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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第一五一章 会当凌绝顶(上)


  翌日, 传信使带来了帝都城的折子, 上言户部主事张施借着与恩泽侯齐亭南祝寿的名义, 私下聚集官员, 与帝都城内显赫的财主有援交朋党的嫌疑。张施与齐亭南本为翁婿, 故而张施日前借其高寿之日宴请宾客庆祝以表孝心本没什么。但此案中还提及宴后恩泽侯府内门户大闭,堂内灯火高悬, 朝臣财主相聚,交谈内容无人得知,有结营会饮之嫌。

  财权不可分, 权可通财, 反之亦然。单单是每年朝廷拨向边境抗击异族外敌所需的巨大军饷费用大都仰赖王城中的财主。富者敌国,甚者掌握国家命脉,但前提是必须掌在赫赫皇权之下。

  朝臣与财主来往密切本就要有所避忌,密奏所述, 当日张施与齐亭南私聚请宴会饮之意只怕并不在祝寿。

  如今正值君王巡行在外的敏感特殊时期, 连日里进出帝都买卖运送货物的人口都明显增加。监察司有分察百官,肃正朝仪之责。此次奏事是由春官大宗伯卿张禾上报监察司后查明,御史遣传信使连夜加急至四方山禀上晏褚帝的。

  四方山, 议事殿上,晏褚帝神情凛若高秋,将案上的折子扔落冰冷地面, 一字字地慢道:“将这折子里的人名都给孤念出来!”

  随侍的中官跪爬着下来从地面间捧起折子, 底下有份参与议事的文臣武将乌压压的一片, 各立一方, 皆肃然以待,除了中官宣读的声音,场面静得可谓针落可闻。

  晏褚帝起身,扫视底下黑压压的一片,勾唇冷然道,“听清楚了么!此次所涉官员十余人,其中半数还是去年刚从科举遴选和世家举荐出来的!根基未站稳,就开始学拉帮结派,此等败坏的风气何功于社稷?”

  他有些恨切难当,却不知是恨这有虚名而无实的身份,亦或是对眼前假意奉承,虚以委蛇的厌倦,竟无端觉得现今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上有些可笑。

  当中有他亲自提拔出来的新晋。这是他亲政前头一件自主办的事旨在培养自己的势力,却没想到竟然是个用人不善的结果。他有股要玉石共碎的冲动,只想问这一个个,你们食君之禄,却何功于君?是不是所有人都想蓄谋反君?或许他们忠于的是这大彦稽朝的江山,而非君氏的江山。从前的文成先帝不再,于是自己又成了另一个文成先帝,从小至大都只是扯线木偶!

  晏褚帝脸色如蒙上一片阴翳,在王座之上环视一周,内臣子们个个垂首恭敬,其实暗里心怀鬼胎。他猛地将刚奉上案前的茶盏扫荡落地,水花溅开一地,随之发出清脆的撞响,一旁的随侍宫女太监全吓得股栗变色,跪在地上冷汗直冒。

  可他很清楚地知道,这是无用的天子之怒,他早无王权可言,却更像是一种对自己做了十多年傀儡皇帝的发泄。

  “结党营私,怕不只是援交朋党如此简单吧!是想要自立门户么!?”

  底下的大臣们脸色一变,或噤若寒蝉,身子抖得象筛子似地;或神色趋于平静,皆匍匐在地,静无一言。

  少顷,晏褚帝才似稍有平复,站起身来,玄服加冠,一步步地走下王座。他居高临下地望着站列两方的朝臣公侯,而此时,这些臣子一个个只敢头贴着冰冷的地面。

  晏褚帝站在地心,锐利的目光只紧紧钉在殿门外那不远处在日华照映之下从墙头牵出来的瑞香花枝,他竭力地隐忍,掩盖胸口翻腾着的满腔阴郁怒气,袖间的拳掌紧了又开,底下跪着的臣子仍不敢逾越抬头看他,故而并不知他眸中情绪变化。

  片刻后,晏褚帝从微闭俊眸再睁开时,仍是从前淡漠如月的眸色,面沉如水,目光往周遭扫视一圈才朗声道:“诸位内大臣是辅佐孤之政务的。不知对亭南侯处置一事有何见解?”

