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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主教大人,主教大人。”侍从在门外大喊。

  “出去!”他大声吼了回去。“等在外面。不准任何人进来。”

  我没事,只是受了惊吓。他的胸膛起伏着,一边喘息着一边告诉自己。他望了一眼凌乱的会客室,后怕又无力地哀叹着。他是没法收拾好这里了。当他打开门的时候,所有人都会猜测这里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伟大的沙漠之母啊,这就是您对我的惩罚吗?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待在房间里不出去,但在这之前,他还想至少能保持一点微不足道的尊严。他一边抽着冷气,一边捏着手指整理满是褶皱的衣裳。然而衣服上沾满了污渍,乱糟糟的就像被浸泡在水里的油画。

  怒气变得不可遏止。“替我拿一件衣服!”他一把拽开了门,高声命令等候一旁的服侍他的牧师学徒。“快点!”

  等到门再次被打开的时候,门罗?塞尔特已经换上了一件紫红相间的长袍,一条镶嵌珠宝的深蓝绸缎束在腰间。长长的袖子遮住了受伤的手背。然而手背的刺痛不会因此消减分毫,连绵不绝,撕扯神经。他绷紧了脸,尽力不让旁人瞧出丝毫破绽。

  经过一个房间时,竖立的白石神像在看着他,镶红宝石的眼睛,无神的眼睛,残忍的眼睛……无论如何,他都看不到神像的头顶有神光笼罩,也感觉不到所谓神的注视,当然也从未听见任何神谕……只见过神迹。

  他很想一走了之,然而周围满是朝拜的信徒,眼神灼灼的牧师,仿佛他的到来就像神的亲临,仿佛他就是神在世间的代言人。手背隐隐作痛。他很想大声告诉这些愚昧的家伙,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才是你们应当跪拜行五体投地大礼的对象!至于我?我同你们一样,不过是羊毛更长一点的羔羊?他满腹怒气地敷衍地鞠了个躬,不见丝毫虔诚,然后甩手离开。

  在外面的走廊上,一位灰黄色长袍的牧师快步追上了他。“主教大人。”那牧师说,“班奈特先生已经等您很久了,他想要见您。”

  最好是一点好消息。他祈祷着。“带他到我的房间来。”他吩咐。

  门罗?塞尔特翻找着棉布、绷带,胡乱粗糙地包扎了伤口。若是神迹时代,一个祈祷就能换来神术,治愈伤口。可是现在呢?屁都没有。就算直呼神的名字,指着神像的鼻子以亵渎之语谩骂,就算在神像的头顶撒一泡尿也不会有神罚降临。他心中阴郁地讥讽。然而他已深陷其中无法抽身了。他看着窗外一片黄影的天空,心里面的绝望无论如何都无法消除。

  门被敲响。“门罗主教。”

  他狠狠灌下一口冰凉的泉水。“进来。”

  班奈特推开了门。

  这是一位金弯刀,穿着薄薄皮甲,上面亮闪闪的银片耀眼夺目。难怪大多数人怕他们更甚我们。一把塞在蜥蜴皮里的弯刀挂在腰间,与铁甲片碰撞时铛铛作响。

  “情况如何?”门罗?塞尔特首先询问。

  “我们失败了。”班奈特惭愧地说。

  门罗?塞尔特很怀疑他的惭愧到底有多少。“白魔鬼呢?”

  “不知道。”这才是实话。“他们破坏了吊篮,我的人没法大量下到地下。不过他们用麻绳下去查探了,所有人一个不剩。”班奈特叹息着,“整整一队金弯刀和士兵都死了。”

  当初,门罗?塞尔特便宁愿少一事不如多一事,然而……两位客人在场……“对亵渎者应该以霹雳雷霆之势将其消灭。”那个愚蠢的,颐气指使的男人这么说。他现在想想,对方也许也不过是为了讨好那个女魔法师,展示自己虚假的信仰有多么高尚罢了。

  他控制住自己的嘴巴,好不容易才能自己没露出讥讽的表情。“那个白魔鬼呢?”门罗?塞尔特祈祷最好结果如他所愿。“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了?”

  金弯刀果然摇了摇头。“大概也死了。”他面带浅浅的笑意,“叛徒能有什么下场。”

  门罗?塞尔特总感觉对方的这句话里别有深意。沙砾下面满是老鼠。他提高了警惕,斟酌着言语。“两位……尊贵的客人呢?”他轻声问。

  班奈特面露片刻的迟疑。“他们应该,也许是已经离开了。”

  毫无疑问,这是他今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然而……“这么快?”

