员支持，大明就得亡了，侯爷代表朝廷来，就要秉公处理。若侯爷不秉公，我甘春脖子在这里，随时来取。”
饶是陈远好脾气，平时很少生气，这时也气得不轻，好家伙，当场给我难堪呢。
“架出去，架出去。”黄谦气得鼻子都歪了。
甘春力气大，四个壮汉，两个抓手，一个抓脖子，一个抓脑袋，才架着他出去。
“侯爷，我不服，我不服啊——”甘春一直强行扭头回来，大有强项令的风格。
陈远面沉如水。
等甘春被彻底架远了，黄谦才赔笑道：“侯爷恕罪，这人做事本分，在任上任劳任怨，倒是体擦民情，是个得力的知府，就是脾气臭了一点，特别是喝了酒，就口无遮拦了。”
出了这样的事，气氛十分尴尬。
舞女在那里强装笑颜跳舞，更加尴尬。
黄谦挥挥手，让舞女出去。
舞女行了礼，袅袅退出。
这种场合，在继续喝酒就十分勉强了，陈远冷声道：“一个小小的知府，脾气还不小呢？”
张洪等人都过来赔礼。
陈远扫了他们一眼，道：“酒先不喝了，也喝够了，喝酒不谈公事，就像平常聊聊天一样，说说吧，咱们在你们心里，有多少人是甘春这样的想法，都说出来，只是在酒宴上，言者无罪。”
张洪立马赔笑：“侯爷，是甘春喝醉了，咱们没什么想法。”
其他官员小声回答：“是的，侯爷，我们没想法。”
陈远似笑非笑，又扫了他们一眼：“是吗？”
官员们低下头。
“今天不说，以后再说，本侯就当公事处理了。”
“侯爷，卑下，卑下有话说。”
陈远顺着声音，见是自己的老乡陈友，示意他说出来。
陈友见大家都望着自己，有些忐忑，好一会才低声道：“侯爷，众所周知，我大明朝官员俸禄低下，施行了一条鞭法，大家，大家都快喝西北风了，士绅一体当差纳粮，不是我们不愿意，而是，而是——”
说到这里，他正起身子：“我们能够得到今天的待遇，有的是靠着祖先抛头颅洒热血，为朝廷效力，有的一家兄弟七人，六个都为朝廷捐躯，有的父母为朝廷赴难，有的是经过十数年寒窗，有的经过数代人的努力，才有今日的荣华，若都剥夺了，谁心里也不自在。”
陈远呵呵笑了。
大家很诧异，奇怪陈远笑什么。
陈远示意大家坐下，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侯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等大家都坐下了，陈远才缓缓道：“本来今天不谈公事的，话说到这份儿，本侯也给大家交个底。”
大家凝神细听。
“现在官员的日子是难过了一点，不过比普通老百姓强多了吧，你们都知道几十年前的官员，国家穷，官员都穿旧衣服，别说大鱼大肉，连基本吃穿都困难。你看看咱们这里面，你们穿的是锦衣，诺，这桌上，美酒佳肴，日子比以前好太多了。”
许多官员都经历过靖难，那几年的日子，和洪武初年也差不多。
“国家动乱，大家才得安宁，才有今日的繁华，如果动乱，咱们第一个就被百姓开刀，你们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陈远语重心长。
陈友面带愧色：“侯爷说得在理，卑下惭愧，想当年，卑下也曾饿饭过，孩子三天没吃饭，那日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侯爷教训得是。”黄谦等人纷纷附和。
“你们得今天的高位，都是靠自己努力的结果，有的甚至几代人的付出，有的甚至先人为国捐躯，陛下怎么会忘记大家的功劳呢。本侯来的时候，陛下已经下令提高官员俸禄，保证不能大家挨饿受冻。”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可置信的眼神，陈友道：“侯爷说的是真的？”
“自然，你看本侯像在说酒话吗？”
