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上午的阳光从破碎的大门照进来，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折射出许多迷离的光斑。整个房间里静得吓人，一直躲在角落里的傻狗爬了出来，狗爪子踩在地面上嗒嗒作响。它把狗头放在李小山的膝上，用舌头温柔地舔着李小山的手背，棕色的眼睛里满是担忧。然而，李小山并没有看到这一切，她依旧闭着眼睛坐在那里，仿佛一个槁木死灰的暮年老人。
徐弘文已经从愤怒中冷静了下来，他呆呆地盯着地上的玻璃碎片，想不明白为何自己刚才会发那样大的火气。他看向李小山，想起刚才自己像对待手下不听话的士兵那样，粗暴地把她丢在了那堆箱子上，心里泛起些许愧疚。刚刚李小山说的话，他一个字不落的全部都听在耳里。他猜想过李小山的经历，想她大约是遭到了同伴的遗弃，但他没想到原来事实的真相不仅仅是这样。
看着李小山那样安静地坐着，徐弘文想象不出她夺人性命的模样，也许是先入为主的原因，在徐弘文看来，李小山就是个大大咧咧而又坚强的女孩。丑恶的事实一下子摆在面前，让徐弘文有些发愣，此刻他的感觉就像是拿起一个香气四溢的桃子咬了一口，发现这桃子居然是苦的。他是个军人，一直以正义作为自己的行为准则，然而他却无法对面前这个自称为私欲而杀人的人产生一丁点厌恶，反而他有些佩服她的勇气。
“你杀了多少人？”徐弘文问道。
李小山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茫然迷离，让她整个人带上了些许稚气。她用受伤的手指艰难地卷起衣袖，露出手臂上已经愈合的伤疤。她一边摩挲着皮肤上的伤痕，一边讲述着每个倒在她手下的人，从黄毛开始，一直讲到最后的那个醉鬼。
“这里，应该再加四道，只是我的刀丢了。”
徐弘文知道李小山手臂上的伤痕，他曾猜测过这些伤痕的来历，但他能想到的只是虐待或是体罚之类的。他想起了某次联合军演时结识的那位M国特种兵，他的身上有许多奇特的纹身，九个横道配合一个纵穿的竖道，像是小儿计数的拙劣涂鸦。徐弘文曾对这些纹身感到好奇，但那人一直讳莫如深。后来他在一次跨国合作行动中又遇到了这位，共同出生入死的经历将二人的关系拉得很近。一次酒醉之后，那人指着身上的纹身对徐弘文说，这都是他杀人的记录，每一道都代表着一条人命。他说虽然他是为了正义而战，但是他不喜欢剥夺他人生命的感觉，他要让自己时刻铭记那种从心底涌出的厌恶感，不管因为什么，这都是他的罪恶。
徐弘文能够理解这种感觉，他的手上也曾沾有他人的鲜血，他记得每一个死在他手里的人的姓名，记得他们所犯的罪行，记得他们生命最后一刻的模样。这些东西都牢牢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无论怎样也不曾淡忘丝毫。听到李小山清楚地讲述每一个死在她手中的人，徐弘文知道，她也忘不掉。
承平年代，李小山的所作所为无疑是要受到法律严惩的，但是在如今这个世界，徐弘文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立场去谴责她。易地而处，他也不会做出比她更好的选择。她有私心不假，她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让她在意的那些人活下去，她也有底线，尽管她的底线可能大多数人都不会认同。徐弘文不知道是这个冷酷残忍、杀人夺命的李小山比较可恨，还是这个逼着这样一个普通的女人拿起屠刀的现实更加可恨。
他理解了李小山所说的痛苦，更理解了李小山为何会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只是理解不等于认同，他不能看着李小山死在自己的面前。与其这样，还不如他当初就不去救她。徐弘文想要劝说李小山打消这个念头，可是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的话语是那样的苍白无力，让他第一次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
“我要怎样才能让你打消寻死的念头？”
徐弘文的问题让李小山诧异地看着他，她眼中的迷茫更甚，凝视了徐弘文半晌，她才说道。
“你为什么一定要阻止我？”
刚才话一问出口，徐弘文就后悔了，听到李小山的问话之后，他更是懊恼。他半张着嘴，神情痛苦，犹豫了半天，徐弘文支支吾吾地说道。
“我有一个战友，他是我在新兵营时的班长，后来我们两个一起通过了选拔，进入我现在隶属的部队。他一直都像个大哥，时时处处照顾我和其他战友。有一次他带队出任务，遇到了意外。那一次伤亡惨重，除了他，他的小队全军覆没。由于他不得不保护身上携带的重要情报，他成了被众人掩护逃出来的唯一一个人。他一直把这些战友的牺牲当做是自己的过错，从此一蹶不振。军医诊断他患上了PTSD，他被迫退伍了。退伍之后，他酗酒成瘾，整日疯疯癫癫的，终于有一天，跳楼自杀了。“
第一个字一出口，后面的叙述也就没那么困难了。徐弘文用一种极为平静的语调讲述着这个故事，他以为自己会因这段他一直深埋心底的回忆而心痛，可是没想到，把一切都讲出来后，他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李小山一直闭着眼睛，待听完了这个故事之后，她笑了笑，看向徐弘文。
