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2章 肝胆皆冰雪

　　看到考题，林成则就知道自己这一回稳了。

　　三十五岁，放弃稳定的事业和人生，重回校园，林成则说不好这样做是否正确，但向着前路看，一切都是美好的。

　　以至于出了考场看到叶樱时，他不由陷入恍惚之中。

　　九年前，他也曾这样看着叶樱走出高考考场。林成则甚至还记得那一天她穿的是一件格子衬衣，一条细脚牛仔裤，长发编成辫子盘在脑后，青春靓丽，意气风发。

　　然后，她走出了他的人生。

　　沉思间，叶樱已经大步迎了上来，笑着向他招呼，“林师弟，考得怎么样？”

　　她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仿佛揶揄，又恰似嘲讽。

　　林成则垂了眼，微笑道，“托师姐的福，还不错。”竟是接住了她的调笑。

　　叶樱一怔，就错失了再次反击的机会。但她与十年前到底不同了，不是那个踟蹰徘徊、游移不定、进退失措的小女孩了。她洒然一笑，“恭喜，看来师姐出的题没难住你。”

　　林成则微笑了一下，举步向前。

　　叶樱跟他并排走下楼梯，中途侧过头看他，“你猜到了？”

　　她问得含糊，但林成则心领神会。他的确在看到考题的瞬间，就猜到了出题人是谁。

　　从张孝祥词看南宋文人的精神状态。

　　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尤其是在经过那一晚在冯教授家的谈话之后。

　　但这道题里，显然有个小小的陷阱。南宋文人的整体状态是低迷的，家国天下的厚重压得他们喘不过气，飘零沦落的人生经历，更让他们字句沧桑。但张孝祥作为辛派词人的先驱，豪放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自有其“豪壮典丽”处，不可一概而论。

　　像她的小心机。

　　他没问为什么会是她出题，更没问为什么那一晚刻意引着冯教授谈到这个话题。毫无疑问，这一点心机，不但他看透了，冯教授也一定知之甚详。不阻止，就是默认。所以面试还没过，林成则就知道自己稳了。

　　“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见她沉默，叶樱快走两步，先下了楼梯，然后回转身来正对着他，仰头看了过来，目光灼灼，认真笃定。

　　林成则动了动唇，他好似明白了叶樱的意思，又好似还很糊涂，最终没有开口。

　　叶樱双手在身前十指交握，视线始终停留在他脸上，低声念到，“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这句词，足够叶樱记一辈子。

　　升入高三这一年，教了他们两年的语文老师请了产假，于是学校紧急为他们更换了一位语文老师。本来当时林成则刚刚毕业入职一中，还没有资格教毕业班。偏偏暑假补课的时候，几位能替补上去的语文老师都有事，于是他就临时顶上来了。

　　那一年林成则才二十五岁，但看起来跟十八-九岁的少年少女们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成熟稳重的气质，绝不会被错认成学生。

　　叶樱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了。

　　她本来就不是那种乖巧听话的学生，对这样年轻的老师更是丝毫不怕，听完林成则的自我介绍，立刻追着问，“林老师，你有女朋友了吗？”

　　这个问题引来一阵善意的微笑，而林成则的回答是转头看向她，微笑着道，“这位同学……”

　　“我叫叶樱。”当时还充满表现欲的叶樱立刻道。

　　“原来是叶樱同学。”林成则点头，“你是语文课代表，那就由你来帮助老师了解一下大家的学习水平吧。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这句词出自哪里，作者是谁？”

　　答不上来的叶樱只能沉默，脸颊发烫的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第一节课，他就给了她这样一个下马威。

　　林成则脸上的微笑始终不变，先让叶樱坐下，才慢条斯理道，“这是张孝祥的《念奴娇·过洞庭》。他是苏轼和辛弃疾之间的过度人物，也是南宋豪放词的奠基人。虽然课本没有选入，但这首词正合清朝查礼《铜鼓书堂遗稿》中对他的评价，‘气雄而调雅，意缓而语峭’。今天我们就来欣赏一下这首词。”

　　他说着，用端正好看的粉笔字将这首词抄写在黑板上。

　　毫无疑问，这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开端。除了叶樱的狼狈之外，一切都很完美。

　　林成则的课气氛很轻松，但知识面却相当广，而且所讲的知识点也是深入浅出、引人入胜，很快就得到了所有学生的喜爱与推崇。以至于暑假结束之后，学生们联名上书学校，将他留在了高三（1）班。

