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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不管怎样,燕子贡三就这么找着了。

  张莫问亦只身重返古苏,并在路途上故意多耽搁了两天,才欲再登凌府,如此不叫打草惊蛇,可让贡德运和他老娘安然遁走得更远些。

  月入子时,万籁俱静。

  张莫问与凌百川隔桌相坐在凌府深院中,那间白天黑夜同样暗沉幽寂的书斋内。

  烛火微明,燃芯轻爆。

  案上放着一柄长剑,一枚石佩和一挂两端利锐尖爪的链锁飞钩。

  离开印天后,三物虽然聚集,却只玄黑颜色,不现半点青光,如同商量好一般,默默承载着过去主人已然放手的姿态。

  “她好吗?”凌百川问道,最初看见飞爪链钩的极大惊诧早在他老朽的面目上烟消云散。

  “她要你放过她。”张莫问平静出声。

  “她还说什么?”凌百川摇一摇头,沉沉又问。

  “她还说,一切都不重要了。”张莫问注视着凌百川。

  “唉……小绮啊……”凌百川起身,负手幽幽踱步,逆着烛火叹道:“你总如此任性……”

  “守月的孩子呢?”张莫问在凌百川身后缓缓站起。

  凌百川鼻中吭气,嗤笑一声:“怎么,怕我不给你吗?”

  张莫问立靠桌沿,斜身相遮,他的手指已悄悄垫按在长剑剑柄末端。

  “哼!”凌百川不满回身,又欲说出什么。

  张莫问眼角一注,忽见书斋后帘上,陡然摸出一只死人般苍白节骨的手,将门帘一拨撩开!

  一个清瘦高长身影在跳动烛光中豁的照出半边!……

  生人!

  张莫问“铮”一声甩抽出剑,银芒刺动,只往凌百川脖颈上一架。

  “凌百川!你这捣的什么鬼?!”张莫问大怒。

  他手中之剑并非墨霜天残剑,不过剑柄相仿,正是在古苏城外找人偷偷打造的。

  “混小子!我对你不屑用诈,你倒诓骗起我来!”凌百川眸中狠厉,脱口大骂,眼角却不住瞥向后厅口那人,他继而喉头梗动,似将刚到舌尖的言语竭命咽下,如此再瞟那人时,竟现出十二万分的担心与关切之意,哪里像在盯看一位门下刺客?!

  “有趣!有趣!”后厅那人长身瘦影,在摇曳烛光中犹若飘飘欲坠。他竟木楞楞迈左脚,直挺挺上前一步,也不管他主子凌百川的脑袋正搁放在夺目的刃口。

  张莫问下意识提腰拔背,准备一个打两。

  “张莫问!”他的整个脸庞暴露在光中:“你不认识我啦?!”

  极度的苍白,削瘦,双目中却如点燃痴狂欲癫的火种。

  张莫问闻声,见人,但将眉心一皱,心头突突跳起,瞳眸撑大半寸!

  疯人院的墙倒啦?……

  怎么把你放出来了?!

  “主……主簿,你怎么在这儿?!——”张莫问剑眉倒竖,惊吼一声,自觉嗓音都尖锐起来!

  “我当然在这儿。”这钦天监的疯子好生委屈,噘嘴儿将两手一摊,嘿嘿阴沉笑道:“我来取,我父亲留给我的东西……”

  他龇牙咧嘴、意犹未尽地这样说完,张莫问头皮发麻,只觉心口漏跳了一拍。

  手仍扣剑,张莫问看向凌百川。

  “他说什么?!……”张莫问不可思议,惊愕只道。

  月黑杀人夜,风高灭口天。

  高手过招,只争刹那。

  凌百川忽眼眸一绷,陡出手死死合住自己项上剑身,双掌注力沉猛,暴然一错。

  “铮铃铃”!

  长剑崩断几截。

  破碎残刃随他游走掌风,片片激飞,如影如电,全成了飞蝗暗器向张莫问疾攻过去。

  张莫问果断栖身向左,一个横移,手中残剑顺带倏掷而出,锋芒几与凌百川擦面相过,“哆”一声钉死在后墙正中。

  “嗖嗖嗖”!

  张莫问躲过的残刃断片飞削出门格窗橼,整间书斋外立时人影重重,步履杂踏,只听凌观鱼在外轻啸一声:“父亲!”

  凌百川声不待发,却闻那疯主簿道:“全都退了吧!”

  张莫问正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站起,凌百川向疯主簿拱手一揖,便对书斋外说道:“观鱼,带人退下。”

  耳边稀稀疏疏,人形隐没,疯主簿在重归的夜寂中缓走上前,半笑不笑地招招手,让张莫问与他同坐一处,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张莫问整整衣襟,一边警觉着凌百川的存在,一边犹豫踱到疯主簿身边,还是寻了坐凳坐下。

  “张莫问,我要给你瞧一样东西……!”疯主簿兴奋的语调近乎轻佻。

  他“呼”的吹灭案桌上、书斋中唯一的烛火,四下顿时一片黑沉。

  张莫问眉角一蹙,尽量迅速适应光源瞬间的熄灭,而疯主簿面带沾沾自喜,伸出两只紧握的拳头,忽一松手,在案上轻搁下一对雕琢成吐信螭兽的小巧墨色石座。

  “看着……”疯主簿将兽口相对,贴近放好。

  他纤细苍白的指尖似还夹着一粒小小石子,这石子玄黑,然在置于石座兽口拱卫处的一瞬间豁然生辉,青光盛晕,悬浮于空,猎猎疾旋。

  这微小光芒依然幽幽冷冷,清清冽冽,如初见时一样。

  张莫问和疯主簿脸贴桌面,一左一右凝视着,凌百川在边上皱了皱眉头。

  “这我见过的啊。你把它带出来了?”张莫问轻声开口。

  疯主簿低低笑答:“我从不离开它。”

