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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他雍容中透着轻逸,纤尘不染的空灵神色若即若离,好像即在这里,又不在这里。大概比张莫问年长一二,隽永的眉目间露出一丝狡黠。

  特别当他注意到一位布衣少年立在恭然俯首的文武煊赫之前,大睁着眼儿看他,竟不生气,也未现出什么惊讶。

  他自颔眸一笑,直径移步殿前,目及四方,朗声只轻巧道:“拿上来吧!”脸上仍保有一种饶有兴趣的意味。

  身后跟入六位公公,其中四人走在前面,小心翼翼抬出一件锦绸遮覆的器物,挡得严严实实,轮廓上只看出好似一四四方方大盒子,却是尖顶。

  这物件被极其谨慎挪置于一方红漆雕花御桌案之上,于此之前,那美公子没有再言语一句,只自顾自盼又环视大殿一圈,最后把目光轻轻放到张莫问身上。

  张莫问自知失礼,早已收回眼神。

  “舅舅……”他极微声向李慕和求救,近乎唇语。

  李慕和暗忖,再这样下去,咱舅侄俩该把命玩丢了,一咬牙,正要抬眼去向那公子禀启。

  “商,商公子……”一旁内阁首辅大人窦世明倒先开了口,但这位大人一扫先前英断果决掷地有声,竟变为一番病病恹恹的虚弱口吻与糊涂模样。

  那位商公子温文尔雅,谦笑着恭敬作揖道:“真是难为老大人了……”

  “不难……不难……”窦世明更成一位老迈病娇,颤巍巍抱拳对天,连连咳道:“老朽不中用了……不能替皇上分忧!……也不知……事情进行到哪一步了,还请商公子明示啊……”

  张莫问此时只听明白一点,不管事大事小,这老爷子算是一病都撇清了。

  “老大人勿念,身体要紧。皇上说了,我泱泱大国,还寻不出一个能办事儿的人吗……?”商公子轻带一句,这话,可就说重了。

  文华殿內一阵耸动,众臣脸色急变,掩饰不住的难看。

  “红陞红大人……”商公子转而唤道,眼神却凝视御案上器物不发:“那便请红大人来给说说,事情……进展到哪一步了吧……”

  那鸿胪寺寺丞红陞急急从列中走出,路过张莫问身边时,张莫问见他不安地看了一眼内阁中一位老臣,但那位大人似未瞧他。

  张莫问并没多想,只听红陞在殿前堂上对那商公子好言道:“公子,那我……?”

  “红大人请吧……”商公子主动让度到御案左首,红陞见状拱手相谦,便即清清嗓子,道:“众位大人,玉门关一事,想必众位或早有耳闻。就在月前,玉门关守将早间醒来,惊觉头顶发髻不翼而飞,睡榻前摆此木盒一件。”

  红陞将桌案上锦绸一掀,原还真是一只尖碑顶大木匣。

  格格正正,形貌普通,没有一处装饰。

  十分老旧,外间只刷大红漆,已至暗红紫红黑红,上有刀砍斧凿之印,更有风沙催扶之斑驳磨砺之痕。

  “……守将怒不可竭,”红陞继续道:“遂欲将其开启,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竟举剑相劈,幸得关内一位下属拦住。这属下游击官入伍前曾在黄河一带跑过渡船买卖,识得此物。一经勘查,果然在盒底极不起眼地方发现一个凹刻的小小月牙,几乎磨损。这便是一位机巧师的标记,此人无名无姓,只知近年来他作品风行,其中机巧盒一物最受青睐,千金难求。人送他绰号玲珑太岁,因他技法精妙绝伦,所制物品大都轻小,便有玲珑二字,至于太岁……那就是谁若无意触发机关,别家盒子最多锁死,他这盒子,却是要爆炸起来,故此他的机关盒在民间争藏,特别是镖行走脚一道,真若有人打起主意,将这盒抢去也无妨,不开便罢,开了定要断手断腿,炸掉半条命去。绿林道上见到这种机巧盒都要避让,拿了便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可见不知确切解法,这类机巧实难完整拆除……”

  红陞越说越像辩解,他到此看了一眼商公子,商公子点点头,红陞便大着胆子摸向面前这只机巧匣。

  殿中人人屏息,李慕和更向后退了一步,这盒中若都是火药,还不得将半个文华殿炸榻了去?!

