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九章 白色粉尘下面的世界

　　“如果可以的话，还请您能服下安眠药——剂量已经算好了，从飞机起飞到飞机降落，刚刚好能够醒来。”侍从将一个白色的药瓶放在黑色的桌子上。

　　东方明夜知道，他有权力拒绝，但对他来说乖乖地跟从大人们的指示做是最好的选项。反正到世界的中心白央都的路程也很漫长，飞机上的风景他也已经看了无数次。

　　他唯一好奇的，是这次旅行本身。

　　按理来说，作为东方家的第一继承人，他的大部分行程都是全家族里公示的，也因此才需要一言一行非常谨慎。但是这一次旅行，别说公示，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也不像前几次出行浩浩荡荡无数人跟随，还是坐着一个没有登记在案的东方家私人飞机，从一个他也不知道的机场起飞，飞机上的也就只有两个侍从和一个飞行员。

　　明夜打开矿泉水，把安眠药倒入嘴中。

　　这么说来，他好像还是一个小学生吧，就算是东方家第一继承人，也还是个小学生吧。但是，做的这么多事情，不仅让明夜感觉自己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个大人，甚至还让他认为自己已经拥有了相当大的权力。

　　——当然，是不可能的。回到本家之后，每天只是被灌输着第一继承人应该是什么样的，东方翼的样子应该是什么样的，每天按照族长希望的样子成长着。干脆直接改掉明夜这个名字，从今天起就叫做东方第一继承人吧。

　　齐腰长发和笨重的传统服饰，怎么想都不是当初那个活泼好动的明夜会喜欢的。当初那个渴望在棋盘上面成为领导者的人，现在也成为了别人手中的提线木偶。

　　感慨归感慨，明夜依旧认为，这些都是应该的，这些都是人生中必然经过的路。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毕竟生活就是这样进行着，从来都不需要人去推动，生活自己就在往前走，生命自己就在往前走。

　　遐想得差不多，药效上来了，视线渐渐模糊，思维渐渐断开，明夜陷入了沉睡。

　　吃安眠药睡觉其实也是一种享受，睡得很舒服很死，也不会有梦来干扰，只是尽情地睡觉。平常任何药物明夜都无法自己触碰，很多时候睡眠质量都非常差，只睡个三小时还能做上好几个噩梦。

　　沉睡中的自己，没有像梦一样，成为断了线的气球在空中飘摆着找不到归宿。而是沉沉地落在地面上，甚至可能插入了土地中，被白色的粉尘死死地盖住。可能，会没法呼吸。但至少，身上有这层白色粉尘，身后有这广阔的土地，至少还能感受到自己正依靠着什么。

　　醒来的时候，眼前的场景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比起私人飞机上的豪华客房，这里更有飞机的感觉——放眼望去到处是压抑的白色，以及雪崩之后的灰色。头顶上的白光灯非常明亮，但是地面上的角落仍然有阴影。明夜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医院的急诊室中，仅仅是看着这些灯光都想把之前吃的所有食物全部吐出，甚至想拿起不存在的手术刀在自己身上划上几刀。

　　——在普通人眼中，应该是这样的感觉吧。但东方明夜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感觉，在他的生活中压抑无处不在，这样的场景也很像他的生活里会有的画面。

　　“东方明夜先生，从今天起，您就成为了白光院第零号病人。还是按照惯例简单介绍一下：白光院是白色粉尘机构下属的研究院，而白色粉尘则是世界委员会旗下直属的一个执行机构，所以大可不必担心，我们做的所有都是为了你我和这个世界。”

　　听到“你我和这个世界”的时候，东方明夜已经明白了——他不仅是东方家的提线木偶，他还是这个世界的提线木偶。

　　白衣人继续叙述：“你也不用担心，你本身是没有什么疾病，‘病人’这个词语只是为了将你们和研究人员区分开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在这里你也不会遇到其他病人，每个人的住所和研究场所都是严格区分开来的，你也不用想着去和他人交流，你只需要和我们交流。在白光院的每天大多数都是在做研究，也没什么，就进入一个房间中，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记住，只要听着我们的命令去做，放轻松，一切都会很简单。”

　　对于俨然像是个医生的白衣人的话，东方明夜并不会相信。但是，信或者不信也没有任何意义，只不过是在他计算这一切意义的路径上改变了方向。信或者不信，他依旧会按照他们说的话去做，很久之前他就已经成为了输入指令就会自然执行的机器人。

　　在白色压抑到恐怖的空间中，东方明夜开启了新的生活。

　　早上第一件事，是在连床都没有的房间中，按照医生的命令回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在各类仪器的刺激下，皮肤时不时感受到电击感。仿佛一根电线穿过皮肤进入了身体中，穿越了身体的各个部分，最终闯入大脑中。在大脑中不断缠绕旋转移动，将精神搅得一塌糊涂，记忆被击碎成一块又一块的碎片支离破碎。

