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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一切发生得太快!

  张莫问已来不及作什么反应,那幽怖蓝光后倏现一张惨白僵直的脸,几与他贴面相对!

  这是一张男人的长脸……

  在幽暗中煞青煞白!

  兴奋且疯癫的眼色如痴如狂,连眸珠都似在眼眶中跳跃!

  瞠目瞪视,半人半妖,不人不鬼,直教张莫问头皮炸开!

  “啪”!

  张莫问想也不想,上去就是一个大耳光子!

  响声清脆。

  “哎呦!——”

  一声凄厉惨叫。

  有东西“扑通”重重倒地,还能听见“次溜溜”在地上滑动的尖响。

  “哎呦!”“哎呦!”“哎呦!”

  张莫问眼前又是一片漆黑,只听得惨叫声在诺大的空间中不停回响,远远近近,如擂大鼓,叫人不得不要去捂住耳朵!

  这时“呼次”一响,远处两条火蛇般的细细烈焰环掠侵来,登时在半空中冲燃成一个壮阔的黯淡火圈,包围在内,还未看清,几十条火线如金蛇吐信游走,绕柱窜上,于至高处迅猛延烧到什么,继而点点火头一顿。

  “轰隆”!

  万光普射!天顶一片通明!

  张莫问抬头遮眼,几乎瞎了。

  黑幕消退,万间炙亮。

  千百座巧夺天工的长明锡灯密密麻麻悬于顶端,炽炽大盛!

  灯油纷纷自高空滴坠,晶莹如琼浆花雨。

  张莫问无心躲避,只窒息着看向四方。

  一座精致恢弘的西洋石室大教堂!

  他此刻竟站在中央!

  圆穹顶、繁雕壁、叠侧廊,五彩玻璃大窗,零散几尊高大且残缺的白石雕像……

  目力所及,空荡荡地就只剩下这些,连可能标注铭识的镶嵌画都从石墙上凿去,然而大理石独有的华丽与肃穆在这高敞的围合中庄严相守,默然追问着那个令人困惑的过去年代。

  “……你是谁?”

  一个柔弱的声音颤抖问道。

  张莫问回头,灯火通燃的大厅中,站出一个年轻人,完全一副孱弱书生模样,头戴万字巾,身着圆制领襕衫,标准的儒士学子面貌,可他两手紧握一根半丈多长、将近一人多高的黑通条大铁尺,似要过来拼命。

  张莫问见那书生骨架弱弱小小,端着武器略显吃力,此时此地心中却更是不敢大意。

  “你到底是谁?!……”小书生紧张又问,言语间的胆怯难以掩藏,但表现出的决心十分瞩目。

  张莫问心中一动,定睛再看,书生手中的铁尺上规规矩矩全是精密的刻度,哪是外边江湖上什么铁尺神功之类的粗砺纹样!

  这还真是一把尺子,一把度量用的尺子!

  “你又是谁?!”张莫问一阵发懵,开口试探,他一个小伙儿声音清朗,宏伟的大厅中自是又嗡嗡回响起来。

  “哎呦!……”

  有谁在张莫问身后痛喊一声,张莫问侧头一瞧,噫呀!怎么都把你这个妖孽给忘了?!

  地上颤巍巍爬起一个惨白脸色儿的大高个,瘦长身材,乱发蓬头,一袭皱巴巴的长袍,像架在风筝架上。

  他捂着脸,鼻血哗哗,真是好不容易才挨着正中央的石供台直起身来。

  那书生一瞧,手中铁尺竟“咣啷”掉地,吓得张莫问几乎蹦将起来,又得赶紧转回头看着小书生。

  “你……你好歹毒!你怎能下这种毒手?!”书生真的怒了,指着张莫问叫骂道。

  “……我!我哪有下毒手啊?!”张莫问心火暴起,举起胳臂就道:“手都抽肿了!肿成什么样了?!我说什么了我!”

  “你!……你打他你还有理了!”吵起架来,小书生也不示弱。

  这时后边那瘦长竹竿子指天凄凉插道:“你赔我!——”

  张莫问仰头一看,穹顶上闪烁的那枚幽亮蓝点,死死嵌入天顶壁画之中,光芒越来越弱,渐渐……不亮了?!

  “你赔我!你赔我!你赔我!——”那高个儿像看见了什么人间惨剧,竟向张莫问狰狞扑来!

  张莫问这些日子吃的苦还不够伤?!受的累还不够痛?!

  正是无处发泄,胸中怒海泛滥,脑中邪火烧天,举拳迎面跳将过去!