“万岁，万万岁。”得到陈远肯定的答复，许多官员朝北而拜。
“士绅一体当差纳粮，不是要求你们服徭役，只是要求你们下基层体验一下生活，陛下说了，三品以上，一年只是当差九天，其余品级，按规定夺。”
“君子远庖厨，我等读书人，岂能随意做低贱的农活，侮辱圣贤。”张洪低声反驳。
陈远把白天反驳陆博他们的话又说了一遍，并把陛下带头干活的事说了出来，官员沉默了好一阵子。
陈友跪地拜了三拜：“陛下圣明，大明盛世万代。”
黄谦等人也跪地称赞朱瞻基。
屋里哗啦啦跪了一片，称颂皇帝。不管是真心还是心怀鬼胎，都没有破坏这种统一。
张洪低下头，眼睛里闪了闪，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个官员低声道：“李琪被害，都说侯爷是来杀人的，我们提心吊胆好几天，看来，侯爷无心替李琪平反啊。”
另一个官员立即低声反驳：“胡说，李琪死得冤吗？平什么反，他不死，大家都得玩完。”
“嘘，禁声，别让侯爷听见，啊，侯爷看过来了。”
他们三人吓得赶紧低头，身子发抖，有个官员哼哼唧唧，表现得喝醉了的模样。
他们的话陈远没有听到多少，但隐隐约约是猜测自己来山东的目的，会不会随时发飙，让你们猜去吧，陈远眯着眼睛，似笑非笑。
其他官员更摸不着头脑，一边感激皇帝加工资，一方面感叹士绅一体当差终究没有办法反对了，更是提心吊胆，害怕威宁侯突然大喝一声，把他们兴师问罪。刚才，甘春可是把威宁侯得罪完了啊。
钦差行辕，袁彬前来找陈远，却被告知还没回来，打算离开的时候。
“袁大人请留步。”钟晓出来叫住了他。
袁彬多看了一眼，暗道真是人间绝色，陈远这家伙，哪里这么好的女人缘，遇到的都是人间极品，都有些羡慕嫉妒了。
“钟姑娘，有事吗？”
钟晓迟疑了一下，道：“袁大人这么晚来找侯爷，可是事情有什么进展？”
袁彬点点头：“是的，抓住了两个小人物，还没有审出大鱼，我是想来问问他，要不要继续审问下去。”
钟晓眼神黯了黯：“袁大人，你与侯爷交情匪浅，你认为，他想查下去么？”
袁彬怔了怔，看她的意思，好像劝自己不要再查下去，诧异道：“钟姑娘，你与李大人也是交情匪浅，为了替他伸冤，姑娘付出了多少，姑娘为何？”
钟晓忽然自嘲一笑，珊珊走近他，叹气道：“我一个弱女子，四海飘零，为李骐奔波，是还他以前的情分，受些苦难没什么。侯爷大事在身，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在山东不长，可是看到，山东的百姓太苦了，官府动荡，吃苦的还是黎民百姓，无利可图，那就不是官了，我不希望侯爷把自己站到百官的对立面，最后落得李骐那般下场，也不想让百姓流离失所。”
她说的没毛病，自己是想对得起曾经的感情，虽然曾经恨不得李骐去死，可看到李骐的做法，都是在落实侯爷的政策，无论初衷是什么，总归是为了百姓，这样的官员被害，她就算一个弱女子，也要想讨个公道。但现在是威宁侯出面，于情于理，她又不想威宁侯也落到这把下场。
“姑娘为了侯爷，放弃自身的遭遇，十分难得。”
钟晓脸红了红，涩声道：“你，你不要误会，我，我，侯爷对我有恩，我自不该连累他。”
袁彬悚然动容，称赞道：“难得姑娘深明大义，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说完，拱拱手，转身告辞。
钟晓微笑目送他离开，等不见袁大人的时候，表情僵硬在脸上。
半生飘零，尔虞我诈，知心难付，也许，没有人会在意她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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