　　过于痛苦，东方明夜抓着自己的脑袋，硬生生地拔下无数头发甚至搞破了头皮。不一会，手上都是血，头上也都是血。想要撞向墙壁，失重却突然打开，只是碰撞在软绵绵的垫子上，没有痛苦反倒让他更加痛苦。

　　经过一番休息和调整，是上午的自由时间，只要在规定中做什么都可以。明夜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读书，在如此寂寥的空间中无事可做，也就只能塑造出一个世界来玩玩。捧起一本相当压抑的书籍品读，刚刚痛苦的记忆早已破碎，每每看到特定的词汇脑中突然闪过记忆的碎片，时不时地就会大笑大哭甚至直接歇斯底里地嚎叫。疯狂时间结束时，刚刚发生的事情也全然破碎，只是继续沉浸在创造新世界的快乐中。

　　在白光院内就没有用嘴巴吃过食物，没有体会过食物的味道，营养的补给全靠营养液的注射。只要身体机能需要补充，就会立刻进入补给时间，一日三餐的习惯完全被颠覆，但在着白光院内所有的异常又是如此的正常。

　　在午餐时间，明夜就会进入到一个黑暗的房间。关上门后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就算发出声音也会在传入耳朵前被吞噬，如果人体能发出辉光估计也湖被吞噬于这黑暗中。黑暗中仿佛出现了无数的物体，出现了无数的画面。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明夜也无法讲清，就像是无限长的蜈蚣从耳朵进入体内，从身体的另一个口出来又从另一个口进入，就像是整个身体被浸入未干的水泥中。但无论是哪一种比喻都没办法讲清这种感觉。

　　明夜从门关上吐到门打开，因为没有任何光线，究竟有没有呕吐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了避免自己再度呕吐，他本能地无视了，吐出来又吞回去这种重口味的感觉。

　　午饭时间结束，没有任何间隙，明夜直接被捆绑着带进了下一个房间，这也是唯一一个完全限制住活动的房间。这究竟是一个房间吗？在他眼中，就像一具棺材一样非常狭小，什么都看不见，根本动弹不得。随着研究正式开始，电磁波射出后，明夜就开始歇斯底里地咆哮。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喊叫声非常的刺耳，几乎接近人类能够发出的，最为刺耳的声音。耳边回荡着蜂鸣声，叫声依旧不减，只是有时会变变味道，发出颤抖般的大笑或是狂笑般的哭泣。同时，他的身体也和声音一样狂躁起来，不断地挪动想要突破限制，手不断地敲打着，脚不断地踢着，就连脑袋也不断地撞着，在癫狂的状态下越走越远。

　　本以为东方明夜已经一去不还，蜂鸣声一停，电磁波一停，明夜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四肢骤然瘫软下来，直接陷入昏迷。从房间中运出来的他，全身上下到处都是鲜血，四肢粉碎性骨折到处弯曲变型，肚子上出现无数道豁口，脑袋上一个大大的窟窿还在往外咕咕冒血。

　　医生迅速把明夜送到了隔壁的房间，将他浸泡在蓝色液体容器中，静静地治疗着。每天受过的所有伤都会在这里得到治疗，就算手断了腿断了只要尚有一线生机，都能够在这里回到早上醒来时的状态。

　　补给和各项数据的测量调整也在这间房间里进行着，明夜仅仅是披散着长长的黑发，静静地卧在蓝色液体中，睡到第二天的早上。

　　其实第一天、第二天、早上、中午、晚上这种代表时间的词语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在白光院内的生活，时间的概念和外面的世界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仅仅是为了研究进行顺利而设置。每个病人设置的时间都不一样，甚至单个病人的每一天时间都有不同，既是为了方便研究进行而设立，也是研究的一部分。

　　就是在这种痛苦的研究中，东方明夜面无表情地，仿佛一切都没有解读的那么痛苦般，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他进行到什么程度了？能做到什么程度？能不能造出第二个完全体？”东方翼看着蓝色液体容器里的东方明夜，没有任何感触，继续看着研究资料。

　　研究主任对东方翼的到来没有任何惊讶，只是淡定地解释：“一切都按照之前的计划发展着，对大脑的刺激都在预料中进行着，最新测算出的精神力已经达到了我们的期望值，最终估计能达到第二级别，离完成体还有两个级别。很遗憾，零号的身体已经非常优秀，白光院都已经很久没出现一个第二级别的实验体，但依旧无法到达完成体的高度。接下来依旧按照计划进行，继续将虚拟感觉还原成现实感觉，加大感官上的刺激。”

　　东方翼冷峻地问：“我看他的数据都非常可观，但为什么限制压得这么低？应该拉到这个水准，差不多，能够达到第二级别就往第一级别去培养，人死了也无所谓。”

　　东方翼将研究方案从保守改为正常，转身离开。研究主任看着修改的研究资料，十分满意——白光院的研究怎么可能会出现保守选项，每年因为研究去世的人数不胜数，唯一需要顾虑的就是第零号的身份，需要也只是东方翼手指那么一动。

　　在离开前，东方翼又停住，回头问了一句：“最近的实验体有什么比较出挑的……有活下来送回社会还能活着的？”