  哪知那人虽是个不会功夫的,却全凭一身疯劲,简直力大无穷,“嘭隆”就把张莫问冲倒了。

  在这世上要想活的长久,那就千万不要和疯子打架。

  那人也重跌在地,竟扒拉着凶猛摸到张莫问跟前,张口就往他脸上咬!

  张莫问一把卡住他的脖颈,那人的唾沫都甩滴在张莫问的额头上!

  “啊!——”书生尖叫着扑到那人身上死命拖住:“主簿!主簿!——不能啊!不能咬人啊!——”

  那疯子哪里还是人能扯得住的,他咬不着张莫问,便也死死掐住张莫问的脖颈,张莫问一时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当真危急得很了!

  “主簿!——快停下!他是监正的大侄子!——”一个小童的声音远远传来。

  大厅一端几扇厚重拱门突然全被推开,张莫问眼角余光晃晃看见几人奋力冲跑抢来,一齐扑到这疯子身上抱扯。

  要不怎说人多力量大呐,张莫问只觉脖颈一阵松力,吸入气来,登时躬身飞起一脚,将身上多少人都踢散了出去!

  临枫大法好啊,陆家再是对不起他,陆高朗到底还是真心栽培过他!

  这大教堂中就跟落雨一样摔满了人。

  张莫问猛翻起身来,捂脖大咳,张眼一看,地上除了书生、疯子,还七仰八叉倒着五个小孩儿。

  这五个孩子打扮一模一样,全是光头外加脑后一丢小辫儿,一人一身水绸衣裤,料子花案全部相同,只是赤、橙、黄、绿、青五种颜色儿的分别,没有蓝、紫。

  一群娃儿跌得哇哇乱叫,张莫问仔细相认,五人咋看长得很像,但决非胞胎兄弟,张莫问对着穿墨绿色儿衣裳的那个小东西大声道:“咳咳!瓜片!你要害死我啊!——”

  瓜片大概心中发虚已极,双眼泛红急嚷叫:“你掉下去便掉下去!到处乱爬作什么?!底下茅草几丈厚,水牛掉下去也死不了啊!”

  “哇!啊啊啊——”绯红衣服的孩子看着细皮嫩肉,可能年纪最小,痛得哭喊不止。

  “主簿!主簿!——”书生扶住半晕厥的疯子,拼命给他抹胸口。

  “你们别吵啦!”书生百忙之中再一瞧疯子鼻血还没停住,急火攻心,厉声向满场哼哼唧唧一地伤员叱道:“皮够了没有?!——怎么将人带到这里来了?!——”

  小孩儿们一听受不住委屈,一个个更是放声哭哭啼啼得响,尖细的回声将这大教堂中震动得四下里扑扑落灰,张莫问忍无可忍,捂着耳朵对那书生大吼:“最吵吵的就是你!掐人中啊!掐人中!——”

  就像这乱添得还不够多一样,“嘭”!——

  教堂二层回廊上,一扇巨门突然打开,李慕和挂着老脸,一脸的莫名其妙登登登走到凭栏前,俯身向下咆道:“哎呀祖宗们!拆天啊!——”

  众人一时全部收声,仰脸相看,个个坐地不语。

  “叮”——!

  嵌在穹顶之上的那枚黑石突然从几十丈高坠落下来。

  那疯子两眼一睁,小腿儿一抽,展臂贴地飞扑出去。

  紧攥手中,他痴狂地望着那粒完好的石子,轻轻呵笑道:“……是我的!”

  是夜,钦天监的四合院儿内,一张小方桌放在老琵琶树下。

  此时天高月朗,清风虫鸣,星烁缀闪。

  大家坐在桌边,谁也吃不下饭。

  除了疯子。

  张莫问心中嘀咕,这还好是亲舅舅,不然……是不是要被杀人灭口啊?

  从大教堂内部弯弯转转、曲迂厚重的木质楼道走上,竟由马料房一侧夹墙推出,回到地面,应该还有许多出口入口,张莫问努力回忆自己刚才一路向下的轨迹,惊觉这座宏大西洋建筑并非掩在钦天监后面的山中,而是整个儿被埋在前方那一大片坟园子底下!

  这夏夜真使人慎得发凉。

  “唉……”李慕和手提筷子,半晌幽幽叹了一口气。

  张莫问忙道:“舅舅,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瓜片缩缩脖子,不敢吱声。

  “唉……”李慕和道:“大侄子啊,你看……要不……要不你就留下吧?”

  满桌人抬起头。

  除了疯子。

  “……就留在……咱们这钦天监?”李慕和又道。

  “这……”张莫问以为李慕和本要说点儿别的。

  “唉……”李慕和一副凄苦状:“你看看这个地方……是老的老,小的小,青黄不接啊!想招入个下人都难……都不待见这里!”

