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姜龄的过去
当时在他身边托腮磨墨的是个总角年华的俊俏丫鬟，被当做童养媳买过来伺候他，也不知道这种穷山恶水怎么样出来这样灵动的一双眼睛。
姑姑为她取名娇娘。
“龄哥儿，等你长大了，这丫鬟就给你做媳妇儿好不好？”姑姑有时候这么说，却会突然落寞神色，看着不可避免生长出茧子的手指道：“原先伺候我的绿莺家里有个妹，名唤紫雀，本想选进来伺候你的，现今也不成了。绿莺和我从一起长大，如今也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
那时候他还不懂。
后来才明白过来姑姑眼神之中的隐晦色彩。
罪臣家中的奴婢，还能流落到哪里，好一点的充为官奴卖到旁的人家，命苦一些就是流落烟花巷的命。
后来，他就去赶考了。
比心翼翼更加惶恐，生怕被人发现出身，竟连为了自己一生不曾出嫁的姑姑也会牵连。躺在床下瞪着眼睛听着窗外，仿佛下一刻就有记忆之中的官兵吵嚷过来，锁链的声音碰撞作响。
十年苦读，圣上赞他年少有志，问他出身，他战战兢兢道：“草民一介寒微，从在山村之中长大，出身百姓之中。”
“哦，”圣上似有所悟，不知是否有意叹了一句：“从前，朝廷之中也有一户姓姜的人家，只可惜了……”
只可惜了什么？
姜龄像是在听一件毫不关己的轶事，仿佛他从未在那个地方出生。
他打马路过姜府，只看了一眼荒草丛生的大门便挪开眼睛，与同僚玩笑道：“据说这地儿闹鬼呢，咱们快换一条街走。”
怎么会不闹鬼？姜家上下两百二十七条人命，个个枉死，血流满了草市口，几个月的时间百姓都绕着道走。
他没有回去，甚至不敢写信。
苏家女字若英，年华正好，他被苏家老爷相中，不嫌弃他出身寒微，亲自寻人说媒招他为婿，允他鹏程万里，只为了女儿的举案齐眉。只可惜苏家老爷千挑万选，没料到选中了一条狼。
他日夜都妄想着能够为姜家洗尽不白之冤，终于皇子争权夺位之中选中了在渊潜龙，受到了重用。可是这还不够，这条龙还没有飞上天空，许给他的那些东西不过是一纸空谈。
曾经与姜家有所渊源的术士陈生来到他面前，只要亲近女子灵魂的献祭，就能够保证他的仕途顺遂心愿得偿！
还有谁比那个和他一起长大十多年的还留在山村里面的丫鬟更合适？
娇娘，娇娘……
“娇娘！”姜龄猛然开口。
他原本就是一段记忆，猛烈的感情波动只会令他的存在时间越来越短。然而他像是毫不在意这种影响似的，瞪大着眼睛对娇娘道：“娇娘，我等了你好久，你怎么这么狠心？你是不是恨我，所以不愿意见我？”
他已是年近花甲，两鬓斑白，身着当朝一品太师的服饰，波澜不惊的面容上呈现着少年人才会有的悲怆。
娇娘后退了一步。
她称得上是茫然无措的看着姜龄，最后竟然转过头去求助于身边状似疯狂满面含泪的苏氏。
姜龄见她有躲避的意思，赶着上前道：“我知道你恨我，可我已经尽力弥补了呀，我知道我犯下错误，已经用一生去弥补了……”
“少爷说的弥补，是你权倾天下子孙满堂之时，偶尔夜深人静时想起的点滴愧疚吗？”娇娘忽然出声打断他：“你以为你付出了这一点就足够了？可是你拿走了我的一切。”
她声音平缓，没有丝毫感情。
“我想要做个活生生的人，想要感受到阳光的温暖，感受到食物的香气，感受到爱和恨，感受到痛苦流眼泪，可在这些都被你夺走了。我做了一千年的孤魂野鬼，不知能否偿还当年姑太太为我取了名字，教我读书写字明事理的恩德。”
姜龄不可置信道：“娇娘你，你为何说这些，你可还记得我？我曾经许诺你，等我状元及第……”
“等你状元及第，你八抬大轿迎娶了苏家姐。那一日姑太太吊死在房梁上，我亲手烧了她。”娇娘冷漠打断他的话，轻笑道：“你带着苏家姐到云州上任那一日，我被豺狼吞咬，死无葬身之地，死后不得安宁，化为孤魂野鬼，冷清清在这人间一千年，无人疼爱，毫无关联。”
她说到这里，多年被死亡和寒冷晕染浓丽的眉眼愈发的无情起来：“我印象中的姜龄，乃是姜家长房嫡幼子，少而颖慧，心志坚定，哪会像你这般纠缠不清？你也不过是一段执念，被放大了搁在这里，叫我觉得心有不安！”
她转头看向苏氏道：“想必是你和郑连理要各取所需，是不是？”
“这点记忆被你在厌魂烛里打磨几百年，打磨成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他可当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姜远年？”谢娇娘手指姜龄道。
苏氏掩口而笑，眼神愈发阴森：“娇主说的什么？他一个负心汉，死几千几百遍也不足惜！我苏若英已为厉鬼，必要他生生世世不得安宁！他姜家断子绝孙，不得好报！”
因她此刻感情波动，因她而产生的姜龄的记忆也开始若隐若现。
娇娘握紧手中离朱剑，直指向苏氏咽喉：“谁都说我病了，说我已经不成了，谁都想要魍魉主的位置。郑连理是个傻子，以为你就不想做魍魉主吗？可是我到底病没病，你也要问过我的离朱剑才知道！”
苏氏精致的柳眉微微一动，大家闺秀的教养在她的身上依旧保存完好。但见她手摇团扇，莲步轻移到娇娘面前，指着姜龄道：“你说他是记忆，他就真的是记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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