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九
胡笳不管离心苦
蜘蛛精怒极，口中打了个唿哨，包围着我们的妖怪魔物就一拥而上，张牙舞爪，面貌狰狞。极浓的黑雾笼罩在我们头顶，阴风惨惨，裹挟着一股寒气，几乎似要侵入我四肢百骸。我从未见过此等场面，一时间不由得心生惧意，倒退了一步。
袁昂忽然拔出剑来，闪身到我面前，将我挡在他身后，沉声道：“升莲，不必害怕。这些妖魔道行也并不如何高深，以我们的身手也能对付得了，不过是虚张声势，弄出这些幻境来吓唬你罢了。你小心些，看我来收拾他们！”
他的话音未落，人已纵身往前，与那些妖魔激战在一起。昏天暗地不辨方向的一片黑色妖雾之中，我只能看得清他那矫捷的青色身影，以及在他手中翻飞的“九霄龙吟”剑刃上闪出来的一线辉芒。
他为我挡去了绝大多数攻上来的小妖们，因此我眼下尚可支持。在掌心结出一朵淡金色莲花幻印，我一指面前一个形容极其丑怪恐怖的魔物，口中喝道：“去！”那莲花幻印便随我指尖方向激射而出，正中那魔物眉心。那魔物惨厉嗥叫一声，声音未落，他的身躯已迅疾龟裂，蓦然炸得粉碎！
我一时也有点惊诧，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张开的双手。这口诀是袁昂教我的，当时他只半开玩笑地说，让我在危急时刻保命可用；没想到今日第一次使出来，居然如此厉害！
一旁忽然有个娇媚而冷酷的声音笑道：“哎呀，小姑娘好狠的心，好辣的手！”
我一惊，回头看去，正是蜘蛛精喜姿。此刻她正好整以暇地站在距我一丈之遥，轻抚着自己手上一根根长而尖利的指甲。她的视线与我的在半空中相接，忽然笑了起来，暧昧地向我抛了个媚眼，眼波却斜斜飞向正跟妖魔激斗之中的袁昂。
“小姑娘，咱们的帐都还没算呢。今日纵使你们再如何神勇，毕竟势孤力单，我看啊，你的那个俊俏英武的情郎，多半是要落在我的手里，让我好好疼爱了——”
我大骇，知道她说的多半是实话，心中迟疑了短短一瞬，一句话已然脱口而出：“他……他根本不是我的甚么情郎！”见蜘蛛精挑眉，仿佛很不相信的样子，我的下一句话又在自己冷静思索之前冒了出来。“他……他当然不是！你们……你们那天捉去的杜曜才是！所以……所以我急着要把他救出来！”
我话音方落，敌阵中的袁昂方才还灵活矫健的身形，却忽然有片刻凝滞。只在这一瞬间，已被一个使刀的妖怪觑到空子，大刀猛然挥下；袁昂似是分心不及闪避，肩头陡然鲜血迸流！
我惊呼一声：“袁昂！”就要奔过去。身影方动，蜘蛛精细腰一扭，已挡在我的面前。“嘻嘻，小姑娘，说谎了罢？莲花小仙，亏你枉为仙人之身，没想到心中也有一瞬间产生恶念！啧啧，把你的情郎可害苦啦。莲花小仙，你大概没想到罢？你一时之间的恶念，会断送你们两个的——”
我一咬牙，大声说道：“胡说！用不着你这老妖婆妄自揣测！我就是喜爱杜曜，怎么样？你也不用在这里冷嘲热讽，也不用去找他的麻烦，我们先来大战三百回合，分个高下再说！”
蜘蛛精见我说得斩钉截铁，眉间不由得也浮现一抹犹疑不决的表情。但她决不肯在我面前落了下风，娇笑道：“莲花小仙，不怕我将你打回原形，毁你千年修为么？”
我冷嗤一声，尽量抑制着想要去看袁昂眼下情形如何的冲动，暗运仙气，忽然一扬手，掌心已现出一朵硕大的赤金色莲花结印，喝道：“疾！”那朵莲印骤然向蜘蛛精面门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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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精又怎是等闲之辈？她的神情一瞬间忽然变得狰狞，张开十指，那一根根长而尖的黑色指甲之下，蓦地射出无数黑色蛛丝，结成一张大网，堪堪在莲花结印袭到之前，将之挡了下来。我只觉眼前突然爆起一团耀目白光，竟是莲花结印与黑色蛛网相撞，两下里都碎成一团齑粉也似，化为一阵轻烟而立时消散。