  只听红陞又道:“……那守将自知捡得一条性命,本打算弃置此物,谁料后有民报,半夜正见一小队人马急出玉门关,直往昆仑山脉。那人牧民,白日出去找羊,夜半才归,途中以为遭遇强匪,躲入道边乱石,只模糊听得一两人声,既有汉音,又有胡腔。守将一听,更觉此事莫名,似另有玄机,即发人将此物呈于凉州知府,哪想就在同一天夜里,知府大人也在睡梦中被人割去发髻,另一只机关盒与大人发髻叫人悬于凉州城头……有人进言,此机关盒似从西域地方传入,故知府心疑塞外不稳,日夜兼程,差人入京,送鸿胪寺上报。凉州城头那只盒子大约在路上受了颠簸,已然……炸毁了,剩下这只,至今……未能开启……”

  满殿群臣听毕,无一人斗胆支声,红陞狠咽一口吐沫,终于起手,道:“现下,只解开了最外层三道机关……”

  他用手在盒背面轻推一处,盒侧一片长方拔销翻开,拔销中又藏纳一个戒指大小的铜环把手,红陞将其捏住,左右各转几圈,“扑棱”一声,机关盒正面一处弹开,露出一个仪轨状十六环嵌套星罗盘。红陞又小心拨转一圈圈独立的铜轨,按面上星辰纹路一一吻合,铜盘复位,现出浮雕,却是一只巨眼火焰图腾,背景是一片繁星。

  然后,然后就没有了……

  众人屏息半晌,接下来再没见哪里有什么动静。

  “就,就到这儿……”红陞报赧道,他心中十分气馁与挫败,这已不是对他个人的羞辱,这是对龙椅上那个人/赤/裸/裸/的嘲讽。

  红陞已经停止思考这盒中所置到底为何物,他只想将它安然无恙地开启,连这都做不到。

  “众位大人看呢?”商公子适时地打破殿中沉默,言语间非常诚恳。

  鸿胪寺寺卿韩嗣煌此时应当说些什么,却只向身后打了个眼色。

  “我大理寺也已派人相看。”大理寺寺卿杨绍庚似见非见,果断发话:“按这机关盒的称重,除却巨量火药,内部大小机关总数不下几十,恐怕这玲珑太岁自己来拆,也要记不得了。”

  太医院院使苏淳接道:“公子,想这机巧盒也有不少年岁,我院检得毒物附着的残留,皆已失效,但再往里开,甚是难说……”

  “嗯……”商公子没有再问下去,但众人心知,公子已经很给了面子,其实六部等各机枢均有能人干将前往鸿胪寺相助,偌大的朝堂,却端是束手就擒,无一人可为之。

  三十日期限已过,红陞汗到额前,悔不该在御前夸下海口。本还想籍由此事堂堂正正荣升鸿胪寺少卿一职,现下若是能不牵连家人,便已是万幸。

  红陞看着老成稳重,人又严肃,其实不过二十岁年纪,他的谦逊中带着无法掩饰的傲慢,他是当朝内阁大臣红康顺的幼子,在文华殿尴尬的沉默中,他受到一生以来最大的压力,这个年轻人最终难以承受,他在鲜花与和风中长大,只能嚅嚅道:“公子,我我……都是在下无能……”

  鸿胪寺寺卿韩嗣煌一听,不禁心下叹息,小子就是小子,乳臭未干的娃娃,出头总出得太早,认错总认得太快,别人正赶来将他四处打捞,他自己倒先全撂了挑子!

  “商公子……”首辅大人窦世明闭目听到这儿,值此忽幽幽说道:“……我满朝文武,其实最该请教的人,还未曾请教啊……李监正,您说,是不是啊?……”

  窦世明一双浑浊的老眼,似睁未闭地看向李慕和,李慕和心头一个炸雷轰隆,娘的!老狐狸!你这是要拿我李慕和做挡箭牌替死鬼啊!——

  姜还是老的辣。

  四周陡然升起一片不怀好意的阴寒目光,即使不看,也让张莫问背脊发凉。

  漠然无声的狞厉哼笑,即使不听,也充塞了张莫问的双耳。

  “首,首辅大人……”李慕和抖眉傻笑,脑中飞快思考。

  祸事啊!祸事啊!

  老子只是个星官儿啊,不是拆弹专家!

  “怎样,李大人,不若老夫陪您上前一瞧?”

  “首辅大人哪里的话……”李慕和嘴角抽搐,奈何辩无可辨,倘若这还是在钦天监的鼎盛时期,有多少这样的盒子也早都给钦天监送去了,有多少这样的盒子也早都给钦天监拆开了!

  张莫问见那堂上公子沉下面目,似在看这出戏要怎样演下去。

  张莫问不知这公子何意,但知舅舅被人算计,这一入宫门尽是遭人折辱,可见平时过得什么日子!

  媚上欺下,恃强凌弱,左右逢源,机关算尽,做人当真这么难,难得连人都做不成了!

  张莫问胸中不平,几欲发作,他强捺怒火,一拱手对那美公子朗声禀道:“公子大人,区区小事,不劳我家监正出马。公子若看得起小人,还请公子屏退四座。是死是活,小人给一个交代便是!”