  “为什么?”张莫问回望他一眼。

  “你再看看,有何种不同吗?”疯主簿抬抬下巴,用手在光芒前指指。

  张莫问眯眼儿又去瞧看,不太明白疯主簿的意思。

  幽莹青火掩映在他的双瞳中。

  旋转,旋转,石粒磨圆,永不停歇的自转着……

  “这!——”张莫问一时像被闪电击中,挺身而坐,喃喃只道:“我记得当时,它的旋转虽然可稳定在石托之上,但杂乱无章,决无定向,如今……!”

  “哈哈哈哈哈哈!”疯主簿仰天大笑道:“如今,它的旋转不但稳定,而且,能够定立中轴,只朝着一个方向自转!如此生生不息,永不停竭!”

  “这不可能!”张莫问站起,道:“这世间从来就没有永恒的动力!”

  “哼哼,什么叫永恒?!”疯主簿亦起身,不屑道:“蜉蝣朝生暮死。身而为人,对蛆虫就是永恒!活着短短数十年,山川千万岁。天地对俗世来说,就是永恒!这枚石粒,如此运行,已将近五十年还多!从未熄灭,从未衰弱,这难道,还不是永恒吗?!”

  “好!就算你将它的自转调整到正确的位置,但我问你,这动力核心如此微小,你又能用它驱动何物?!”张莫问激动力争起来,但他的声音明显因振奋而颤抖。

  “驱动何物?”疯主簿朗笑道:“张莫问,你心中其实很明白吧,这转动是很渺小,但却如此迅疾有力,如果能将此装置放大一千倍,一万倍,会发生什么?!”

  “那便如同得到虎熊之力!甚至……”张莫问汗毛倒竖。

  “甚至可以驱动百辙车乘,驱动万仞舟船,驱动这个国家沉埋已久、蠢蠢欲动的野心!”疯主簿面露凌厉之色。

  “你,你们在说什么?!……”凌百川怔忡问道,惊惑的眼神在两人脸庞上来回移动。

  “主簿,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为何来此?!”张莫问全身热血滚滚沸腾,他觉得自己隐约窥探到答案,而这答案竟似乎通向这个世界的某种终极。

  “呵呵呵……”疯主簿将青石一抓,收入怀中。

  凌百川愣了一愣,赶忙在黑里又将灯火点上,垂手站在桌旁。

  “坐吧,坐吧。都坐下……”疯主簿摆摆手,怅然戏虐叹道:“怎么样,愿意听一个疯子讲讲过去的事吗……?”

  五十六年前,楼兰王连纵西域三十六国东侵。

  西疆大乱,天子亲征。

  战火自玉门关外向西,延烧万里不绝。

  是夜,一个伤痕累累的小卒,丢盔卸甲,依扶半支断矛,在茫茫荒漠里摸索跌撞前行。

  他浑身浴血,饥渴疲惫。

  他从一场鏖战的死寂尸场爬出,现下唯一能做的,是向东行走,一直走回玉门关,一直走回故乡,一直走回父母亲人身边。

  失血使他愈渐失神,慢慢的,脚下越踩越软,竟是走入一片广大莽阔的草原。

  他心中一振,甚是高兴。如此可能已来到焉耆海湖区,湖区东南,便是玉门关的所在。

  他脚步更疾,此时翻过一座山岗。

  站在坡顶,眼前是不可思议的一幕。

  小卒不禁屏息。

  月亮那么大,像从九空坠落下来,直直立站在天与地的分界。其上毫无光芒,近得都能看见坑坑凹凹的疤痕。

  下方是一处圆大的湖泊,清澈无暇,湖中点点青光耀灼,像一池烁烁繁星,仿佛月亮降临于地之时,将满身莹光全撞落在这汪透亮海中。

  湖边,野兔、狍子,以及许多称不上名字的小兽,皆怔怔散聚驻停,抬首凝望这致奇天象。

  小卒心神摇曳,只怕自己看花了眼睛,在巨大月象下,他渺小得不及一粒沙。

  但本能迅速掌控他的全身。

  踉跄飞扑直下,他滚落山岗,擒住一只灰兔,一口咬上兔子的喉颈,贪婪吮吸温热粘稠的血液。

  兽群惊散,他更像一只兽。

  一阵茹毛饮血的快意,他奋然撑爬到湖边,紧凝湖中闪烁。

  原是一块块玄黑色的石头,通体缀亮青光,悬浮水中,安静地、平稳地悠悠自转翻覆,如朵朵绽放的青莹水莲,挑撩起簇簇波澜,又如汩汩轻沸的泉眼,热烈涌动不息。

  小卒着魔般凝望良久,忽然出现一个念头。

  他要把这神石,献给皇上,献给天子!

  生命之火再次点燃,他眼眸雪亮,不顾一切将半身,猛扎入塞外寒夜刺骨的湖水,奋力捞取到一块玄石,小心藏纳怀中。

  他扶住断矛,继续蹒跚前进,留下湖边浸染成微红的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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