  齐亭南原是太祖胞姐亭北帝姬的远房表亲。齐氏原姓齐君,属君氏暗卫营下,善造百家兵器,后随着开朝帝君御极,改姓为齐,由暗转明至御前侍奉历代帝王到今。而齐亭南之父齐檎,曾官拜丞相,辅佐君氏两代帝王,也为现任香氏家主瑛玖的先师,德高望重。

  故而齐檎上书乞骸骨之时,太祖一因感怀齐檎之功,二念有心壮大君姓氏族的势力,而不至于朝堂之上外戚氏族势力独大的现象日益膨胀,便加封齐檎为忠国公,其子为恩泽侯,是故虽无实际权力给到手上,但因非皇亲封侯,为开朝第一例,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故而齐亭南审查一案,即使如今有证据,但判定落实需慎重再慎重。

  皇帝都怕大臣拉帮结派存异心,从前太祖放任外戚涉权,导致今时今日皇室躬亲薄弱,回头想压制却早已为时过晚。

  此次牵连恩泽侯的结营会饮案一出,连带着日前晏褚帝着户部主事公良无我查朝廷赋税一事,议事殿上的群臣其实都闻到了风向。

  而今日晏褚帝已然等不及回朝,直接在外就要着大臣审议此案,可见此事远非表面所讲援结朋党如此简单。

  晏褚帝与东宫太后关系微妙,早就随着时月早就愈加严峻,一个要掌政,一个却并未有放权的意愿。此次帝君巡行于四方山,规模庞大,朝臣公侯大半在列,以为只是少年帝王亲政前的预热,如今倒象借着重臣远离帝都范围之外,东宫党派与少年帝王展开权力角逐的先兆。

  帝王盛怒到底是因为公然**,结党营私触犯了年轻帝王逆鳞还是齐氏望形势而改立场谁也料不准。从前莫氏的贪污受贿案已然在朝中来了一次大换血,但那是迫于形势不得而为之。官员拉帮结派早有,北有异族寇奴年年来犯,南有边境部落叛乱,加上五月夏季正值各地水灾旱灾频发季节,若此次再严审,朝堂之上的风波只怕要朝着不可预料的势头一再迭起,引起国体动荡,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再惹上一身骚。

  故而内大臣们各有党派归属的,也并不急于显露看法和立场。端拿着明哲保身的本意,不再是势力上的针锋相对。你一句我一句,各抒己见,此案是要查,至于如何查,查出来后要如何还需妥当考量,彼此互推皮球,说了等于白说。

  辅政内大臣香宁琮跪爬着到队列外一步距离,恭声道:“恩泽侯为忠国公之后,齐氏是随明宣帝君打天下的,功德甚重,如今忠国公于阗阳颐养天年,是否应酌情考。”

  内大臣方会反驳道:“此事既出,便该严按我朝律法惩查,亭南侯虽官至侯爵,忠国公亦德高望重,但前人之功德不应与后人之过两相抵泯,否则日后人人有例可循,觉得法外可容情,那要何以治国?”

  内大臣兼军太尉莫晔年出声道:“单凭春官大宗伯卿所奏证据未免武断,夜中会谈或有不妥,但若查清交谈内容并无谋逆之意。恩泽侯既为良臣之后,又官至重位,贸贸然便着人去关押审议,未免教人寒心。日后还有谁尽心尽力为朝廷办事?下臣以为此事应从长计议,宜待君上仪仗回宫,另着朝臣持节主事,协刑部司审查。”

  内大臣朝旗邻笑道:“既身居高位便该言端行正,更何况已有证据呈上。再纵容,只会助长这种风气败坏。莫非要重现当年临阳王氏的惨痛教训?”