  “什么?”

  门罗?塞尔特摆了摆,不愿回答。“如果没事,你可以离开了。让我一个人休息会。”他说,“这天气实在太热了,你说呢?”

  当门关上的时候,门罗?塞尔特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躁动。他腾地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急躁地来回走动。他的头上很快就满是汗水,即因为炎热也因为惊恐。冰凉泉水一口接一口地灌下去也没法压抑内心的狂乱,以及使他双腿发软的不安。

  是啊,不快怎么行呢?他躁狂地想,人人不都是贪生怕死吗?但是……他又该怎么逃跑呢?他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双肩松松垮垮地垂着,像是打了败仗的逃兵,眼睛变得毫无焦距。他绝望地发现,自己绝无可能逃开,他的命运几近注定。想了想沙漠之母的孩子们的手段,他不禁打了寒颤。这是炎热的沙海,可他却觉得如坠冰窖。

  一位牧师向他行礼,他不耐烦地回礼,不等公式化的礼节结束,他便提起袍子跳下阶梯。他越走越深,炎热逐渐离他而去,取而代之是沁人心脾的阴凉,还有层层叠叠仿佛浓墨的黑暗。他高举着火把,逐阶而下。

  脚步声回荡在漆黑的甬道里,回声吞没了他。一个,两个,三个……他默数着,计算着,最后也没能分辨出到底有多少个人的脚步。火光无法驱散的黑暗里,到底隐藏着什么?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缓,迟疑与犹豫涌了上来,将积蓄已久的狂躁全部撵走,理智重归,然而,门罗?塞尔特回头看了看同样漆黑的过去:它和未来一样都藏在迷雾里,都写满了绝望。他想起小时候听见吟游诗人唱着的歌谣。那个歌谣里讲述了一个有关魔盒的故事。诸神遗留给凡人的魔盒里面塞满了瘟疫,战争,死亡,鲜血,以及绝望……但是最后,仍有一丝希望仿佛光明之火照亮了黑暗。但是他的希望呢?他找不到。

  一股微风带着阴森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竟然快要走到尽头。愧疚与罪恶感毫无预兆地吞噬了他。也许,也许那些白魔鬼就隐藏在不远处的黑暗里,他不禁想到,也好,也好。

  他叹了口气,对了四下无人的黑暗深处大喊,“我在这儿,快来杀了我,杀了我呀!”

  然而没人回应。

  诸神离他而去。“这就是背叛者的下场。”门罗?塞尔特停下了脚步,看着身前紧闭的石门。“这就是背叛者的下场。”他大声说,对另一个自己大吼。

  他好想转身逃跑,又没有足够的勇气。

  门罗?塞尔特在石门前迟疑了。“我得回去,不能这么做,我不能这么做。”他告诉自己,举起的手垂了下去。然而那个黑纱女人的影像残留在他的脑海里,这时突然冒了出来。他的手不受控制地举了起来,整个人朝前扑去,狠狠撞开了那扇石门。

  一颗有着清晰轮廓,跟活人一模一样的头颅放在地下室的支架上,正瞧着他。棕色短发,方方正正的脸,坚挺的鼻子,肥厚的嘴唇。从脖子里面伸出的一根脊椎仿佛尾巴垂到了地上。那双冰冷的棕色眼睛有如看待死人一样带着嘲笑。

  门罗?塞尔特蹲下身子呕吐起来,石门轰然关闭。

  片刻之后,他总算站直了身体。他挤出绝望的笑容。

  “城主大人,许久不见。”他凄惨地说。

  但那颗头颅没有回答。

  地下不见天日,时间的概念似乎也已不再存在。

  伤口持续红肿,数天未消,李察感觉所有的力气都离他而去,只剩下抽搐撕裂的疼痛仿佛一只饥兽吞咽着他的手臂。他躺在坚硬冰冷的地板上,背对火堆,脸埋在阴影里,蜷缩着身体,紧咬着嘴巴不让呻吟溢出喉咙。

  所有人一定都瞧得清清楚楚。他的脆弱毫无遮掩,被她瞧了个一干二净。可他并不想这样,一点也不想。但他又能如何呢?只能避开他人的视线,仿佛鸵鸟埋起脑袋。

  罗茜在叫他,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李察?李察?”她不停地说,“李察?”一只冰凉的手搭在了他的额头上。“他发烧了。”她的声音很轻,听不大清楚,但怒气凛然。

