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路源没能在凌晨四点去伊家,也没能带伊华月去山上看日出。

  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天一夜,哪怕是爷爷在外面求着他开门,他也没有丝毫的反应。

  路行军生怕他想不开,急的要砸门,却被路建国拦住了。

  “算了,我路家人还不至于这么脆弱,让他冷静冷静吧……伊家那孩子出殡之前,叫他去吊唁。”

  “可他这么不吃不喝也不是个事啊。”

  “想通了,饿了,自然就出来了,伊家那边乱成一锅粥,正是需要人的时候,你和你媳妇去帮着忙活忙活,也别让人跳出我路家的理,小源这边有我呢。”

  “欸。”

  门外的对话清清楚楚的传到了路源耳朵里。

  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满脑子都是伊华月回家时的那个笑脸。

  想到以后再也看不到了那么明媚的笑容,他的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也患了夺走伊华月生命的哮喘,胸闷,喘不上气来。

  至于伤心难过,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为了伊华月。

  这一天一夜,他想了很多。

  伊华月死了,就像小说里写的一样,死在了周溪禾去B市的日子里,他想不通,为什么他与周溪禾同样是重生,周溪禾却可以彻底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过上截然不同的,幸福的人生。

  路源用他那个不怎么运转的脑子想了很久才明白,他同样可以改变命运,改变不了的是小说里的剧情。

  也就是说,他救不了“死在小说里”的伊华月,却未必救不了死于癌症的爷爷。

  至于他,三十岁那年,也一定会因沈慕林而死。

  他不死,林久琴就永远无法放下偏执的仇恨,永远不会同意沈慕林与周溪禾在一起。

  他的命运和伊华月一样,迟早都要为了主角的相爱牺牲奉献。

  路源觉得不公平。

  明明他有自己的家庭,爷爷,父母,哥哥,祖上八代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事迹,他们的都不是那一两段文字就可以塑造出来的小说人物,而是活生生的人。

  路源自看到那本小说至伊华月死前,都不曾认为自己会被那些模棱两可的文字拘束住。

  可现在,他因伊华月的突然身亡对自己产生了质疑。

  她家里将她看顾的那样好,生怕她夜间病发,房门总是敞开着的,对面就是保姆的房间,她却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这怎么可能!完全不符合逻辑!

  ……可小说里,她就是要死的。

  还真是,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他的命运是不是也就如此了。

  大学毕业后,凭借自己大股东的身份,进入SIL做有名无实的副总,用自己路家二少爷的身份对沈慕林俯首称臣,让所有人对沈慕林高看一眼,隔三差五的给沈慕林与周溪禾平淡的生活增添一些困难险阻,加深两人的感情和默契。

  最后,用自己的生命成全他们的幸福。

  不管他怎么逃避……在三十岁那年,都会死掉。

  这他妈的不是命运,是使命!

  不管是命运还是使命!凭什么!这么多年来,他对沈慕林与周溪禾的感情远远超乎朋友,早已当成家人般的存在,可到最后,他却要为了铲除两人爱情上的绊脚石去死!

  此刻,路源心中尽是怨愤。

  他攥紧手掌,指甲在掌心留下一排深深的月牙。

  不行,他不想死。

  不想死……

  “小源,醒醒。”

  熟悉的,温和的声线在耳边响起。

  路源睁开眼睛,面前的男人穿着黑色西装,戴着黑框眼睛,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

  路源看着他,开口,声音嘶哑至极,“林哥……”

  “喝点水。”沈慕林将他扶起,递了一杯糖水到他嘴边,“张嘴。”

  路源的确渴了,他近乎呆滞的喝了大半杯糖水,感觉胃都要炸开了才停下来,将头歪到了一边,“不,不要了。”

  “好,再躺会吧。”

  路源注意到,自己竟在医院里,手背上还扎着吊瓶的针,有那么一瞬间,路源以为自己只是做了场冗长的梦,他帮沈慕林挡了枪,被送到了医院,昏迷许久后终于清醒过来。

  所谓的小说剧情,是完全不存在的,他所做的一切,仅仅是自己人生当中的选择。

  可沈慕林说,“生死有命,小月的事,你别太难过。”

  生死有命。

  最不能说这句话的就是你!