  文华殿内尽皆震惊,小兔崽子,不知好歹!

  李慕和听完更是险些晕了过去。

  “噢……?”商公子面中又浮起真切笑意:“敢问少侠尊姓大名?”

  “公子大人客气。”张莫问深吸一口气,脑中忽然回想起多年前某天一个模糊的声音。

  ……干我们这行,哪有用真名的?……

  “在下张莫问!”商公子眼中的矫健少年凝眸作答。

  爱信不信,不信拉倒,爷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张少侠吗……”商公子不禁点头。

  “公子!商公子!他一个孩子,懂些什么……!”李慕和到底亲舅,急忙拦住,举拳就打:“口出狂言!口出狂言!我叫你口出狂言!……”

  张莫问一声不吭,站定任他踢打,倒是周围群臣有再也看不下去的,纷纷过来相拉相劝,口口声声李大人,李监正。

  李慕和急得打成个疯子,殿前一帮老胳膊老腿儿登时拉扯成一团。那堂上红陞愣怔看罢,回过神来急要赶下相劝。虽是偏殿议事,不如金銮殿上那般拘谨,皇上又不在眼前,但场面如此火爆简直激动人心。

  红陞这刚一挪身,张莫问忽觉眼角有一丝极细的流光,一闪而过!

  张莫问顾不得许多,当即暴起大吼一声:“红陞你定住!不然要炸!——”

  不止红陞,满殿打闹众人保持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原姿势定在当场,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喘出一下。

  张莫问早脱出人群,箭步纵上,一掌扣住红陞右腕。

  红陞又惊又骇,右臂颤抖不止,张莫问死死拿摁,看住他说:“别动!”旋即伸手从空中划过,直抚到红陞袖口一提,从他衣上牵出一条细细金丝,丝头上一个精小倒勾,若仔虫触脚,须附有秩。

  这丝弹韧,本是无色,不过光照微现,根头没在机关盒中,全线绷发!

  张莫问捏住丝头,一把将红陞推远,心中开始倒数,哪知这面前机关盒内突然发声!

  钶嗒!

  钶嗒!

  金属之音,很有节律,却如催命一般,叫人毛发竖立!

  稍有常识之人都知不妙,机关触发,当真命悬一线!

  大殿后方竟开始有人打门欲出!

  “公子!——”张莫问提绷金丝,另出一手,凌声喊道:“将发簪借我!——”

  商公子毫不犹豫,拔下冠顶金簪,不过太监之手,亲自走来,摁送到张莫问掌中。

  公子好胆色!

  张莫问接过,向商公子将头一点,商公子退后,张莫问高举金簪,如擒匕首,金尖朝下,决绝笑道:“众位大人!看好了吧!——”

  “甫”的一声!

  金簪被张莫问没身拍入机关盒顶部一处木缝纹隙中。

  手起针入之际,清脆“柯柯”一响,那机关盒如万叠莲花般层层盛放!

  展现眼前,是勾销、探扣、嵌悬、链绞、牵机、禁钨、铉缳、拨撰、浮沉、计式等各种机巧工艺,看得人眼花缭乱,目眩神飞,再是外行之人,至此也知这机工宝盒已臻极智极慧的境地!

  “噗噜”!

  内核终是开启,最里环道绕曲,无数滚圆撞子相错冲游,如乱蟒夺珠,从底部陡弹起一颗银亮铁珠。张莫问于半空中抄手一掠,开掌去看,这便是火信引子!如此一来,这炸药盒算是彻底解了!

  张莫问这时才脱手放去紧绷的金丝线,就好像放去无数形将崩断的心弦,只任一层层火药丸子塌落,哗啦啦滚倾一地。

  众人轰然,俯身相觑,抬脚躲避,如僻虫蟊,正纷纷乱乱。

  张莫问趁此间往盒中一看,内里只有一张字条躺倒,折成一个四方结状。张莫问想也不想,拎起御案上那条锦缎将机关盒一盖,伸手拦住从后而来的红陞道:“红大人还是不要上前吧!”

  红陞一愣,道:“怎样?”

  张莫问恭然:“之前不是有位大人猜测,这盒内或也藏毒……”

  红陞给张莫问推得重了,他摸摸胸口,还要再说,堂下有位大臣叱道:“陞儿!”

  红陞一听,不敢多言,直往后退。

  张莫问打眼往下找,心说这是哪个?

  殿前侧门突又大开,黄门旁侍,奉入一人,这人急来,拉住商公子就道:“半夏!你可伤着了?!”

  张莫问没来及转头看一眼,只见文华殿内跪成一片如浪涛。

  “皇上!——”

  群臣称拜,声震阙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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