　　此刻叶樱念出这句词，两人都不由想起了这一段记忆。林成则居高临下，能看见阳光下叶樱眼底的晶莹一闪而逝，心下一紧，正要开口，叶樱已经展颜笑道，“你知道吗？我后来背了整本的《于湖词》，可是你再也没有抽查过。”

　　于是那些深埋的用心，便只能永远藏在时光与往事之中，历历成憾。

　　“抱歉。”林成则低声道。

　　叶樱笑着耸了耸肩，“好，我原谅你了。”

　　她说完之后，就背过身去，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仿佛笃定他会跟上去。

　　林成则的确跟上去了，两人离开了教学楼，沿着林荫路往前走。校园里人来人往，他们两人夹在其中，并不引人注目。

　　春日迟迟，沿路都是盛放的各种花朵，香气四溢。阳光照在身上，晒得人暖洋洋的，由衷的生出几分慵懒之意。而身边的人，是兜兜转转、寻寻觅觅，好不容易再次见到的那个人。

　　到了岔路口，叶樱停下脚步，轻声感叹道，“十年了。”

　　“我仍然是肝胆皆冰雪，”她转头看向林成则，“你呢，林老师？”

　　林成则的心脏疯狂跳动起来。

　　那一股自从再见叶樱之后就一直没有消停过的躁动与急切，再次从心底涌了上来，在他的身体里肆无忌惮的席卷，催促着他去靠近眼前这个人。

　　但更多的顾虑从身后蔓延过来，无形的枝叶将他层层叠叠的包裹住，将他拖在原地，不允许往前一步。

　　叶樱眼中的光彩渐渐暗淡下去。

　　她一直觉得，是父母给她取了这个过分诗情画意的名字，才让她总是满脑子浪漫才思。

　　但是，二十八岁，已经不年轻了。明明早就过了为爱疯狂的小姑娘的年纪，可是这个人却还是能够轻易触动她的情绪，让她难以维持平常的从容不迫。

　　一次又一次，在他面前弄得满身狼狈。

　　短暂的沉默过后，叶樱终于扯出了一个笑容，她没去看林成则的眼睛，自嘲的笑了笑，“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然后快步向前。

　　被无形的束缚困在原地的林成则心里一急，竟然挣脱了那种禁锢，往前走了一步。

　　但只有这一步，他又倏然顿住。

　　他的理智，他的经验，他的自尊，他的骄傲，都只允许他往前这么一步。

　　林成则站在原地，目送着叶樱的身影一直往前。

　　而她没有回头。

　　夕阳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看起来十分寂寥。

　　……

　　这天晚上，叶樱做了个久违的梦。

　　她梦见自己十八岁那一年，在炎炎夏日中，第一次见到林成则。虽然第一次见面非常糟糕，但叶樱对他充满兴趣，并且不吝于让人知道这种兴趣。

　　她打听他的各种消息，对他的履历如数家珍。作为语文课代表，更是只要一有空就往办公室跑。可惜高三年级语文组的几位老师在同一间办公室，她就算去了也不能做什么，不得不翻阅大量课外书和习题集，寻找可以当做借口去问的题。

　　第一堂课结束时，林成则要求所有人每周写一篇周记，交上去给他批改。

　　他双手撑在讲桌上，高大的身体微微躬起，目光专注认真的看着他们，“我希望大家能够准备一个漂亮的周记本，因为对美丽的东西，我们都会更有耐心。相信这样，你们写在本子上的内容也会更谨慎、更用心。”

　　叶樱回到家，便立刻开柜子，将那个小姑姑从日本带回来，自己一直不舍得用的，价值几百块的笔记本翻了出来。

　　蓝色的封皮质感非常好，本子上还带着一个十分小巧的密码锁。

　　第一篇周记收上来，叶樱抱着厚厚一摞各种大小和风格的笔记本送到办公室。这个时间办公室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全都是来交作业的课代表。但也就是在这样的热闹之中，反倒没人会在意她说什么做什么。

　　叶樱将自己的本子抽出来放在最上面，然后又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纸条递给林成则，笑靥如花，“林老师一定要先看我的周记。这是密码，我可是把自己的秘密都交给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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