　　研究主任不假思索地回答：“和第零号同期的，就只有第一三五六七号，林嘉英；以及第一三六九三号，杨陈。前者已经达到第三级别准备结束研究，后者预估能达到第五级别，目前能达到第五级别的就只有这三人。”

　　“我知道了。”东方翼径直离开了研究所，不愿在这令人难受的地方多待一刻。

　　日复一日，研究进行着。每天基本上在做同样的事，承受着同样的痛苦，流淌出差不多的血液，呐喊出差不多的分贝。但仅仅是因为能够表达出来的这些，已经是极限。每天对精神的刺激，依旧在不断增加。

　　从一开始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房间里承受痛苦和精神刺激，到后来在引导下自残，再到后来在精神崩溃的状态下屠杀人造特异体。虽然精神不会再崩溃，但形成的各类碎片早已深深地插在明夜的心中，看似明日烟消云散，其实都在。

　　精神崩溃了多少次，东方明夜不知道。喉咙直接破裂了多少次，全身除了多少血，东方明夜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的精神已经被搅得一塌糊涂，随时都会被莫名其妙的东西触动，随时都有可能崩溃暴走。他只知道自己的精神越来越脆弱，脑中的那根弦越磨越细，似乎已经到达了被弹一下就会瞬间崩裂的地步。

　　只要有自由的时间，他便静静地做着，什么也不做，就是静静地坐着，面无表情地坐着。

　　第零号，经历了设备更新后最致命的精神攻击。这种程度的精神攻击已经不是停留在精神层面，如果他有一点点满足第一级别的需求，随时都可能大脑瞬间死亡。第零号，就这样成为了第一级别，生命强度和精神力让研究员都有些吃惊——居然能够更新接近饱和的资料库。

　　将白光院的所有记忆都碎片化后，第零号的所有研究告一段落。踏出白光院的时候，已经和进来时的他完全不一样了。不再是当初那个一本正经面无表情的东方明夜，虽然仍旧是面无表情，现在的这张脸上充斥着病态。

　　可能是因为无数次的受伤修复，身体的样貌也发生了改变，仍旧帅气，只不过从漫画的清新风格变化成油画的浓墨重彩。

　　从此，东方明夜就患上了无数精神病症，他言行举止怪异得普通医生甚至都无法找到一个足以概括所有症状的病症——重度抑郁症、重度焦虑症、重度强迫症、精神分裂症、躁狂症、幽闭恐惧症等等等等。任何一个能将一个正常人撕裂成碎片的症状，全部集中在明夜的身上，将他死死地压住。

　　东方家很清楚明夜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因此根本就没有人会去管。只要他拥有第五级别以上的级别，存活并不是问题，谁去给他一条活路就根本无所谓。就放着他，让他一个人折磨自己，让他自我分裂自我否定着，让他在一个人的世界中花开花落叶绿叶枯。

　　究竟是命运引着计划前进，还是计划牵引着命运的发展，没有人能够说清。没有人去给出一条道路，自然就会出现能够给他一条路的人。

　　因为父母打算竞争继承人，东方无悔也来到了本家。看到当初那个表哥、那个天才神童、那个面无表情的第一继承人，而今变成了这般颓废的样子——一个人关着门坐在房间的角落中，明明恐惧幽闭恐惧黑暗，却总是故意地将自己置身于恐惧的事物中。发狂的时候会一遍一遍地撞击墙壁，更多时候则是坐在角落里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面无表情。

　　究竟是什么驱使她去接近这个危险的竞争对手，无悔始终都无法能讲清。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童年是一起度过的，是他们给予了彼此童年，将彼此最美丽的时光镌刻在彼此的脸上，以至于看到彼此无数快乐便涌现堆砌在眼前。

　　明夜每天依赖着药物存活，除了进食以外就没有一项是正常人会做的事，没有正常的白天没有正常的黑夜，仿佛在度过着明夜。每天从发霉的梦中醒来，接受现实的痛苦，痛苦是自己给予的，梦是自己枯萎的。无数次举起手扼住自己的脖子，无数次想要干脆结束掉这条痛苦的生命，但又无数次忆起生命的甘霖，无数次念起曾经的快乐。就这样生活在这小小的房间，用痛苦隔绝世界，用痛苦来粉砌起一个又一个的梦。

　　唯有无悔，会不时破开这道门，进入房间。也只有无悔，能够破开这道门，让光照射进房间内。只有她，在他绝望无助的时候能够予以他温暖；只有她，在他痛苦的时候紧紧抱住他；只有她，在他想要一了百了的时候授予他存在的意义；只有她，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为他带来一束蔷薇。

　　本家的房顶修建得很高，明夜和无悔很矮。

　　东方家很庞大，这个房间很小。

　　世界上有七十亿人，他们只拥有彼此。

　　当明夜终于看到那只蔷薇，终于让心中的痛苦也破成碎片，终于能够紧紧拥抱住无悔那瘦小无力的身躯时，光芒落在了这小小的世界中。

　　这个世界，也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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