蜘蛛精勃然变色，冷哼道：“小姑娘，好俊的身手！为了救情郎，还真是拼命啊！”
我心内焦急，不知袁昂是否听见她的话，也不知袁昂作何反应，索性不与蜘蛛精多说，口中暗念法诀，双手骤然向前平举，掌心竟幻化出无数淡金色莲花幻影，乃是一招“莲叶田田”，趁蜘蛛精未及进攻之前，我已催动掌心莲花幻影，铺天盖地向她当头罩下。
蜘蛛精亦非好相与之辈，她低喝一声，满头长发忽然狂飞而起，幻作无数暗黑蛛丝，亦是直扑莲花幻影而去。我们两人迅疾缠斗在一处。我左手捏个剑诀，右手向腰间抽出软剑，暗运法力贯于剑身之上，将剑劈向蛛丝。蜘蛛精一惊，右手向我的软剑疾抓而落。我轻叱一声“着！”，一抖手腕，那柄软剑忽而从先前的柔如细柳变为坚如冰凌，蜘蛛精收势不住，掌心被软剑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淋漓。
蜘蛛精吃了如此暗亏，不由得恼羞成怒，骂道：“好有心计的小毛丫头！罢了，我今日也顾不得主上要一举生擒你的命令了！死活不论，总得把你解决掉，方能泄我心头之恨！”
我一愣。“主上？主上是谁？”莫非就是应天非？他居然要活捉我们？难道他是想把我们生擒了去，再百般折辱么？一想到不知杜曜和鹂歌已经受了多少欺辱苦楚，我心头怒焰油然而生，将剑指着蜘蛛精，喝道：“生擒？长脚老妖婆，还是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罢！也罢，让我先降服了你，再闯进去好救杜曜他们！”
蜘蛛精冷笑，“小丫头，话莫说得太满。我的能耐，你还没有见识过呢！”
我也不与她多废话，趁她没有注意的时候，飞快偏过头扫了袁昂一眼。只见他肩头血痕宛然，流下的血染红了他胸前、手臂等处的衣衫。他本是惯用右手的，但此刻他已将“九霄龙吟”剑换到左手；虽然他左手亦是出剑如风，但我的心还是陡然往下重重沉了一下。
袁昂，你到底伤得有多重？为什么你刚才会出了这样大的疏忽，让一个身手远在你之下的寻常妖魔所伤？袁昂，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已不能再想下去。事实上，蜘蛛精的凌厉攻势已至，也不容我再想下去。我向旁轻盈一闪，避过了蜘蛛精这一招，却暗暗心惊，努力凝聚自己的注意力，再也不敢分心多看袁昂一眼。
斗得数十个回合，我心下逐渐焦躁不安起来。
我以前虽和袁昂一道行走江湖，但并没有多少实际对敌的经验。一则是遇上的大多不过是些剪径的凡人小毛贼，稍露两手就可以把他们打跑；二则是万一遇上什么修仙求道的高人出现，我就往袁昂身后一缩，全仰仗他对付来人。但此刻袁昂身陷重围，又带了很重的伤势，我是再也不能只依靠他来御敌了。而且，蜘蛛精能在叛军之中居于如此高位，身手自然不凡，之前不过是碍于应天非要生擒我与袁昂的命令，没有下狠手罢了；如今发起泼来，豁了出去，自然招招狠辣，直逼得我几乎难以招架。
我心下一边不由自主惦记着袁昂的伤势，想着他不知道还能支持多久；一边又因为自己逐渐落居下风而焦虑不已，只是苦于学艺不精，一套剑法颠过来、倒过去，已经使了两遍，再这样下去，蜘蛛精恐怕真要看出我的底细来了。
我脑海里飞快想着各种可能的应对之策，却徒劳无功。忽然，我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低的闷哼，下意识回头望去，却看见袁昂左臂上又中了一招，衣袖裂开，肌肤上浮现一道深深的血痕。