“让我猜猜，当初你的战友应该是对你说过不想活之类的话，你并没有当真，所以你没能阻止他的自杀，这也是你一直让我留在你身边的原因，是你今天失控的原因，你想在我这里，挽回这个遗憾，对吗？”
徐弘文没有回答，他抬起头来，深呼吸几下，然后迎上李小山的目光，点了点头。看到他的反应，李小山又笑了。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活着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因为你的于心不忍，我们就要生活在这样的地狱里吗？”
李小山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徐弘文，她走得很慢，似乎每一步都要很郑重才能迈出去。她来到徐弘文的跟前，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
“我对于你来说，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我活着，你的战友也不会活过来，你若想挽回你的遗憾，你应该去补偿那些为了他牺牲的战友们，而不是把你的精力浪费在拯救我这样的罪人身上。”
徐弘文死死地盯着李小山的双眼，眉头紧锁，待她说完这番话后，他将李小山的左手腕用力地抓在手里。
“你是不是罪人我无法断定，但我能肯定的是，你是个懦夫。”
徐弘文看到李小山的瞳孔在这一瞬间微微放大，原本波澜不惊的眼中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他拉近李小山，近到足以从李小山的眼睛中看清自己的倒影。
“就像你说的，他应该去补偿那些牺牲战友的亲属，而不是一死了之，你也一样。你不是大夫吗，你不是说你的手是拿来救命的吗？那好，你杀了多少，那就十倍百倍地救回来！不要总想着用你的命去怎样，你一条命弥补不了那么多！”
徐弘文一字一句地沉声说道，他强迫李小山看着自己，却因李小山躲避他的目光而恼火，他几乎想要打开她的脑壳看一眼，是不是她的大脑构造和别人长得都不一样。徐弘文不由得加大了手上的力量，待看见李小山因为疼痛而微微皱眉才满意，他实在是不喜欢看到李小山这幅生无可恋的鬼样子，哪怕是像刚才那样崩溃哭泣也好过这样。
“我可以活着……赎罪？这就是活下去的理由吗？”
李小山的脸上露出了迷惘，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扣紧了徐弘文的手臂。
“你可以把这个作为你活下去的理由。”
徐弘文察觉到了李小山的变化，他反手将她冰冷的双手握在手心里。李小山注视着两人交缠在一起的双手良久，突然又哭了起来。
“我根本不知道我该怎样活下去，我不知道我为了什么，我从来没这么害怕过。从小到大，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最能给我安全感的也是这一点，我知道我的明天是什么样的，我可以掌控一切。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发现一切都失控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有人能告诉我，他们反而要问我该怎么办，我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么没用，仅仅是为了让所有人都活着，我就必须要用尽全部力气，去做很多我根本就不想做的事。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做不好，我觉得很累，我不想这样日复一日的你杀我我杀你，我想要的，只是守着我那个小小的诊所，过我最简单的日子。”
说到最后，李小山已是泣不成声，虽然徐弘文不是第一次见她流泪，但他这是第一次见到了李小山流露出软弱的神态，她像是找不到家的孩子，脸上满是迷惘与害怕，他不由得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用掌心摩挲着她瘦削的肩头。
“会有的，我们会结束这一切，重新过上简单的日子，那个时候，你还可以回去守着你的诊所，做你的医生，践行你的诺言。”
“好，我会努力活到那一天的。”李小山挣脱了徐弘文的手，低声说道。
既然是为了赎罪，那么忍受这些痛苦，就是惩罚吧？和自己用刀子割自己的胳膊一样，只不过一个是身痛，一个是心痛罢了。这条路是自己选的，那么无论如何也要咬牙走下去，没有人逼迫你，所有的决定都是你自己做出的，那么所有的后果也都应该由你来承担。李小山，你可以没用，但是不可以懦弱。
李小山再一次闭上了眼睛，只是这一次她的脸上出现的不再是木然，而是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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