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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这不像你。”储玄以将手中瓜皮儿往银托中一掷,转身拿过商半夏所呈,揭开自看。

  他只扫一眼,竟面色铁青,满目杀意,一时回身凭栏,站立半刻,终一抬手将那金丝鸟笼掀翻在地。

  笼中鹦哥惊恐扑叫,艳羽挣脱,储玄以怒不可竭,咬牙嗔顾道:“不可能!……不可能——!这是谁造的谣……这是谁说的谎!——”

  “皇上息怒!陛下息怒!”商半夏收敛眼色,舒身拾起已被储玄以摔掷在地的绝密录书,敛声禀陈道:“貌似东南地区几个海港流出的消息,应是海上传来的。”

  商半夏有意无意掸去沾附在书页上的一根明黄色羽毛,书上手抄密密麻麻,其中用朱笔勾勒出一行文字——“二皇子尚在人间”。

  “海上?”储玄以奇道,他嗤笑一声:“这可真是蹊跷,我们都不知道的事情,竟从海上传来了……”

  “恕臣冒昧,臣隐约记得,二皇子当年是在猎场出的事故?……”商半夏回忆道。

  “二哥发生意外时,朕尚年幼,没有印象。”储玄以思忖道:“……不过大哥见过,二哥的尸首。大哥为这,时常做噩梦的。”

  当储玄以提及他的皇兄,已经故去的永靖皇帝储从由,整个人变得不太自然,他冷静下来,道:“仔细查下去。”

  “告诉老爷子了没有?”他又问。

  “还未来及禀告曹公公那里。”

  “这就去吧。”

  商半夏拱手告退,道:“陛下放心,我定叫人细细去查!”

  储玄以挥一挥手,静背过身去,周身涌动起落寞与肃杀,他仍是一位年轻的皇帝,但他的欢愉总转瞬即逝。

  商半夏退到廊下,心中亦是动容,如此看来,陛下对二皇子的死亡同样也抱持着某种怀疑。

  风雨真的要来了,到那时,地动山摇!

  天气逐渐转冷。

  一日正午,万里无云,暖暖艳阳当空高照,真很难得。

  张莫问身着便装,坐在凉州城一家商铺的后场阔院檐下,听这家账房、店伙侃山吹牛,静待开饭。

  两三个月后便是年关,西凉地处偏远,各家各户往往在这时节开始囤积置办年货。

  这家通贩南北货的城东门面亦跟着忙碌,伙计们轮番上阵,换班午休。

  片刻前,一阵大力卸货,马夫将空空如也的车架赶出后场离开,洪当家也把张莫问迎入后院,非留他午间一同喝上几盅才好。

  “洪大哥何须客气,我不过正巧路过,这就回府衙去了。”张莫问之前才从敦煌山中跑马而归,牵马推辞道。

  “屁话,来了就在这里吃喝,吃完再走,能有什么鸟关系?!”洪当家生意做的很大,但绿林本色不改,他抄过张莫问手中缰头,扯嗓爽笑道。

  张莫问来到西凉多月,每日奔忙打点,如洪当家这样武大三粗的道上地头朋友,顺带识得不少。

  洪当家老家翼州,原是武馆中的一名龙虎武师,小名元宝,后开商号,便叫元宝商行。他大名洪凤郎,却不怎么用了,来人都叫他洪元宝。

  洪元宝把张莫问带到上首一张八仙桌请坐下,几位店伙也是相熟的,但他们只晓得张莫问在衙门中当文书的差事,跑跑敦煌古迹,也不清楚究竟是多大官职,自然走过来围坐招呼,接着天南海北插科打诨开来。

  酒坛俱都端了上,出完力气活的人们,午间最好咪一两口小酒,那才痛快。洪元宝取一只盖碗,掇放张莫问桌面:“来,我来给你满上!”

  阳光和暖,饭肴飘香,在这近冬的季节已让人有了慵懒的醉意。

  “……娃娃,你找哪个——?”洪元宝手提酒缸,打眼瞧见自家后场门前走入一个面生的男童,只七、八岁模样,穿一件小褂,便高声问道。

  这时洪元宝家有一位伙计,正从那小孩面前穿过,想去厨房打一碗热水解渴。他听当家的问话,顺眼偏头看那孩子一下,“啪啦”一声,手中茶碗打落地上。

  空场周边廊下檐中,围桌站坐的众人纷纷扭头,循声只瞧见那打了碗的伙计惨兮兮回首,望了洪当家一眼。

  洪元宝皱眉道:“小高!干吗呢?!”

  小高顾不得碎碗,踩着碗瓷渣子就奔迸过来,对洪元宝断气似地颤声道:“掌柜,掌柜,是金童轩的孩子!”