  “唉……”李慕和说道痛处,进而一副拭泪状:“你也晓得,这钦天监培育几个人可不容易哇,要精研的太多太专,自古上起啊,便都是子孙世业,不得改迁。大侄子啊,你舅舅我还没有儿子,就是有了儿子,也来不及长你这么大了……”李慕和吸吸鼻子:“你看呢?要是没有地方去,或是没有想去的地方,就在这衙门里补个缺,留下来?”

  “……舅舅,这行吗?”张莫问眨巴眨巴,舅舅这梨花带雨的表情可得多看几眼。

  李慕和激动地将桌子板儿“啪啦”一拍,站起来道:“怎么不行?!当然行了!我李慕和好歹也是五品的天官!明早上朝,我就把这事请报了!到时几位阁老大臣将你看看,我钦天监便就后继有人啦!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嘻嘻嘻!”“呵呵呵!”

  几个小东西一听,忙跟着乐滋滋东打西闹笑成一团。

  那小书生也瞥眼儿看看张莫问,对他点头笑笑。

  张莫问一瞧,马上起身,恭谨抱拳道:“刚才是在下一时鲁莽,得罪了姑娘,还请姑娘不要见怪啊。”

  “……”

  满桌愕然。

  “怎的你是个女的?!——”疯子突然拍筷站起,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

  李慕和没说话。

  “我又没说我是男的……”小书生低头喃喃道。

  “你怎么知道她是女的?!”疯子冲张莫问发起火来。

  “就凭她是个女的啊!……”张莫问瞧瞧小书生,心道这疯子真是病得不轻呐,眼看小姑娘家柔柔弱弱,秀秀气气,漂漂亮亮,跟你眼前直晃你就看不出来?

  “画师,你原来是个姐姐呀?”黄衣裳小孩儿问她。

  “毛尖,别多嘴!”瓜片制止道。

  张莫问心说,哎呦我的娘,你们这五个又是怎么回事儿啊?!

  “行了,行了,行了!都先吃饭!吃完饭吃瓜!吃瓜时候再慢慢说吧!慢慢说!”李慕和摆手打断道,他将张莫问和疯子二人拉坐下,给疯子夹了菜,又对张莫问道:“来来来!吃饭吃饭!先吃饭!呵呵呵!”李慕和最后又忍不住笑出三声,可见心情十分美好。

  风卷残云后,碗筷收拾下去,水井中凉着的花皮大西瓜被小孩子们拎上来,李慕和捋起袖子,站好马步,“嚓嚓嚓”挥舞菜刀大卸八块。

  “一人先领一片!别乱抢!”李慕和顺带啪啪啪将一只只贼手打飞。

  “主簿总是拿最大的!”

  “画师一起来看星星啊!”

  夜色下,闹闹哄哄,竟从后屋搬出一座铜炮一样大小的单筒望远镜。

  “大侄子,你不过去看看?”李慕和擦擦手对张莫问笑眯眯道。

  张莫问咬着西瓜嘟囔:“舅舅你别笑话我了吧,我哪还记得什么……”

  “噫,七老八十了?!……莫废话,我问你,你看看北天那里怎样读啊?”李慕和慢悠悠坐到张莫问身旁的藤椅上。

  “北天?……”张莫问放下西瓜,看向星空。

  五月末的银河,横贯南北,气势磅礴,其中一组亮星连成注目的十字形状,张莫问拿手一指,道:“飞鸟的尾巴,天津四。”

  “嗯嗯,天鹅座,不错。”李慕和笑道,拿出一把蒲扇来。

  张莫问的手指沿天津四这颗星向右划去,道:“舅舅,那里还用说吗?……星河两端,这颗是牛郎,那颗是织女!”

  “对对对!”李慕和摇摇扇子。

  此时夜幕中北斗七星尽显,张莫问道:“斗柄南指,天下皆夏……”

  他不禁看向南天,那里有一颗极亮的红色明星,是夏夜中的星王。

  “大火……”张莫问念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大火携左右二星。

  三星同现,其名曰商。

  “舅舅……你同家里……还有联系吗?”张莫问依然看着天。

  李慕和也起身,只是轻摇摇头。

  “我们能看见的……实在太少了,真想再看远一些……”李慕和仰面夜空,出神说道。

  凝望夜空的人,多有勇气。

  夜天深邃,从由衷赞叹美丽到真正体切自身之渺小,过程实则痛苦,就像每一种领悟。

  而最终诞生出对于永恒的热烈渴求,福兮祸兮?

  张莫问想,舅舅虽然胖了,但李家,李老爷子身上正直忠厚的风骨犹然还在,所以自己这才一见便知的吧?

  李慕和却想,这个男孩儿……有着我姐姐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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