我大吃一惊，又急又气又是懊恼。还没来得及多想，袁昂忽而向我投过来极焦虑的一眼，大喝道：“升莲！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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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意识转回头去，却见到面前的蜘蛛精面露狰狞狠厉之色，尖尖的十指成爪，几乎已到了我面门。电光石火间，我身躯向下一矮，向右急避，一翻手腕，手中软剑向上斜斜削去，意图迫使蜘蛛精有所忌惮而收手。
但大出我意料之外的，蜘蛛精虽是动作一凝，但却面带冷讽之色，口中念念有词，十根尖利的长长黑色指甲陡然间又暴长了一倍，直抓我的心口！我仓促回剑一挡，虽削落几根指甲，却仍是躲避不及，只听“嗤啦”一声，我胸前衣服被抓破了数道，胸口一阵刺痛，想必是蜘蛛精的长指甲已刺破胸前肌肤，深入肉里。
蜘蛛精一击得中，却并不乘胜追击，反而收了手，落下地来，审视着那几根被我削去一半的指甲，恨恨地啐了一口：“呸！小丫头好快的反应！我本是乘机偷袭，还吃了你的亏，此恨如何能消？好在你也中了我的招式，哈哈！小姑娘，你且运气看看如何？”
我闻言，急忙暗自运气，却发觉真气运行不畅，胸口极为气闷，情知她那几根长指甲之下多半藏有什么玄机，也许是毒粉毒液一类，随我血脉运行，使我无法自如地运用真气。
我焦急起来，咬了咬牙，强自再试，却突然觉得胸口一阵尖锐的刺痛，手腕上亦是绵软无力，似是无法如先前一般使剑；不由得皱了皱眉。
但我不能就此示弱。杜曜和鹂歌都陷于险境，等着我们去救。今日仅得我和袁昂两人偷营，若我们一旦失手，徒然把自己也折了进去，杜曜鹂歌二人，也仍是受苦！一想及此，我仿佛重新涌起一股力量，将软剑重新束回腰间，冷冷说道：“就凭你这点微末道行，也想伤我？没了指甲，我看你还做得什么怪！斗兵器多么无趣，也罢，我就以仙术陪你过几招，免得你道我欺负你！”
蜘蛛精大概没想到我中了毒还能抖擞精神，在她面前说这种大话，不禁面露诧异，神情里不由也多了几分防备之色。我暗自咬牙，一狠心，勉强将胸口那股烦闷气滞压下去，默念法诀，双手成莲花含苞欲放之形，自掌心浮起一朵白色莲花结印幻影。
蜘蛛精见状，脸色一沉，神情凝重许多，缓缓摆出了临敌之势。我却觉得胸口气血翻腾，头晕目眩，恶心欲呕。我紧紧皱了一下眉，将那些不适都强压下去，正要出招，忽然听到身后袁昂大声吼道：“升莲！”
我讶然回头，见袁昂大喝一声，出剑如风，将面前几名小妖立毙于剑下。然后他竟然向着我冲了过来，气急败坏地一把握住我的手，生生将我掌心那朵白色莲花结印逼了回去。我诧然地盯着他，不解地问：“袁昂……？你……你这是……”
袁昂似是没注意到他正握着我的手，只气急败坏地低声说道：“升莲！别再逞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一旦你只能结出这种淡色白莲幻影，就说明你气力已竭，还受了伤！你疯了吗？不要命了吗？”
我大吃一惊，喃喃道：“你……你知道？你竟然知道？我……我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啊……”
袁昂神情里似乎又是气恼、又是无奈，恨恨道：“你以为你那点可笑的小心思，就能隐瞒过我去？我不是瞎子，看也看过多少次了！还猜不出来吗？你以为我的脑子和你一样笨？”
我心里蓦然涌起一阵暖流，在我能够清楚辨明那暖流究竟是什么之前，它就已经冲进了我的眼底。我忽然热泪盈眶，声音发抖。
“袁昂……你已经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何还要担心我呵？都是我今日一时鲁莽，害你若此，你不讨厌我么？不恨我么？”
袁昂一愣，薄斥道：“升莲，你胡思乱想做什么呢！两军阵中，哪有历经恶战还能毫发无伤的？要是这些叛贼那么容易对付，还需要仙界如此大费周章，点兵讨伐？”
忽然，有人在我们身后朗声大笑，然而他的语气里却一丝笑意都没有，只有森冷。