  李察尝试抬起眼皮。四周的黑暗中一片昏黄的光晕,无数错乱的影子,看不清模样。有人围着他,细细碎语听起来像是幽灵的灵魂呢喃声。

  最后,一切归于寂静。

  他梦见自己在艾音布洛,又回到了家中。他推开门进入,陆月舞脸挂笑颜,温柔地迎了上来,罗茜站在楼梯上,轻笑着看着他。他向她们走了过去。但是顷刻之间,一把长剑闪烁寒光,刺入了他的腹中。

  “月舞。”他叫道,“月舞。”

  他叫着女剑手的名字,看着陆月舞的脸忽然在他的面前扭曲,变成了之前那个纠缠他的梦境里的诅咒化成的梦魇。他张大了嘴,想要呼救,罗茜却面带失望地转身离开。

  房屋开始崩塌,化作齑粉。脚下坚硬的地面变作了软泥。唯有眼前的梦魇燃烧绿色妖火,眼若金色铜铃,映照着绝望的他的模样。剑身更加深入,摩擦脊柱,梦魇低声狞笑。他在软泥里渐渐下沉。

  即使在深沉的梦中,仍然感觉到疼。腹部阵阵刺痛,呼吸像着了火。他用手握住剑刃,滴落的鲜血被软泥里伸出的舌头一一舐|去,然后爬上了他的身体,将他拖往深处。疼痛和窒息一并到来,如闪电蔓延。他大声呼救起来。

  “我们在这里,”熟悉的声音说,“我们在这里。”

  我睡着了,李察记起来,做了一个可怕的梦。“罗茜?”他他浑身是汗,猛烈燃烧的火堆也没能驱散一身冰凉。“罗茜,是你吗?”

  “不,是我。”那个女人的声音酸涩,透着哀伤。“我是依薇拉。”

  学士小姐?他的脑袋昏昏沉沉。一阵晕眩中他听见有人在争吵,听起来像是罗茜的声音,但距离似乎太远,声音太小,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听。

  “你感觉好些了吗?”学士小姐把手搭在他的头上。

  “我……我没事,我只是睡过去了。”

  “喝点水。”学士小姐说。她把水袋托到李察唇边。

  味道又浓又酸,还有草茎和菌丝的腥味。“这是什么?我要水,给我水。”

  “康纳先生找来的草药,对你的伤有好处。”学士小姐再将水袋放到李察唇边。

  连喝水都疼。深颜色的液体顺着下巴流淌,滴到胸口,从嘴边洒了出来。“不要了。”

  “再喝点。你发了烧,伤口溃烂。”她担忧地说,“我用酒消了毒,但完全没用。你的药剂也毫无效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用尽全力也没法阻止感染。”

  他感觉稍微好点了,在学士小姐的搀扶下坐了起来。“不用担心。”他告诉她,“过几天就会好起来。这不过是正常反应。”

  “正常反应?”学士小姐提高了音量,“你服下了多少药剂?看看你的手,肌肉几乎全部溃烂了,你的骨头都成了黑色。你真想让它废掉吗?”

  她的眼中带着怒气,那是某种与陆月舞流露出的相同的失望。她一定是认为我是在折磨自己以博得同情。但不是这样,绝对不是。所以,他不需要同情,更加不需要怜悯。“我会好起来。”他推开抵着嘴唇的水袋,试着挣扎站起来。但是无法抗拒的虚弱比以往更剧烈。他一屁股坐回了地上,手掌的疼痛仿佛锥心的蝎子尾刺。

  “你要干什么?”学士小姐恼怒地摁住了他的肩膀。“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

  那也总好过遭受你们失望的眼神。然而力气不剩丝毫,他连学士小姐的手也挣脱不了。他虚弱地躺在地上,看见罗茜朝他走了过来,陆月舞与她相隔几步……她们……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对学士小姐说,“让我睡会。我想睡了。”

  他闭上了眼睛,选择了逃避。

  梦境仿佛嗅到了狗屎的苍蝇立即扑了上来,并且无边无际,彻底吞没了他,永无止境地袭来,一个可怕的梦接着另一个可怕的梦。他梦见自己站在剑群尖塔里面,梦见位于海上的帆船上,也梦见自己在流水的宫殿里,透过大厅里高高的拱形窗户欣赏落日的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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