  朝旗邻所述,正是晏褚帝七年,临阳王氏章天奉旨讨伐异族寇奴兵败被俘的事。临阳王氏是镇守淄铧关以南边境一带的武将。当年异族寇奴袭扰淄铧关,王章天领兵讨伐驱赶恰逢是在其父乞骸骨,他新接任王氏家主之位。王章天新官上任,急功近利,前线指挥失误,却谎报捷报呈上朝廷以邀功。当时朝廷曾有官员指出此人好大喜功,以往日军情呈报推断,或捷报有误。当年正是一番类似今日的争议,最后出于稳定前线军心之虑,并未对其详查,以至于日后淄铧关失守不说,王章天被敌军所虏后竟为保命带着所剩三万精兵投降敌军。

  莫瑾玉面冷眸,神色清冷如白雪寒冰,只嘴角微扯,不卑不亢道,“君上,臣有一建议。日前户部公良无我暗查帝都城内税收之事既已有了动响,朝中确有与地方财主勾当假借朝中律法以减少赋税。更有地方官员甚者,剥削农户人家加重赋税以平呈上朝廷的账,引起民怨反抗闹出人命的。

  臣以为,可面上借此案巡查地方官员名义,并不惊动帝都恩泽侯,暗中则两案并查,若恩泽侯与二案互有牵连,便立朝廷清正之风;若无关联,也算存恩泽侯脸面之余还恩泽侯清白。”

  方会答道:“两案并查,个中是否有所牵连,还待考证。而且户部主事并刑部司调查赋税一事,所耗时日少则数月,长至半年。既结营会饮一案已有证据相佐,何不直接待君上回帝都,着刑部司会审?日后若查出恩泽侯还涉逃避赋税一事,亦可另审,何必多此一举?”

  莫瑾对上迎视的目光,月白风清笑道,“两案并查。所有牵涉,可加快逃避赋税一案之进度;若无牵涉,亦无。方大人何以如此急着要审结结营会营一案?莫不是方大人虽人在四方山,却也参与其中?下臣若无记错,此次涉案名单中有一位是大人举荐之门生?”

  方会目光一凝,语气却缓急有度,虽年至杖乡,所言却铿锵有力:“左侍郎所言甚重了。臣监察不力,识人不清有罪,却身正影不斜。反倒是左侍郎你,巡行前便以风流之名远播,夜夜流连烟花场所,与娼妓浪子,纨绔子弟为伍,行事放荡不羁,乃年少轻狂亦无可厚非,但莫要湿身沾衣了。”

  莫瑾秀面红唇,眸色黑曜如玉,眼梢勾着的那得宜的笑意却是清冷的,“多谢方大人关怀。”。

  话既然已经说到面上,他并不介怀都把脸面撕破。此事谁若提出异议的,谁便脱不了与两案牵涉的嫌疑,没有异议的也不一定就没有嫌疑。打太极争取缓冲机会脱身或是从中另有他想的都不能够,谁也别想置身事外。

  言罢,莫瑾又将转回目光,转身面对天子的方向,颔首低眉,语气恭敬却不卑亢:“下臣所言已尽。望君上谏纳。”

  晏褚帝面沉如水,阴晴不定,他目光凛冽,眼色沉沉:“诸位内大臣可还有异议的?”,四处静怏怏的一片,他顿了顿,才继续道,“即日起,命户部主事公良无我为持节使,监政大臣司空祁隆协查两案。宣兵部京介禁君驻守恩泽侯府,严禁所涉人员与他人往来。另着慕少榕,郭子异领兵把守四方山,严禁一切与帝都城内动向有关的消息往来,狩猎之事一毕,诸位内大臣宜暂于四方山上饮宴赏景,择日再拔营回都。”

  众人跪拜高呼,莫晔年低头间狭长的眉眼眸色深邃,眼角余光望向另一侧额首触地的莫瑾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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