  路源鼻子一酸,不知哪里来的委屈,眼泪顺着脸颊不自觉的流淌下来。

  沈慕林轻叹了口气,用手抚去他的泪水,“你这样,也是无济于事,调整好状态……小月明天出殡,你怎么也要打起精神,去送她一程。”

  “……林哥,要是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沈慕林戴着眼镜的时候旁人几乎看不出他的情绪,可现在却将眉头皱的很深,“别说这种话,她死了,你还不活了吗。”

  路源想要活着,没有人比他更想活着了。

  他不会为了伊华月殉情,他们的感情还没有深到至死不渝的地步,他就是想知道,自己死了以后,沈慕林究竟会如何。

  在那本小说里,只描写了他死后,林久琴终于放下了心中的仇恨,紧接着便是大团圆的结局。

  他的死,仿佛是投在汪洋大海中的一颗小石子,掀不起半点波澜。

  现在沈慕林的话,又让路源失去了自己的好奇心,他动了两下身体,将头藏进医院的被子里,又开始哭。

  一辈子都生活在温室当中的小孩,一点磕磕碰碰都是要难受的。

  沈慕林看着他,轻拍了两下他的肩膀,良久后开口道,“待会打完这瓶葡萄糖,我带你回家,别让你爷爷担心。 ”

  沈慕林非常了解路源,路源的软肋在哪里,他一抓一个准。

  事实上,对待任何人沈慕林都是如此,看破旁人的软肋,从中取的最大的利益,无往不胜,未尝败绩。

  路源的哭声终于停下,他抽抽噎噎的从被子里冒出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我不想打了,我们回去吧……”

  沈慕林抬头看了一眼玻璃瓶中所剩无几的葡萄糖,点了点头,唤来护士为路源拔针。

  在护士拔针时,还用手挡住了路源的眼睛,怕他看了会产生心理作用,觉得疼。

  “……林哥。”路源坐在病床边,用棉球按着自己手背上的针孔,慢吞吞的问了一句,“你把我送来医院,我爷爷知道吗?”

  “放心吧,他不知道,我跳窗户进的你房间,悄悄带你出来的。”

  路源这才注意到,他的黑西装上蹭了不少的灰尘。

  爬上二楼,也挺危险吧。

  “……走吧。”

  沈慕林领着路源回家换了身黑色的正装,然后步行走去伊家。

  两家相隔不远,这条路是两人恋爱的这些日子里,路源的必行之路,就在前天晚上,他送伊华月回家的时候还走过。

  短短两天不到,已是物是人非。

  “小源。”

  沈慕林忽然叫他,路源回过身,疑惑的问,“怎么了?”

  “没什么……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总会发生很多意外,是我们不可掌控的事,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减少对自己的伤害,没有什么比你……自己本身更重要。”

  路源知道他在安慰自己。

  他的话真有道理,能有什么比自己更重要……

  路源看着他眼镜下灰蒙蒙的瞳孔,嘴角扯出一丝笑意,“我知道了。”

  伊家的院子里,早已搭起灵堂,女人的哭声在静谧的深夜格外凄凉。

  路源深吸了口气,走了进去。

  伊家人看到他,先是一怔,随即两眼放泪光。

  许是想到,伊华月若没走的这么早,未来大概会在他身边,穿上圣洁的嫁衣,露出幸福的笑容,而不是向现在这样,躺在狭窄漆黑的棺木里……

  “小源,过来。”看到儿子,在旁帮忙的宋招娣急忙走过来,将他带入灵堂。

  伊华月的棺木摆在灵堂的正中间,案子上放着菊花烛台,一坛香炉,一面黑白照片。

  照片中的伊华月笑容灿烂,双目灵动,看的路源心里像针扎似的疼。

  差一点,他们就可以去看日出了。

  路源接过不知是谁递来的香,在棺木面前深深的鞠了三个躬,随即将香插在了香炉中。

  一转头,旁边站着伊母看着他无声落泪。

  “伯母……”安慰的话到嘴边哽咽住,路源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管说什么,都无法抚慰面前的痛失爱女的母亲。