“哈哈……好感人的一幕呵！可你们两个，难道就没有想过，你们动了凡心，若是仙界知道了，终不免受罚贬谪下凡，身受分离之苦！这样不公的地方，还值得你们为之如此卖命么？”
袁昂勃然变色，低声道：“应天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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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凛，与袁昂同时回身看去，只见那一袭玄色衣袍的高大人影，正站在我们身后两丈之遥。他的视线与我的在半空中相遇，缓缓说道：“如何？莲花小仙，你想清楚了么？”
我没想到他居然是在对我说话，一时不由有些失措。但我决不愿意让他看轻了去，抖擞精神，大声回敬他道：“什么动了凡心？你说的话简直莫名其妙！可笑你枉自修行数千年，居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看不透！这世间三界，八部众生，可有哪一处是绝对公正的？且不说别的，你占山为王，行径与土匪强盗又有何两样？将那些于你不利之人用了甚么绳子链子的妖物绑缚了来，强逼对方服从于你，若有不从，则痛下毒手！这种行径，难道就是公平了么？！”
应天非大约也没想过我居然洋洋洒洒回了他这么一大篇，面色微怔，但瞬即反应过来，脸上流露出一种冷酷阴郁之色，缓缓说道：“莲花小仙的见识，却是当真与众不同！但这个世界，说穿了，无非成王败寇；不知当莲花小仙见到故人之后，还会不会如此执迷不悟？”说着，他的头微微向后一偏，冷声吩咐：“带上来。”
我一愣，望了袁昂一眼，见他虽然面容平静，眼中却也浮现诧色。他右手提着九霄龙吟剑，左手却搭在右肩之上，掩住那道狰狞的巨大伤口。他的面色青白，俊秀的双眉淡不可觉地蹙起，此时，察觉到我的注视，他也微侧过脸来，深深地望了我一眼。
我的心忽而没来由地多跳了一下。但我还来不及细想，耳中已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升莲！升莲！救我！”
我大骇，此时方看清楚应天非喝令带出来的人，竟然是鹂歌！她面容惨淡，全然不复平日活泼朝气，脚步颠踬，头发蓬乱，衣衫上、面容上沾了许多尘土，身上绑着一根银色粗链。
我听见身边的袁昂轻叹了一声，对我俯耳低声道：“升莲，那便是舍仙链！”
我狠狠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不敢相信地盯着面前的鹂歌。我鼻子一酸，大声说道：“应天非！你想做什么？！如此欺负一个小姑娘，你不嫌丢脸么？难道你就这点手段？靠着一根麻绳一根破铜烂铁才能横行霸道？！”
应天非仰天长笑，似乎并不与我生气。“哈哈哈哈！说话好有趣的小姑娘！你想激怒我，好找机会救你的朋友？某虽没多少手段，这点涵养却还是有的；你若想救她，或者救你方才所说的甚么‘情郎’……”他拖长了尾音，故意停顿了一下，似是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我与袁昂的反应。
“就入我所设下的‘美人阵’中来试一试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我如此轻易就为了你三言两语而放了人，岂不是更丢脸十倍百倍？”他笑谑道，一挥手，就见两旁数名小妖急急押了鹂歌，转身又回返山巅，消失在人墙之后了。蜘蛛精亦紧随于应天非身后转入人墙之后，只余应天非冷酷的长笑，在天地间回荡。
“莲花小仙，你究竟有多少勇气？我也很好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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