  “啊?!——”满院大失惊色,洪元宝更是“咕咚”撂搁手中酒坛,一双虎眼就泛出泪来。

  “大哥。”张莫问起身扶住。

  “没,没什么……”洪元宝见那孩子仍立在院中,眨着一双纯真可爱的小眼在众人面上一一打望,便招手道:“来吧,过来吧,我就是洪凤郎,洪元宝。”

  那孩子毫不认生,就走上前。

  张莫问细辨男孩面目,果然眉头一处用筷子之类的事物轻点了一个极小的金箔粉印记,又被前额刘海遮住一些,当街行走很难看出。

  所谓“金童一到,鬼哭狼嚎”,张莫问在蜀山的时候,早久闻大名。

  金童轩脱身于阴阳书院,在江湖中并无何等地位,不过中原旁门左道中的一个小小门派。它只做一种生意,找人。然江湖险恶,仇杀甚多,为全不受到牵连,金童轩找人,只找一种人,家中出了凶事的人。

  金童轩没有找不到的人,找到人后,顺带给事主托话,告诉家中变故,常引得人在异乡的铁血男儿、铮骨硬汉,也要落泪嘶嚎、痛哭不止。

  这生意一开始无非是种江湖救急,后来上门求助之人越来越多,阴阳书院院首便定下了规矩,一是非亲者不接,就是说,托事的人和事主没有亲缘关系,不帮找的。二是,非急者不接,就是家中不是火烧眉毛的大事,不会出马。三是,非真者不接,你若想借金童轩传递旁的消息,哼哼,那是没门儿,别自讨没趣。

  洪元宝想到自己翼州老家家中,定是不好,从怀里掏出一些散银,又让账房再取来一些,包在一张白纸中,递塞到那孩子一双小手中,道:“……小祖宗,怎的了?”

  此时洪元宝老婆安嫂也让伙计叫发出来,一同听着。

  哪知那小童儿稚声只道:“张公子,您家中有信。”

  张莫问一听,怎么,你是来找我的?!

  “哟!……”洪元宝回头,看向张莫问。

  院中碗筷皆放,一片惊异哑然,而那娃娃又稚气道:“张莫问张公子。”便从小褂中拿出一折信笺呈上。

  张莫问莫名接过,低头打开一瞧,纸上只重墨黑笔写得四字:父亡,速归。

  连个落款都没有。

  张召北死了?!……

  “小弟弟,信是何人托顾?”张莫问迷茫道。

  “嗯……这我可不知道。”小孩儿朗声,神态无辜。

  张莫问有些懵。

  “哎呦,小祖宗,糖钱拿好!”洪元宝瞥见信上大字,心中替张莫问大叹,赶紧将包好散银又塞过去。

  这娃娃熟门熟路,收钱拜谢,自个儿往院门走去。

  “小兄弟,节哀啊……”张莫问身旁一位上了年纪的店伙不忍,终是开口说道。

  张莫问一时真回不过神,手拿书信站在那儿不言不语,洪元宝刚想上前,说几句宽慰的话,听院门那边清脆“咦?——”了一声。

  众人各自望去,见后院门口又多了一个小孩儿!

  这两个娃娃一出一进,在门口遇见,互相打量,互相间均是吃了一惊。

  因这急着入内的男娃眉间,也有一处点金的印记!

  乖乖这可不得了!这又是怎么了!

  场间没人敢言语,就像一出声就要遭灾落难一样。

  洪元宝心道,他奶奶的头,还有完没完了?!什么事给个痛快的吧!

  两孩子擦肩而过,一走一留,洪元宝大步迈出,把这小阎王迎到场中,和声询问说:“小祖宗,你这……”

  可新来的男童似另有急事,他看也没看洪元宝,直接“嘚嘚嘚”跑到檐下张莫问面前。

  “张公子,您家来信了。”他脆声脆气道。

  这回大伙儿全迷糊了,众人面面相觑,这不是才接一封吗,怎么又来一封?!

  送重样了?……不应该啊……

  张莫问狐疑接过那孩子递上又一折信笺,甫一作看,惹得旁边围站各人,快将颗颗大眼珠子瞪出眶来,不能相信。

  纸上写道:

  母亡,速归。

  落款是一个“喜”字。

  张莫问摸着椅子一屁股坐下,呼吸骤急,心口砰砰直跳。

  这就是了,这真是印天家中来信!

  这“喜”字落款,乃三叔张召西的款字。张召西总嫌“召西”“召西”,似是不太吉利,有种速去西方极乐世界的意味,便在印天城中,旌华河边,算命先生贡德运那处测字改名。他先测出一个“玺”字,可叫“张召玺”,这便很好,就兴致勃勃回家一说,给老爷子张四方连打带骂、摔桌掷凳踢出门去。不能嫌弃老子给的名字,张召西得到教训,改名一事从此在家中绝口不提,只是在外面,干脆用了“张召喜”,偏要讨个吉利。

  “小兄弟……你赶快回一趟家吧……”张莫问怔怔坐在桌边,之前那老伙计不禁又道。

  洪元宝心中难过,双眼泛红,招呼闲人散去,又让账房派利,好生送那小童出门,便转身瘪瘪嘴要说什么,而张莫问腾然站起,握住洪元宝一双糙手,道:“老哥,我这就得回返故乡,你门中今日恩情,只能来日再报!——”

  “好说,好说,你要打点什么,都从我这儿拿!……”洪元宝是个粗人,再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沉沉叹气。

  “还望洪大哥替我将此事保密,不要惊动了旁的朋友吧。”张莫问低声再道。

  “一定,一定,我店中上下封口,绝不叫你为难!”洪元宝立即作答。

  张莫问将头一点,抱拳拱手四众,朗声道:“那么安嫂,各位,恕我先告辞了!”便长身箭步出门。

  当街艳阳行马,他眉目中愤懑胜于忧伤,寒漠胜于哀愁。

  他竟要回家去了,以这种冷酷无情的召唤。

  命运从不离散,如它有时缺席,定是早已抄道,在前方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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