  他不知道自己死后沈慕林会如何,但他清楚,自己的父母必定是这世界上最伤心的人,这份伤痛不会随着时间而治愈,只会不断的腐烂下去,每每想起他,都是蚀肉断骨之痛。

  ……

  等路源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了一圈小辈中间。

  大家七嘴八舌的安慰他,大部分都是真心实意,也有少数几个,眼睛里藏着幸灾乐祸。

  路源没心思说话,默默的走到了无人的角落里,坐在了长满青苔的石阶上。

  有点凉。

  哪怕正值盛夏,也凉的刺骨。

  路源想,或许是伊华月的灵魂还未散去,或许就在她身旁,又或许她也去往了那个房间,看到了那部小说,重新回到了年少时。

  这么一想,便没有那么冷了。

  “小源,吃点东西。”

  路源抬头,看向周溪禾与沈慕林。

  郎才女貌,般配至极。

  看来,伊华月的死,真的让吵架的两个人重归于好了。

  “给。”周溪禾将一碗温热的粥塞进他的手里,“伊叔知道你两天没吃东西,刚从医院里出来,特意让人给你做的。”

  周溪禾也对他很好,一定怕伊家埋怨他这时候才来,特意和伊父说的这些。

  路源难得心如明镜。

  他舀了口粥,连同勺子一起塞进嘴巴里。

  黑米粥,熬的时间不长,没有那么软糯,味道不大好。

  路源不由自主的想到,他与伊华月第一次在一起吃早餐的那个清晨,他说他能一口吞进去两个小笼包。

  粥便怎么也咽不下去了。

  周溪禾在一旁哭了起来,她捂着嘴,发出呜呜的声音。

  你哭什么!还不是因为你!

  明知道自己想的偏激,可路源就是控制不住。

  他把勺子放回碗里,重重的搁到一旁。

  ……

  等天亮,伊华月就要出殡了,伊家人怕她年纪小,被孤魂野鬼欺负,要把她葬在伊家的祖坟里,让家中长辈们看护着她。

  凌晨四点,院子里大多数人都已散去,灵堂里只剩下伊华月的父母和走的比较近的亲属,其余人都在屋子里困倦的等待着。

  路源悄悄的进了伊华月的房间,这里已经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她平时的衣物都被装进了几个大袋子里,等着一把大火送到阴间。

  人死如灯灭。

  光是没了,灯还在。

  就怕灯灭以后,没了利用价值,就被抛弃。

  伊华月的死让路源多愁善感起来,一丁点小事都能让他不痛快。

  他觉得这样很累。

  要是持续下去,他一定会死的,都不用等到三十岁。

  路源急迫的想要摆脱掉这种状态。

  笃笃笃——

  门被轻敲了两下,路源回头,沈慕林正站在门口。

  沈慕林好像很害怕他会殉情似的,寸步不离的跟着他。

  就像小说里,作为小跟班的他总寸步不离的跟着沈慕林。

  “做什么呢?”

  “没什么,随便看看……”

  沈慕林嘴唇微动,似乎有什么话想说,犹豫了半晌,只是说了那句出镜率极高的,“别太难过。”

  对伊华月的死,路源真没有那么难过了,他觉得,伊华月一定是像他一样,重新回到了过去。

  最好是回到刚要上初中的时候。

  小月,换一所初中吧,不要遇到周溪禾,不要和她做闺蜜,不要参与她的人生,这样你就不需要去奉献你的生命了。

  对!

  他要是从来都不认识沈慕林,从来都不认识周溪禾,是不是就可以避开剧情,去过自己的人生。

  还有七年。

  七年足以让他们成为陌生人……

  这个念头刚刚萌生,路源便被人一把抱在怀里。

  他听到沈慕林的声音低低在耳畔响起。

  “没关系,还有我呢,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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